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評論術(shù)語
——“險”字詞群及其風(fēng)格指向梳理

文︱張濤 武金榮

本文從傳統(tǒng)書法批評詞語入手，以“險”字為核心詞對其在書法審美風(fēng)格的評述上進行一些歸納，力求探清其所涉及的范疇并加以分析。在古代漢語中，一字多音、一詞多義的現(xiàn)象很多，傳統(tǒng)的書法批評詞語亦然。一個詞在不同的場合下會有不完全相同的意義，它們的含義不是單純的固定不變的，也不是孤立分散的，批評詞語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意義是有所擴大的。這對于傳統(tǒng)書法批評來說，是其關(guān)鍵，對于字、詞的闡釋尤為重要。以下就傳統(tǒng)書論中出現(xiàn)頗高以及風(fēng)格指向性極其突出的“險”字，做以下分類梳理：

險，形聲字。從阜，僉聲。從“阜”與地勢有關(guān)，本義是指地勢高低懸殊，難以通過，《說文》阻難也。“險”字，《玉篇》高也，危也 。這些都為“險”字本義，是一種對高低之勢懸殊的表達。

書法批評中“險”字始見于傳為東晉女書法家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中，是說六種用筆：“結(jié)構(gòu)圓備飄揚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①

此句意為結(jié)構(gòu)字體、布置形勢完備有如篆法，筆勢飄逸灑落而又自由奔放有如章草，波撇兇險可畏如八分書，文字發(fā)展到隸書可謂具備了初步的“八法”，一改篆書平正勻整的空間分布，呈八面之勢，開始出現(xiàn)“斜向”筆畫，如左向的撇，右向的波畫，斜向的筆畫勢必造成視覺上的不平穩(wěn)性，也就是《筆陣圖》中所說的兇險的態(tài)勢。再有，評波撇為一“險”字，可知斜向撇畫與波畫的側(cè)鋒用筆在態(tài)勢上產(chǎn)生疾速，有如八分書的側(cè)鋒用筆。劉熙載在《藝概》中也把“險”字用于評定隸書：“故篆取力弇氣長，隸取勢險節(jié)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辨也。”②

以上兩個例子可以看出是用“險”字，來評定隸書書體，與中鋒用筆，結(jié)構(gòu)平正勻稱的篆書為相反參照。另如唐太宗李世民《筆法訣》中講：“為撇必掠，貴險而勁?！雹?/p>

“掠”字，本義為搶劫、奪取，引申為拂過。如《增韻》捎取也，拂過也。書法的長撇歷來稱為“掠”?！奥幼蟪龆h欲輕”，意為寫撇側(cè)鋒而出，劍走偏鋒，不可直上直下砍斫，正如《筆陣圖》中的陸斷犀象。又，竇蒙《述書賦·語例字格》中講到：“不期而然曰險。”④有意在強調(diào)一種意外之意。似與劉熙載《藝概》中所記載：張懷瓘謂伯英“章則勁骨天縱，草則變化無方”相類。⑤

“險”字與其他字相結(jié)合，形成“險”的詞群，這一類詞有很多，句意與用途上也有差別，應(yīng)用于傳統(tǒng)書法批評，仍有其可限定的范圍?！半U”字有單獨用來評論點畫，或一種書體的態(tài)勢，抑或一種審美傾向。但從歷代遺留下來的書論來看，“險”字同與其句意相近的字相組合來表現(xiàn)在“險”的審美傾向下微妙的差別，使用范圍亦有所區(qū)分，如：勁險（險勁）、峻險（險峻）、危險、險絕、奇險、險峭……。孫過庭《書譜》中：“至于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⑥

從這段書論中看所說的險絕是與平正是一矛盾，又相互依存，是分布上的兩對相輔相成的概念和審美追求。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用到書譜中的是句評論楊凝式的書法：“既得平正，須追險絕。景度之謂也。”⑦又說：“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雹嘤?，宋曹《書法約言》載：“若果于險絕處復(fù)歸平正，雖平正時亦能包險絕之趣，而勢與致兩得之矣。故志學(xué)之士，必須到愁慘處，方能心悟腕從，言忘意得，功效兼優(yōu)，性情歸一，而后成書?！雹?/p>

從以上可知“險絕”一詞所應(yīng)用的概念基本一致，都與分布有關(guān)，基本可以知道與“絕”字用一起所能評判的范圍。

且看險峻（峻險）一詞，張懷瓘《書議》中草書一篇評云：“然草與真有異，真則字終意亦終，草則行盡勢未盡……巖谷相傾于險峻，山水各務(wù)于高深，囊括萬殊，裁成一相?！雹?/p>

此句意在說明真書與草書的差異，用“險峻”一詞來描述草書的特征?！熬弊?，本意為高而陡峭，正是草書所要追求的變化無方?！稌馈分幸灿信c“峻”字組合的評語：

“子敬年十五六時，常白逸少云：…… 及其業(yè)成之后，神能獨超，天姿特秀，流便簡易，志在驚奇，峻險高深，起自此子?！?

