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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3 16:08:38陳紙
飛天 2018年11期

陳紙

就像收割者面對無數草木,丁小工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很多,獨獨對一顆釘子若有所思。那顆釘子將時間釘在1993年。1993年的那個春天萬物萌動,連受潮的空氣都緊緊粘貼著墻壁,家中的每個墻面都泛著亮光。丁小工深深吸了幾口氣,躲藏在被窩里的腥味,這會兒仿佛已越過昨夜的暗黑,堂而皇之地闖進他鼻孔里來。

丁小工拎著一條短褲,抖動著兩條長滿細細絨毛的腿,像只袋鼠,小跑著閃進衛生間。一天里,父親與母親嶄新的爭吵,隨著菜足飯飽后,正式拉開了帷幕。

簡而言之,父親與母親是為一顆釘子爭吵。一顆釘子,多大的事啊?但他們的聲響越來越大,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你一鋤我一錘,在無聊的大地上挖掘莫須有的寶藏。丁小工拎著另一條短褲走出衛生間時,看見父親右手執一柄鐵錘,左手晃著一本掛歷,站在大廳的中央,左顧右盼,像個視察戰事的將軍。母親見丁小工走了出來,將右手伸得直直的,然后,以肩胛為支點,畫著弧度。丁小工的眼神盯著母親的手臂,母親手里的釘子閃著銳利的白光,在丁小工眼前閃來閃去。母親的話語也像釘子一樣銳利:你看,你爸是不是敗家子,好端端雪白白的墻壁,他非要釘一顆釘子……父親左手的掛歷晃得“刮刮”作響,他的語調也十分響亮,而且理直氣壯:不掛在墻上掛在你額頭上?來來來,我在你額頭上釘顆釘子……

丁小工的耳朵你來我往地聽著,目光最后定在父親的那本掛歷上。掛歷的紙張閃閃發光,他看清了最面上的那一張,與他昨天晚上在《大眾電影》雜志上看到的封面一模一樣,只是,封面上那個女人雪白的手臂更長了,側著身子后膨脹的屁股更大了,黑色網狀的裙子通體炫目,再一次點亮了他隱秘河床里休憩的石堆。

丁小工認識掛歷上的那個女人,丁小工想對父親說:別釘了,何必釘在墻上呢,何必拿一本這樣的掛歷回來呢,何必讓母親知道你有一本這樣的影星掛歷呢?丁小工怔在大廳里胡思亂想。母親奪過父親手中的掛歷,甩門而出。丁小工這才醒悟過來,本能地奔向窗前,他看見母親將那本掛歷氣急敗壞地扔進了垃圾筒里。

當年,十八歲的丁小工并沒意識到,母親那次在他看來無理取鬧的爭吵,以及將掛歷丟進垃圾筒的舉動究竟意味著什么。若干年后,他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這才知道:流行于他少兒時期的美人掛歷,是從母親奪過父親手中的那顆釘子開始走向衰落的。在這之前短短幾年里,我們來看看時間的繪圖師為我們的生活繪制了什么吧。陽光變得肆無忌憚,無數野馬撞開了籬藩,松果的渦狀螺旋生動翻滾,向日葵與野菊花在鄉間的田埂上迎風招搖。它們從突然放開的手掌紋路上猜度時代的部分風向,向我們提示衣物掩蓋不了的虛空存在。

生者的天賦權力顯露于表面,眼睛安裝在相機的鏡頭里,裸露的思想奔放在構圖上。水,似乎不再是由雪融化而成的,這會兒,被太陽炙烤得快要沸騰。這水中,第一次浸泡了肉體,肉體的肌膚劃破水的刀面,水的銳力被泡得柔軟。有些肉體,以及公眾的容顏,通過相機、通過印刷的紙張,并且被銅版紙包裝,其迷茫而又熱辣的眼神招搖過市。可能,過大的泡沫里,能折射出某種必然的結局,掛歷上的美人認為是一次偶然的始料未及。當越來越多的人搬進商品房,面對雪白雪白的墻壁,不想再為幾個性感的身體楔進一顆釘子了。掛歷的拋棄來源于母親最有代表性的言語,丁小工后來將母親的思想寫進了他人生詞典里。“釘子”成了一個獨特的名詞,讓他刻骨銘心。

