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
這次采訪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的“大師”。雖然,所謂“年輕”,也是51歲了;但在“大師”中,確屬年輕系。
用他取得的成績去對應他人生時間軸,會發現:
“行差踏錯”,基本不屬于他的人生范疇。步步驚心,步步經心,但就是沒有彷徨、徘徊、歧途……或者準確說時日短到可以忽略不計。
面對這個概括,寡言的張鐵成,認真想想,也樂了:“是挺順的,我很感恩。”
世事如萬花筒,如果我們只注意到了一種呈現,那一定是角度問題。否則,老子這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會流傳至今。說到底,最關鍵的,還是人們對福禍的看法及應對。巧了,張鐵成就是那種樂呵呵。總能從所謂“禍”中發現“福”的人。因為他有最大的心理支撐:對藝術釉玉雕的癡愛。
如此,步步驚心時,他根本不懂去瞻前顧后,而是步步經心,隨心而去。
從沉迷繪畫的頑童、“泡”在故宮寫生的少年,到設計制作玉器的青年,再到屢建奇功、醉心傳承的中年,熱愛就像一種信仰,讓他所有的選擇,看上去都篤定、簡單。所謂的干擾因素,對他形不成干擾。即便近了他的身,也進不了他的心。隨風,散了。
那就讓我們在風里尋一尋,找一找張鐵成的另一面。試著去還原一位鮮活的大師,一位深情的丈夫,一位慈愛的父親,一位咫尺的普通人。只是,這次我們不再細說從頭,而是直接從張鐵成的作品之一—奧運“金鑲玉”獎牌,最受全球關注的高潮時間節點,切入了。
與奧運的緣分,剪不斷,理還亂
時間閃回。
2008年8月9日上午,北京奧運首金,被捷克女子射擊選手卡埃蒙斯摘得。國際奧委會羅格先生為她佩戴上首枚“金鑲玉”獎牌。直播的電視前,—位不惑男子熱淚長流。手機響,短信:“我們的金牌掛在運動員身上了,呵呵,高興!”
男子就是張鐵成,給他發短信的是一起并肩戰斗了兩年多之久的隊友:美院獎牌創作團隊。
從20歲要求自己如入定老僧一樣進入工作狀態的人,20年的一以貫之,沉默寡言、情緒平和,已經成了生活習慣。怎么就哭了?
張鐵成與奧運的緣分,故事太多、太長、太曲折,還真是李煜那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奧運結束,這樣的心境讓他難以自洽。于是,把自己逼進了清華大學藝術學院,進修學習,調整心態。
帶學生娃,“黑馬”殺進獎牌設計終選
那是2006年3月,張鐵成被推薦、加入中央美術學院奧運獎牌創作團隊。和一些在校的學生娃,一起參與奧運獎牌的設計和打樣工作。在整個獎牌玉環設計、打樣當中,制作時間緊張、方案多次改動,各種厚度、尺寸大小的實驗品、樣品,用了300余片玉。張鐵成和自己公司的臺伙人、老搭檔、師姐王建,無條件配合、無償提供玉料、免費制作加工。
當時要過的第一關,就是打破國際奧組委對獎牌的既定全金屬認知,解釋清楚中國玉文化及其價值。張鐵成笑笑,有回味的復雜:
“其實,他們知道我們做的是真不錯,但卻顛覆了西方的傳統理念。他們以往是用全金屬表達那種榮譽觀、價值觀,突然來了一個中國的價值觀。美學上,他們都懂。只是你們的好,影響我們的好了。他們強調,玉器是天然的東西,會有色差和紋理變化。而我們給運動員的獎牌,都要一樣的好。我們回應,我們給每一位運動員的,都是唯一。講究唯一性,我們中國人以此為尊。全都一模一樣,不高級。我們就是要用溫潤的玉化解你們純金屬的冰冷,打破你們千人一面的那種感覺。你們千人一面工業化,我們枚枚唯一,體現出一種更高的美學境界與更深的精神內涵。”
終于,他帶著學生娃,提交了獎牌玉石搭配方案:金牌選用白玉,銀牌選用青白玉,銅牌選用青玉,獲得了奧組委的批準。
國際奧委會認為:“北京奧運會獎牌被證明是一件藝術品。它們高貴,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奧林匹克精神的結合。我們對北京奧運會獎牌設計方案表示祝賀!”