再有：“諸子亦有所不足，或少運動及險峻，或少波勢及縱逸，學(xué)者宜自損益也。”?

張懷瓘《書斷》中評說索靖書法：“幼安善章草，書出于韋誕，峻險過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勢懸流，雪嶺孤松，冰河危石，其堅勁則古今不逮。”?

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決謂牽掣，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牽掣為撆，銳意挫鋒，使不怯瀉，令險峻而成，以謂之決乎？”長史曰：“然?！?

以上五例都在說險峻（峻險），子敬、幼安、長史均以草書名世。亦可以看出“險峻”一詞都在描述與草書相關(guān)內(nèi)容，看來“峻”字本義與草書的筆走龍蛇，變化無方的意趣相近。

再看“險勁”（勁險）一詞，《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后問于褚河南，曰：‘用筆當(dāng)須如印印泥?！级晃?，后于江島，遇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

韓方明《授筆要說》中：“又曰：夫執(zhí)筆在乎便穩(wěn)，用筆在乎輕健，故輕則須沉，便則須澀，謂藏鋒也。不澀則險勁之狀無由而生也，太流則便成浮滑，浮滑則是為俗也?！?

姜夔《續(xù)書譜》中說：“風(fēng)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筆紙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

項穆《書法雅言》中正奇一篇中：“歐陽信本亦擬右軍，易方為長，險勁瘦硬，崛起削成，若觀行草，復(fù)太猛峭矣。”?

此幾句用險勁（勁險）的“勁”的評論都與筆力，也就是和用筆有關(guān)，都在講用筆的骨力、遲澀的筆法上的所得到的藝術(shù)效果和境界。

當(dāng)然，還有很多詞匯亦可以表達“險”字的風(fēng)格指向，如奇絕、欹側(cè)等，因本文著意在“險”字的詞義與風(fēng)格歸納，對其他有“險”字意境的詞不多做分析。

對書論中“險”字相關(guān)的詞語進行梳理后，可知古人用詞是很有講究的，詞的應(yīng)用范圍是有跡可循的。這對于我們學(xué)習(xí)領(lǐng)會古人的意圖很有幫助。下面針對“險”的審美傾向結(jié)合代表書家做些選取與分析，以闡釋“險”所對應(yīng)的書法風(fēng)格。

一說到“險”，對書法有了解的人會不約而同的想到歐陽詢的書法風(fēng)格。《書史會要》上記載：“歐陽詢，字信本，潭州臨湘人。由隨入朝，高祖即擢給事中。詢喜字，學(xué)王羲之書后險勁瘦硬，自成一家。議者以為真行有王獻之法……人復(fù)比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皆非虛譽也。”?歐陽詢的楷書兩豎凹曲，張力相對而內(nèi)向，字形高瘦而緊束含收，轉(zhuǎn)折處棱角四出，觀之乃有險峻、峭拔的美感。《述書賦》說歐陽詢出自三公，即指北齊三公郎中劉珉，后參照六朝北派碑刻之余韻，形成筆力遒勁、結(jié)構(gòu)險中求穩(wěn)，法度森嚴的獨特風(fēng)格。

再看，唐代李邕，字泰和，揚州江都人。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學(xué)王羲之行法，頓挫起伏既得其妙，復(fù)乃擺脫舊習(xí)，筆力一新。《書史會要》載呂緫評其書，謂如華岳三峰，黃河一曲。?以華山來比擬李邕書法，無疑意在指出其書之險。其書字勢右斜，聳起右肩，險而不怪。

從歷代留傳下來的書論中有關(guān)“險”字的詞群用法上可以清晰看出其所指書體、用筆、以及書家書寫的個性與審美傾向。前人所留下來的書法評論詞語并非是玄妙、無跡可循的，弄清基本字義以及其明確所指，對于廓清書法評論的混亂，以及對書法審美批評的盲目性的改善是大有裨益的。

注釋：

①《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3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②《歷代書法論文選》，第68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③《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1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④《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6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⑤《歷代書法論文選》，第68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⑥《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⑦《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43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⑧《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4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6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⑩《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4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51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4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7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7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8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8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92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25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版。

?《書史會要》，第135頁，上海書店出版，1984年第1版。

?《書史會要》，第138頁，上海書店出版，1984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