最后的結論是存在的,不然,父親的手臂不會那么無力。丁小工看到父親的臉色像枯朽的敗葉,在潮濕的風中寫滿了悲愴。丁小工看到不知哪家的鴿子,三五只鴿子,被母親的喊叫驚醒,它們遲疑而敏感的翅膀,振動在嶄新的陽臺。

丁小工面對家中雪白而空蕩的墻壁歡呼雀躍。當然,他沒有忘記,趁父母熟睡,悄悄溜出門,將垃圾筒里的掛歷撿起來。他撣了撣沾在上面的零星菜葉,關上房門,用濕毛巾,擦拭凈劉曉慶臉龐淡黃色的液體。那雙眸子重新像一雙紅色果子,令丁小工夢中參差不齊的青草顫栗不已。

這情景,一直重復在丁小工陰雨綿綿的空中,像河水一樣波動。丁小工撒開步子,在街道上奔跑,流水淌過他的鞋面。沒人知道丁小工要跑去哪里,他從臨近小區的那所高中學校逃出來,他頭腦里一直縈繞著那幾面空白而雪亮的墻壁,以及父親低垂而悲愴的眼神。

街道上的水,迎面吹來的風,刀劈斧削般,在他的身旁避讓著他。龍亭鎮上,丁小工沿著龍亭飯館、龍亭衛生院、龍亭電影院、龍亭供銷社、龍亭文化站、龍亭農貿市場、龍亭畜牧站、龍亭板鴨廠、龍亭糧站、龍亭信用社……直至街道的盡頭,丁小工被龍亭林業站門前一根纏著鐵絲的橫木攔住了。那根橫木像個久經沙場、身經百戰、傷痕累累的殘兵,雖然胳膊、大腿上裹著繃帶,但身軀硬朗,兀然強橫在丁小工面前。丁小工顧不得擦臉上的雨水,也顧不得拂拭貼在額頭前的濕發,他瞪著眼睛,沖林業站門口一個站在桌子旁的人喊:你個死瘸子,我又不是偷木頭的拖拉機,攔我做啥個?那個被喊作“瘸子”的人一閃一閃晃到丁小工面前,說:我認得你,你住在富貴華庭小區。住在那里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偷木頭的不會閃開身子從攔著你木頭的旁邊過去呀?那里空著連馬都跑得過,跑不過你個小流氓?

丁小工一聽,一股熱熱的、燥燥的氣,沖上腦頂,他借著那股氣,沖到“瘸子”面前,他的鼻尖快要頂住對方的鼻尖,他的手指已經頂住了對方的鼻尖:你個死瘸子,誰是流氓?你才是流氓,你是個老流氓!你耍流氓被打折了腿,還賴在這里,每天眼睛像螞蟥一樣,把整個譚城鎮上長得有點樣子的女子全咬了一遍!你今天跟我說清楚,誰是流氓?你不說清楚,我叫你腦袋開花!你舅舅是林業站站長我也不怕……丁小工指著對方的鼻尖,接著,去推對方的身子。對方的身子被推到桌子的一只角上,那張桌子跟著慘叫了起來。對方邊躲閃,邊空出一只手,在桌子的抽屜里摸索著。丁小工正想著掄起巴掌往對方臉上扇,他看見手旁出現了一塊木板,木板被對方高高揚起,高過了他的巴掌。丁小工正想撥開那塊木板,發現那塊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釘子。釘子從一面刺向另一面,一塊約兩厘米厚的木板,釘子們像春天的韭菜抽了苔似的,生機盎然。

來呃,你敢打我?釘子不長眼睛,你有膽打我,我也有膽子打你,我們誰怕誰!對方說。丁小工看見對方的眼神里長出了一顆顆尖利的釘子,仿佛隨時要嵌進他的肌膚里。

丁小工說:老子今天不跟你計較,你聽著,你這老流氓,老子明天就要去大城市譚城打工,你一根木頭想攔住我?你一枚導彈都休想攔住我!老子今天走側門,等老子有一天回來,開推土機將你連同整個檢查站掀個底朝天……

