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本真的回溯
——高安采茶戲《紅土情歌》瑣談

陳 星

《紅土情歌》是一部取材自真實事跡、歌頌英雄人物的主旋律戲劇作品。但是作者試圖讓它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歌功頌德之作，以現實主義的手法，用若干典型事例集中展示了救火英雄王茂華短暫人生的閃光之處。編劇力圖用藝術的真實感動著讀者，讀罷不由讓人收獲一份感動、一種升華。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效果，我想是生活中的真實感動了編劇，而編劇又循著藝術的真誠創作了該劇，最后成功地將這份感動傳遞給了讀者。

現實中原型人物的真實事跡感人至深，是此類題材劇本創作打動人心的前提。該劇亦是如此。2010年3月的一個下午，江西省宜春市袁州區慈化鎮伯塘村的一座民房突發大火，濃煙和烈焰瞬間吞噬了整個房屋。住在隔壁的伯塘中學教師王茂華和他的岳父譚良才，聽到了孩子的呼救聲，毅然沖進火海。救出四個孩子后，王茂華第二次沖進火海，面對危險和死亡，王茂華毫不猶豫第三次沖進了火海，就在這瞬間，爆炸發生了。王茂華因重度燒傷昏迷不醒，蘇醒后他問的第一句話是最后那個被救的孩子怎么樣了。令人痛心的是，與死神頑強搏斗了四十三天后，27歲的王茂華還是永遠地離開了他深愛著的家人和學生。2010年5月5日，王 茂華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整部劇的主題雖然是“主旋律”的，但作者對生活真實的執著追求，對王茂華烈士對學生、對人、對生活的赤誠與熱愛處處沖擊著讀者！編劇以鮮活的人物、特有的結構方式、真實的細節等藝術元素，毫不含糊地置換了“宣傳劇”這個令人生厭的概念。真實、可信、感人，是這個劇本閃光的藝術特質。生活中王茂華的舉動已經超乎常人的崇高，編劇無需再拔高，只需要還原生活中的真實就足以打動觀眾。因此，作者開始以真實為標準來為這部劇選擇所需的戲劇構件了。以王茂華的真實生活場景為基礎，生動細膩的細節描寫源源不斷地從作者筆下流淌出來。如王茂華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以一個愛字為準則，愛世界上所有值得愛的人和事”。王茂華老師留下了所有的遺憾走了，他再也不能給自己心愛的學生們上課了。但他的身影卻永遠刻在了學生們的心中，一個學生在日記中這樣寫道：“王老師，您就這樣突然地離我們而去了，但您卻用生命為我們上了最后一堂課?！本巹∮纱嗽O計了第三場，學生小紅無奈輟學，王茂華“風雨救困”這一情節，藝術地再現了王茂華對學生、對教育事業的一腔摯愛，也生動地詮釋和表達了學生們對這位如兄如父般的王老師的感恩與熱愛。

序幕中的一句話揭示了該劇的主旨：“人生就是一個大考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圍繞著“人生意義”這一命題，作者選取了主人公在面對婚姻、工作、金錢、生命的考驗時做出的閃光動人的抉擇。在第二場“呵護花蕾”中，劇作者重點刻畫了王茂華熱愛家鄉、知恩圖報的優秀品質。在對學生們的關于“長大了最想做什么”考問中，面對孩子們五花八門或天真或幼稚的答案，王茂華不失時機地引導，深情唱出“最甜家鄉水，最親故鄉人，落葉歸根終有期，飲水思源莫忘本，烏鴉尚知反哺恩，要牢記回報家鄉養育情”的感人唱段?！都t土情歌》最突出的一點是從頭到尾沒有一個貫徹始終、反復糾纏的斗爭對立面。作者寫王茂華生活的每一個方面、每一時段、每一細節，其目的都是為了表達他對生活、對工作、對學生、對家人的深沉熱愛。

