母親騎車

余斌

我當年認為我家挺富有，證據是，有兩輛自行車。父親的那輛，是英國貨，藍鈴牌。聽起來出身高貴，我見到時卻已是銹跡斑斑，鍍的那層“克魯米”（鉻）已沒影了。原是公家的，后來給了個人。公家怎么會有這么輛老掉牙的車，一直是個謎。母親的那輛是國貨，永久牌，綠色，男式，有大杠。問母親為何不買女式車，回答是女式車看上去不結實。

是不是大杠的存在妨礙了母親掌握上下車的技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了。那時的習慣，不是車定在那兒跨騎上去，得一腳踩腳踏一腳蹬地，“蹚”起來再上座。車買來了，急切間學不會，形勢又很迫切，如何是好？她說，硬騎啊。

所謂“硬騎”，就是由人扶著她上車，到單位再由人扶著下來。當時我家住在南京大行宮，母親上班的玄武區交通局在珠江路上。她有兩三個同事，家與我們住的大院只隔一條馬路，每天上班，必有一同事事先說好了，先過我們家，扶了母親上車，看騎穩了，再騎上車跟進。路上護駕倒不必，關鍵是快到單位了，得快騎上一陣，到那邊放下車回過頭來“接駕”。這邊母親眼看就要到了，便不再蹬，降下速度，等著同事攔截。像艦載飛機降落時的迎面攔截，還是抄到后面穩住車？她倒記不得了。

有大半年時間，她就是這樣在同事助力之下騎車上下班的，直到某次在單位值班，她忽然發愿要學會上下車，居然沒費多大事，會了。她的前呼后擁的騎行史，終于告一段落。

好多年后，遙想當年的情景，我忽然生一疑問：要是路上遇紅燈等突發情況，同事來不及下車幫扶，那可咋辦？她說，繞道走啊。

就是說，一見紅燈，就不惦著過街了，順著道就右轉，找沒紅燈的地方再兜回來。放在現在，簡直不可想象，她騎的路段絕對是鬧市，哪個路口不擠得水泄不通？當年則是路曠車稀，否則以她的車技，真不敢上路。

母親的那輛車后來我騎過，卻并不知這車和我的出生有什么因果關系。事實上是有的。原先她上班都是擠公交，待我出生了，下班要趕著回家喂奶，公交車班次少，不知等到何時，來了還未必擠得上，為了不誤時間，免我長久處于“嗷嗷待哺”的狀態，便騎著這車心驚膽戰上了路。至于下決心買車，則更在我尚未墜地之前，乃是被擠公交逼的。據母親的描述，大著肚子擠公交相當恐怖，經常是身體其他部分還好，肚子卻受罪。

這就解釋了我何以對父親的那輛破舊老車頗是鄙夷，而對母親的車則有好感，原來它關乎我最初的營養和發育——雖然知道母親的早年騎車史，已是在她90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