丁小工閃過那塊橫木,朝圩鎮街盡頭的百花雅苑小區奔去,那里住著他的高中同學莫大剛。他去莫大剛家的目的,剛才被逼著喊出來了。丁小工沒開口,莫大剛比他先開口。一開口的莫大剛像親人盼到了解放軍,就差雙手緊握丁小工的雙手淚眼婆娑了。莫大剛沒讓丁小工在他家里坐,他將丁小工拉到外面,將家門“砰”地拉上,然后,昂了一下頭,長舒一口氣,再將頭放平,放在與丁小工相等的位置。莫大剛說:這幾天,我都在想你問的事,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一天都受不了了,我一分鐘都受不了了!他倆天天吵、夜夜吵,我受夠了!這是在一樓,如果是在二樓,我早就跳樓了!丁小工說:你可以爬到八樓的頂樓去跳,沒人攔你。莫大剛說:通往頂樓的門不曉得被哪戶缺德人家用板釘死了。第一年,我想上去放禮花,門被釘得死死的;第二年,我還想上去放禮花,門仍然被釘得死死的。

丁小工笑了笑,說:你真的想上去自殺,你從隔壁單元上去,一樣能達到。莫大剛說:不跟你廢話了,真的要出去了?丁小工說:應該是我先問你想好了沒有?莫大剛說:你說我父母為什么整天吵?都是為了我吵,他們吵著要不要讓我去復讀一年,他們吵著要不要給我說一門親。他們只顧著自己吵,卻從不問我是怎么想的。他們吵架仿佛不是為了要不要讓我去復讀,要不要給我討媳婦,而是為了讓我留在家里、留在他們身邊,綁在他們的皮帶上,或者褲腰帶上。

丁小工說:他們綁你,又沒釘死你,他們沒樹樁,他們綁不住你,關鍵是你自己怎么想。莫大剛說:我一聽到他們吵,就不敢想。丁小工,你要走你就一個人走吧,我走不了,也不敢走,我怕我走了,我自殺不了,他們倒自殺了。丁小工說:莫大剛,你白起了這么一個響當當的名字,我把你看扁了。

丁小工說完,頭也沒回,走出了小區。他返回原來的街道上,他繞過那根橫木,他折到街道旁的一家店鋪,他看見那家店鋪竟然離田野那么近,它的墻跟貼著田埂。丁小工看見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它們被取走了頭顱,軟蔫著軀干。

幾天后,丁小工乘上火車,奔向譚城。是在清晨時分,他從方形的車窗看到了另一片向日葵,無邊無涯,舉著碩大的盤口,它們的頭顱,一律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坐在火車上,丁小工突然眼角一酸,仿佛是去赴一場盛宴。當然,更多的時候,丁小工是追戀,他追戀的是一顆釘子,追戀的是父親拿著那顆釘子,父親拿著釘子時無奈而無助的表情。父親呆滯在大廳里的姿態,與母親毅然決然的表情,形成某種強烈的反差,在丁小工的腦海里反復出現,像車窗外掠過的急風,讓他獲得了某種無所畏懼的力量。

直到在譚城找到了工作,直到進了譚城市制藥廠,直到車間主任推薦他去參加廠里的元旦晚會,丁小工腦海里仍閃過父親與母親為了那顆釘子爭吵的情景。

丁小工接過車間主任遞過來的紅飄帶,將它纏繞在身上,像駕著一朵祥云融入了舞蹈隊伍中。但真正到了音樂響起,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像釘子一樣,死死吃定在原地。丁小工目光慌亂地打量四周,他感到微微的眩暈。他周圍全是紅飄帶,一根根,一片片,像被颶風抓起的云朵,纏繞住他的身體。他還感覺有一陣陣潮汐般的笑聲,簇擁著他。他站了十幾秒鐘,終于聽出來了,那些笑聲是沖著他來的。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快點舞起來呀,跟著節拍動起來呀,快看、快看、快看別人的動作,學著別人的動作動起來呀!丁小工左看看,右看看,他看清了,笑聲中,他看見了左右各有一張臉,男子的臉,他們一律粗粗的眉毛,密密的胡須,被濃濃的彩妝粘糊在一起。他們的臉皮裂成幾道慘白的褶皺,向他猙獰著。丁小工目測著隊伍有三排,他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間。他聽到那個聲音又喊:音樂停!丁小工,丁小工是吧?很好!現在人數全齊了,六位女的,三位男的,我們的舞蹈陣容齊了。剛才一段音樂,先給大家熱熱身,找找節奏。