更令他們吃驚的是,獎牌設計竟然來自學校的設計團隊和工藝家們而非專業的國際設計公司,這在奧運史上也是沒有過的。
張鐵成他們從169件投標作品中,殺進前10,再力拔頭籌,奪下標的。然而,接下來迎接他和團隊的,是預算、工藝、苛求……一系列超出想象的跌宕起伏。
我摔摔摔,摔壞200多塊獎牌樣品
那時,張鐵成時時處于待命狀態,因為時時都有可能緊急。國際奧組委突然提要求:以往歷屆奧運會都有一個現象,運動員高興以后,會把獎牌扔到天上,有些是團體之間互相扔。獎牌,必須扛摔! 張鐵成耐心解釋:“我們中國人對玉是特別尊敬的,都是這樣捧著給對方,不可能扔它啊!”可人家堅持:
第一,要扔,必須扔,往天上扔!
第二,不能用膠粘,不環保!
第三,兩個月內,拿出方案!
第四,前三個條件任何一條不達標,換回全金屬獎牌!
哈哈,聊到這里,看著張鐵成,我不厚道地笑場了。因為他的樣子,就是典型的東方男子的傳統神態:想急,急不得;想惱,惱不得;無奈寫在臉上,解決辦法都在心里和手上;如玉,溫潤卻從未缺硬度。
張鐵成也笑:“就只能玩兒命給改。后來把那邊加寬,增大邊的承重。可那也不能摔,因為金牌實際上是純銀制的,只是鍍了不少于六克的金。金很軟,一摔就變形了,沒法弄。后來,又想出一個主意,利用高壓鍋的原理。高壓鍋那鍋圈中間不是叉一個密封條嗎?我們在獎牌的側面開了一道槽,O形槽,加了一個硅膠的O形線圈。然后,在里邊金屬上,也開了個槽。玉一放進去,咔噠,就卡緊了。獎牌底面也是往深了做了個兩毫米的硅膠墊,然后,就開始摔,一米、兩米、三米……”
感受一下張鐵成那時的心境:摔壞一塊,玉碎一片,心疼一次(自家公司無償提供的玉料)。人世間有些“仗”打起來,并不都是氣吞萬里如虎,有些只能苦練內功如咬狗不吠。大家想起比薩斜塔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故事了嗎?不管是鐵球,還是獎牌,都是物理實驗。不同的是,伽利略為驗證亞里士多德是錯的,張鐵成為求證自己是對的。終于,摔了200多塊后,成!
張鐵成接下來的話,又一次下意識體現了他典型的東方傳統思維方式,完全就是自己“補刀”,他很認真:
“10年后,我又見了很多運動員。我真問了:你們有摔獎牌的嗎?運動員說:我們就是這樣啊,摔啊!我們運動員一高興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仔細想,這就是奧運啊,以人為本。運動員他想怎么著,你就按著他來。你不能說你這個設計很好,這不對。我覺得人家提出問題,你能不能解決是最重要的。你不能說人家不對,你不能從別人那里找原因。我們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就會提供更好的,是吧?”
這樣層層遞進、解決問題的自省意識,雖敦厚、稚拙,卻叉讓人油然生出敬意的質地與光澤。
百轉千回,獎牌制作回歸
獎牌的故事,遠遠還沒完。
那時候,還是座機,張鐵成小院門口的座機,突然響了,奧組委來電:“和田玉很貴,我們肯定做不起,你能不能找到其他玉代替?比如岫玉。”
張鐵成一口回絕:“岫玉不行。”
追問原因,張鐵成說:“岫玉特別透,在自然環境下時間長了,料會變千失水,顏色變灰、變白。金銀銅牌,它的色彩變化不能有那么大色差。”
因為料的問題,奧運獎牌一度輾轉到青海制作。到了2008年5月,奧組委到上海,第一次去看金屬與玉環的組裝。結果,大出所料:3000枚獎牌,金、銀、銅各1000枚。量外徑沒問題,但它就是不圓,要么不同心,要么擱不進去,要么露著一塊兒……雖然進行了補做,但那邊企業說預算超支太多,做不了了。這就到了6月份了,青白玉的還差400多個,由于和田玉被指定為獎牌用玉,原料價格已經漲了十幾倍,成本實在太高了。
張鐵成說:“當時我們正在全力趕制殘奧獎牌,領導開會說,再加錢,買料去,趕緊做,你們能不能完成?我噌站起來,說我能,6月底,我就給你做出來。北京工美集團的領導拉著我說,你怎么一點經驗都沒有,不能這么表態,知道嗎?要給自己留余地啊,萬一有閃失呢。我說,說了就說了,就這樣。”
張鐵成叉厚道地給自己“補刀”:
