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與盲

林清玄

現(xiàn)在有很多人感慨：生活愈來愈忙了！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忙與盲》，說到現(xiàn)代人的處境，“忙得分不清歡喜和憂傷，忙得沒有時間痛哭一場”，真是非常貼切。

我一向覺得漢字造得好，“忙”與“盲”拆開來看就是“亡心”與“亡目”，串起來說就是“現(xiàn)代人忙到失去了自己的心和眼睛”。心是用來覺受的，眼是用來觀照的，那么我們可以說，現(xiàn)代人逐漸失去覺受與觀照之力了。

我有一個朋友曾做過這樣的實驗，拿一斤米分別給六十歲、三十歲、十五歲的幾個人提提看，六十歲的老人可以非常準確地說：“這是一斤米。”三十歲的人則不準確，有的說是半斤，有的說是六兩。十五歲的孩子往往連提也不想提，有的甚至還問：什么是一斤？這就是覺受能力的失去。

另一個實驗是拿一個接近圓形的橢圓形物體給同一組人看，六十歲的人一眼就看出是橢圓形的，三十歲的人模棱兩可，十五歲的人則往往看成圓形。這就是觀照能力的失去。

為什么愈是年輕的人愈是缺乏覺受與觀照能力呢？原因是忙。由于忙，使個人的心性浮動，久了就使天生的覺照變得薄脆了，這種薄脆便是“盲”，是生命走向覺悟之路的盲點。

忙與盲在經(jīng)典里都是有的，《往生禮贊偈》里把六道眾生奔走鉆營、茫然無定叫作“忙忙六道”，有一首《日沒無常偈》就說：“人間匆匆營眾務，不覺年命日夜去。如燈風中滅難期，忙忙六道無定趣。未得解脫出苦海，云何安然不驚懼？各聞強健有力時，自策自勵求常住。”

經(jīng)典里的“盲”是指眾生昏昧暗冥，被無明煩惱所覆蔽，沒有見理之明、無法理解智慧。《法華經(jīng)》中說：“以貪愛自蔽，盲瞑無所見。”人的盲目來自貪愛，貪愛使人心亡而忙，因此“忙”與“盲”是交相生發(fā)的。

修行者也有盲點，那些執(zhí)著于修訂而不研究教法，諳于智解又驕慢自是的禪徒，在《摩訶止觀》中稱為“暗證禪師”，又叫“盲禪者”“暗禪比丘”。

忙碌使人盲目，忙碌也來自于盲目。想一想，就在二十年前，一般人一天只做一兩件事，現(xiàn)在的人一天里誰不做七八件事呢？于是東西南北、南北西東，生命為之蹉跎，心意也愈來愈不能專一了。

禪者對生活專一地融入，對現(xiàn)代人的“忙”“盲”是有幫助的。我們可以做這樣的訓練，找一天對自己說：“我今天下午只要做聽音樂這件事。”或者種花，或者散步，或者讀書，或者深呼吸，然后把半天或一天都沉入那件事情的專心之中，讓自己融入，放松我執(zhí)，那么必然可以得意于言外，得魚而忘筌。

如果我們在生命中曾有一個整日都融入于音樂之中，我們才會知道音樂多么美妙，才會體驗生命如此難得。得其意于一剎那，才能得其意于一天，才能得意于一生、得意于永生永世。

春華難得，夏葉難得，秋實難得，冬雪難得，生命的每一天都很難得，但如果忙到看不見春夏秋冬，還談什么難得呢？

禪心的啟悟是在得其意，而意在言外，言外的事物在忙碌中、在盲目中怎能求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