丁小工認出說話的女子來了,在廠里各種各樣的文藝演出中,都見到過她。以前,她是站在隊伍里表演,現在是站在隊伍前。丁小工感覺她這次是當教練。她繼續說:這次,我們是要去與隔壁的觀美陶瓷廠進行文藝競演,我們選送了這個舞蹈節目《好日子》,也是我們制藥廠惟一的一個舞蹈節目。舞蹈是我們的強項,這次,我們派出了廠里最強的陣容,我們一定要拿獎……后面的男生不要笑,有什么好笑的?“最強陣容”不是指你們,你們有什么驕傲的?你們三位男生只是陪襯,相當于綠葉,你們三片綠葉聽到了沒有?你們要甘當陪襯。丁小工!說你呢,丁小工,別站在那里像釘住了似的,要動起來,跟著節奏動起來,要注意看左右的男生,他們提前練一天了。好了,音樂起,再來一遍,走位,注意走位;對,注意保持陣型,手中的紅飄帶舞起來;對,高高地舞起來。注意臉上的表情,喜悅的樣子,過上好日子的幸福表情。對,注意腳下,要跳起來,跳起來!丁小工,別光盯著腳下呀,要往前看,要往兩邊看,看你左右的男生是如何跑位的,跑起來呀,跑起來呀,跑起來……呃——呃——丁小工,你要跑起來……你皺著眉頭干什么,你苦瓜著臉干什么,你瘸著腳干什么,你坐在地下干什么?停下停下!音樂停下,大家都停下!丁小工,你到底怎么啦,你搗亂是嗎,你拖后腿了知道嗎?下個星期就要競演了,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文藝聯歡晚會你知道嗎?如果我們連百來號工人的觀美陶瓷廠都比不過,我們這一千多號人的制藥廠情何以堪?你們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呢!呃——呃——丁小工,你還不站起來是吧?才幾分鐘,你就累成那樣了?人家女生沒蹲下,你一個大男人蹲下了?丁小工你站起來!這還只是走位呢,還沒有教動作呢,你就堅持不下去了?要不是之前的男生出差,還輪不上你來跳呢,早知道你這樣,選你來干什么?

當丁小工徹底躺倒在舞臺上,教練的埋怨仍像割草機,噴著零碎的粉屑和“突突”的聲響,向他傾瀉過來:丁小工呀丁小工,我早跟你們車間主任說了,你不適合跳舞,你不會跳舞!他說你吃不了半點虧,每天踩著點到車間,下班前四五分鐘就開始盯著時間,倒計時拿著手機“釘釘”打卡。想想,我們真該為馬云點一炷高香,感謝阿里巴巴集團為中國企業發明了這樣一個多種方式的考勤、支持辦公審批、實行簽到等功能于一身的溝通、協同多端平臺。丁小工,剛才你打卡了嗎?即使打了卡也不算數,以我看見你才算數。你是三點才站到隊伍里來的,我們的排練時間為兩點半開始,你遲到了半個小時,你今天的獎金算是沒啦……

呃——呃——呃——丁小工,說了你幾句,臉色就那么難看?臉色難看,說明你還有幾分自尊。你躺下是什么意思,你摸著腳底做啥個?你不跳了,你真的不跳了?你敢走,你再走?你再走我算你曠工,你看我敢不敢算你曠工,我這就打電話給考勤小組,把你這個月的獎金都扣掉!

丁小工沒理會教練的話,他徑直爬了起來,在“心想的事兒都能成”的旋律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廠里的大禮堂。他能感覺到背后齊刷刷的眼光,此時,他們一定是木然的。木然中,滿含怨懣。丁小工看不起那些木然與怨懣,他覺得都是他們自找的。記得廠里剛實行“釘釘”考勤,丁小工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向考勤小組提出抗議。丁小工的抗議在制藥廠成為一條重大新聞,因為他的抗議公開發表在廠里的QQ群與微信群里,兩份內容完全相同,連標點符號都沒變。丁小工的抗議站位很高,他首先抬出中央電視臺名嘴白巖松替他主持“公道”,丁小工引用白巖松的話說:只有一個行將沒落的單位,才會開始抓住員工的上、下班時間緊緊不放。丁小工的這句“引用”,因是“名人名言”,故在廠里引起了比廠長講話更大的影響力。準確地說,是在廠里引起了強大共鳴。接著,丁小工擺事實、講道理、現身說法,舉了他們裝卸車間的例子。他說:裝卸車間主要是看車干活,原本實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車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裝卸貨物,有時貨車十幾個小時才來一輛,有時一個晚上八九輛貨車像趕集似的,湊到一塊來。裝卸工人有時閑出鳥來,有時忙得卵都跌,這么沒有時間規律的工種,怎么能與其他車間一樣,一刀切實行“釘釘”打卡呢?