“其實是7月20日以后,才基本做好。總有不合格的,就得重新來。一旦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奧運開幕獎牌不能掛在運動員身上,我們就是奧運的千古罪人。每天看著車間里奧運開幕倒計時牌,時間一天一天的臨近,我承擔的心理壓力實在太大,有時半夜被噩夢驚醒,身上都是冷汗。大家誰也記不清已經多少個星期沒有休息了,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幾次出差了,為攻克一個技術難題加班到晚上是經常的事……”
故事講到這里,張鐵成看到奧運首金熱淚長流,算不算有理、有據、有節?今生奧運一諾,哪能等來世?這屆必踐,即便萬水干山。
與奧運的前緣,奧運徽寶秘密工程
張鐵成與奧運的前緣,是在2003年,“非典”那年。4月26日,玉尊源公司收到北京工美集團公司邀請,參加一個玉印加工的招標活動。張鐵成騎上自行車和搭檔王建就去了,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工美總工藝師郭鳴,看了我帶去的在故宮、歷史博物館臨摹的玉璽畫稿,認為我們有能力完成任務。于是,我們才知道:接下來要做的是北京奧運會會徽的載體—一奧運徽寶。那時心里別提有多激動了。由于是重大工程,需要秘密進行。精雕細琢,圓滿完成。”
2005年經北京奧組委批準授權,北京工美集團監制,限量發行的2008方“奧運徽寶典藏版”。僅三個月,銷售一空,開創了制作高端奧運紀念收藏品的先河。弘揚中國傳統玉文化和奧林匹克文化,并創出了單項產品銷售額超億元的優異成績,這在當時全國玉器行業是絕無僅有的。
當時“奧運徼寶典藏版”每方的售價是5.6萬元,現在最便宜的也得100萬元,漲了幾十倍,有些吉祥號賣到了200多萬元,創造了奧運文化藏品的收藏奇跡。張鐵成現在被“解密”了,他說:“其實,這是我們在極其保密的條件下制作的。從2003年底就開始為這項工作備料,由于當時資金有限,我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借了兩個一百萬。那時這可是一個天文數字,這無疑是一場賭注。經過一年多的緊張工作,產品大賣,把借款連本帶利都還清了。我和搭檔王建一人買了一方帶號的奧運徽寶,分別是56號和86號,作為對這項特殊經歷的紀念。”
追隨“貓王”孫菊生畫貓,泡在故宮
故事高潮之后,讓我們回歸金色童年。尋覓一點天真、執拗、專注與成長,作為情緒上的緩沖與些許釋放。
小男孩愛畫畫,坐得住還特有主意
1967年4月,張鐵成出生在北京地壇附近的冶金部機關宿舍大院。與著名畫家“貓王”孫菊生先生同在一個大院生活,隨孫菊生之子孫大洪習畫,八九歲的孩童,都是調皮搗蛋的時候,偏偏這一位就坐得住,臨摹孫菊生先生的貓,學得有模有樣。
小學五年級,全校從幾百個學生中選拔兩個孩子去少年官學習繪畫。張鐵成被選中,高高興興去國畫班聽了半節課,被告知自己是油畫班的學生。去油畫教室一看,里面打著燈光的石膏像、畫板、畫架子……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筆墨紙硯,張鐵成特有主意,背著小書包,頭也不回,走了。張鐵成自己總結:“其實這個小小的插曲就像一個人生的預告片,一生對理想的堅持,對名利的淡泊,以及對機遇的選擇都體現其中了。”
中學時代,學校里有幾個學期都沒有美術老師,張鐵成的美術課,真有體育老師教的。“有一段時間美術課由一位會畫畫的體育老師代課。這位老師第一節課教大家畫熊貓,一個圓,兩個圓……口訣念下來,一只生動可愛的熊貓完成了!看似不經意的一個細節,卻教會了我在藝術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認知:即藝術是有方法可循的。一學期下來,各種課本上的空白之處畫滿了孫悟空、豬八戒、盔甲人物、刀槍劍戟……”
考上玉器界的“黃埔軍校”,冬天課堂是故宮
初中臨畢業,《北京晚報》中縫的一則招生簡章,把張鐵成引到了未來職業的門口。他順利通過臨摹海選、專業課、文化課的考試,成為1000人遴選出的26個幸運兒之一,入選北京玉器廠技工學校第二屆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