丁小工的疑問至少是制藥廠整個裝卸車間工人的疑問。當然,也是銷售部人員的意見,他們私下里也像聚林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他們的意見無非也就是一個:銷售人員整天在外面跑,有時正與客戶談生意,還要打斷說,對不起,請稍候,我先打個卡。然后,眾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機,定個位,打個卡,而且還是“外勤卡”,事后,還要向部門主任打報告,說明情況。你說麻煩不麻煩,你說刺眼不刺眼?更多的時候,出差在外地,跑到另一個城市,還要惦記著上下班時間,甚至躺在賓館浴室里打卡,你說荒誕不荒誕?

其他車間也紛紛響應丁小工的抗議,他們認為“考勤制度”里的很多條款太不人道、太沒人性。比如遲到兩分鐘,扣50元錢,有時手機信號不好,定位不準,只好關機,待再開機,恢復正常使用,時間已過去三四分鐘了。其實是準點到廠里的,經這么一折騰,手機再打卡時,顯示遲到了,你說冤不冤?

與丁小工不同,這些牢騷與抗議像輕煙,只是偷偷在三五好友與死黨之間彌漫,連中層都不敢上。當然,有一些膽大的,膽大的,關起門,沖到車間主任面前,壓低聲音,咬著牙說:如果廠長、副廠長們也打卡,也跟我們一樣打卡,也按我們的時間打卡,也像我們一樣按時上下班打卡……那我們……沒說的!他們的主任連忙將門打開,沖提意見的人說:這話你上八樓說去,上八樓領導辦公區,對廠長、副廠長們說去,在我面前說有屁用!有本事你們在QQ群、微信群里,像丁小工那樣也提出抗議。對方一聽,吐吐舌頭,意味深長地一笑,輕手輕腳,溜到自己辦公室,老老實實打起卡來。

丁小工在抗議的結尾回憶起了1993年夏天父親手中的那顆釘子,丁小工的抗議突然變得脈脈溫情,由一篇戰斗檄文,變成了一篇親情美文。廠里有兩三個女工讀了,淚水漣漣,為他留言:丁哥,我們親愛的丁哥,善解人意的丁哥,如果我們廠里的領導也像你這么人性化,那該有多好啊……

此刻,躺在醫院里、躺在病床上的丁小工,又想起了那顆釘子,那顆1993年夏天、被無力地握在父親手里的釘子,感到扎心一樣痛。

醫生說:你的腳底好像扎進了一顆釘子,至于是木釘子還是鐵釘子,要造像后做了手術才知道。丁小工跳舞時不慎扎了釘子的事,像一位前線的英雄戰斗負傷了一樣,在廠里口口傳頌。除了裝卸車間幾位工友去醫院看望他之外,藥劑車間有兩位女工還買了花放在丁小工病床前。丁小工說:我長到40多歲,第二次有女人為我送花!第一次是我26歲做闌尾炎手術時,我當時的女友、現在的老婆送了一束康乃馨……趁那兩位女工捂著嘴還沒有笑完,丁小工嚴肅地提醒她們:現在趕回廠里還來得及,還有20多分鐘下班呢,還趕得上“釘釘”打卡……

平時生龍活虎的丁小工,現在被一顆小小的、不知是木的還是鐵的釘子“釘”在病床上了。丁小工一聽醫生說下午不能做手術,連忙向車間主任請假。丁小工的口氣很無奈,正因為無奈,所以顯得很淡然,但這種淡然被車間主任聽成了“無所謂”。車間主任說:丁小工呀,我提醒你,制度就是制度,現在,哪家單位、哪個企業不得很嚴格呀,想像以前那么吊兒郎當,想像以前那么松松垮垮,想像以前那么無視規矩,想像以前那么混日子,那是不行的!即使廠領導想給大家網開一面,駐廠紀檢組的同志也不會答應。丁小工呀,你要認清形勢,別再像以前那么任由性子。我曉得,你有的是力氣,干活也很積極,有時,連續來三四輛貨車你也不怕,一聲招呼,就能叫來七八個工友加班加點,一口氣連裝帶卸,毫無怨言。可現在不同了,你連三四個車皮都不怕,怎么就對一個“釘釘”打卡怕成那樣呢?

丁小工語氣由淡然變成了憤恨,他說:我現在什么都怕,我連一顆小小的釘子都怕,一顆無中生有的釘子都能把我死死地釘在床上,動彈不得。我拿一顆小小的釘子都沒一點辦法,它有多大、它有多長、它藏得多深,是鐵的還是木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別說那么多了,你別數落我了,好不好?我只想向您請個假,我先在醫院打個“外勤卡”,但不是故意遲到,也請別算曠工,我是因為受傷,是工傷,你們不能扣我獎金,還要給我獎賞。車間主任說:給不給你曠工,給不給你獎賞,不是我說了算,是“考勤小組”說了算,你先養傷,明天做個手術就好了。車間主任說完,在手機那頭“撲哧”一下笑了。

丁小工在醫院躺了十七個小時,第二天上午,被扶進了手術室,二十分鐘后出來了。醫生的回答模棱兩可:是根刺吧,不管是什么,我們已經將刺的中心及周邊的肉都切除了,沒事了。丁小工“嘖嘖”著嘴,低頭盯著被鮮血染紅的繃帶,連連問醫生:是根刺為什么流那么多血,為什么那么痛,為什么要把周邊的肉切除……醫生面對丁小工的問話,呶了呶嘴,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快去交費,外面左拐,一樓拿藥!

丁小工沒有通知任何人,他將運動鞋的帶子解開,將裹著繃帶的腳慢慢伸進去,但只能伸進去一半。丁小工踩著腳跟,一瘸一拐,回到廠里。丁小工沒去裝卸車間,直接去考勤小組找組長兼人力資源部部長李詩斌。丁小工將受傷的右腳從運動鞋里抽出來,小心擱在李詩斌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問:李部長,你說我這算不算工傷?李詩斌“呵呵”一笑,說:按理應該算。丁小工說:那就給我放半個月的假,我要在家養傷。李詩斌說:那你這半個月就不用“釘釘”打卡了,是吧?丁小工說:醫生要我好好養傷,你不信可以看病歷。李詩斌說:這樣的小手術一般一個星期就可以拆線,何況,你應該來上班,裝卸不了貨車,可以做門衛,你跟韋師傅調換一下,你坐在門衛室登記進出的貨車,總是可以的吧?丁小工將受傷的腳艱難地拿了下來,臉扭曲著,嘴嘟噥著,沖李詩斌說:哎喲,李部長,幫我一下,幫我解開鞋帶……哎喲,痛死我了。李詩斌呀,你太冷酷了,你太無情了,你真是比我們老家龍亭鎮林業檢查站的張瘸子還壞……

丁小工去裝卸車間門衛室頂替了韋師傅,看了十天的門,沒敢遲到半天。第十一天,他連醫院都沒去,在廠醫務室草草拆了線。拆了線的丁小工走起路來還是不敢整個腳板平均用力。丁小工說:總是感覺腳底的肉里還留著一顆釘子。回到出租屋,他老是對妻子說:醫生是不是還沒切除干凈?真的,老是覺得腳板下有東西。妻子不理會他的話,一個勁地催他:別胡思亂想了,快點騎車走吧,到廠里別忘了“釘釘”打卡!丁小工將電單車蹬得飛快,卻老是想著腳底的那顆釘子,他覺得那顆釘子一定還留在腳底。他一有閑工夫,就翹起那只腳,不停地摸著腳底,旁邊的人,看著皺眉頭,他們看見丁小工摸著摸著,將手伸進嘴巴里,一副耐人尋味的樣子。

丁小工的抗議無效,制藥廠全員“釘釘”打卡考勤堅決執行。慢慢的,兩個多月后,丁小工腳底長出了一顆硬硬的、黃豆般大小的東西。丁小工帶著哭腔對妻子說:真的吧,我的感覺沒錯吧?一定是那個該死的醫生根本就沒有將釘子取出來,如今,它在里面生了根,發了芽。丁小工的妻子白了他一眼,彎下腰,隨手撈起他的右腳,低頭一看,說:什么釘子什么刺?它現在長成一顆雞眼啦,買一盒雞眼膏一貼,什么事都沒有了!

丁小工根本不相信妻子的話,他狂躁不安地在大廳里來回走動,他的身子一晃一擺,像汪洋中的一葉小船。悶熱而潮濕的空氣中,一只蒼蠅“嗡嗡”地圍著他打轉,丁小工煩亂地揮舞著雙手,他不是要驅趕,而是要消滅它而后快。他定了定神,看到雪白的墻壁上,停著一粒黑點。丁小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抿了一口呼吸,張開巴掌,步步逼進,用盡全力,對準那粒黑點狠狠拍去。

黑點巍然不動。它是一顆釘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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