第四場“烈火中搶險”是全劇的高潮。作者寫的是“救人”，但呈現的是“精神”，是一種關心別人勝過關心自己的大愛精神、閃現著崇高思想境界和道德素養的深愛精神以及為我們這個時代所需、事業所需、精神文明建設所需的至愛精神！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人生的坐標怎么擺？在這一場中，主人公王茂華用行動做出了自己的回答。當主人公王茂華與岳父譚良才一次次義無反顧沖進火海的時候，近乎于本能的行動折射出今天亟需弘揚的善與愛。烈火儼然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測試，生命是一道良知大愛的考驗，王茂華用果敢應戰，用犧牲作答！這對俠義翁婿，火海中三進三出，為人們講述了什么是舍生忘死、人間摯愛！

第五、六幕，文氣連貫，一氣呵成。編劇用妻子的“怨”和“恨”烘托出王茂華的大愛。他雖然辜負了妻子的愛，卻用一份更為深厚的大愛回報這人間。一頭一尾的夢境設置，較好地把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難于表達的話，用靈魂對話的方式表現了出來，因此便有了第五幕中王茂華的“我深知人世間最難離的是骨肉親情”這一段三十二句的核心唱段以及第六幕中妻子譚長華“千聲喊，萬聲喚”一段打動人心的抒情唱段。

除了主人公王茂華的光彩照人，妻子譚長華也同樣血肉豐滿，真實感人。譚長華是一位小學教師，知書達理，蕙質蘭心。這樣的角色定位讓讀者從一開始就不難理解，身為花炮廠廠長的女兒，為什么在終身大事上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家境貧寒、父親常年臥病、弟弟智障的王茂華？因為她唯一的理由是“茂華人品好，我就是喜歡他”。王茂華和譚長華的愛情觀是契合的，劇本中處理得十分別致：首先由譚長華喃喃自語地唱出“愛情是什么？”這個體現各人不同價值觀的重要命題，接著用動態的男女聲噪音合唱隊伍，唱出世間愛情百態，“愛情是蜜蜂追著花兒、粉兒、香兒跑，是誘人的甜果，是醉人的醇漿？愛情是拜金者圍著票子、房子、車子轉，是青春的賭場，是啃老族的癲狂……”隨后，男女主人公深情對唱，愛情合流：“愛情是事業奮斗的加油站，是美麗人生的幸福港”“愛情是事業奮斗的加油站，是美麗人生的幸福港”“長華我酷愛教育志堅定，更望與你攜手描繪艷陽天。”

戲曲藝術塑造英雄人物，必須回歸“英雄也是普通人”的常識，所以評劇《母親》鄧玉芬首先是兒子的母親，之后才是舍家紓難的英雄；焦裕祿首先是女兒的父親，之后才是縣委書記的好榜樣。這些優秀戲曲作品不約而同倡導了一種好的創作傾向，那就是回歸常識?；貧w常識可能顯得不那么“高大上”，但正是這種從普通人出發的“小角度”和“小文章”，方能使某個歷史時期的英雄人物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和意義。比照之下，顯然該劇在英雄形象塑造方面并非完美無缺。

首先是人物的方言運用有所欠缺。每一種方言都有普通話無法表達的意思，其中之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是一種生活方式，各地方言的表達邏輯本身就是一種獨有文化。原生態語言的表達十分簡約、意蘊又十分豐富，是先人們傳下來的寶貴文化遺產，也是治理當今戲劇舞臺廢話、假話的利器，不可不用。地道的方言和唱腔相互融合，才能相得益彰；同時，語言的運用，對人物形象的刻畫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該劇作者顯然在這方面重視不夠。王茂華是教師也是普通的農民，生動的農民語言是必不可少的，他的語言應該是有他獨特的生活烙印的。但劇中缺乏鮮活生動的鄉土語言。雖然作為教師的王茂華和學生的交流必然是以普通話為主，但在與妻子、與鄉親們之間的交流必定是富有生命力的本土方言。

其次是“藝術的真實”呈現力度上仍有待加強。好的舞臺作品，一切情感和思想都應升起于觀眾席，而不是訴諸于臺詞。如何把一切直敘主題的臺詞刪隱掉，只讓行動說話，讓結構說話，強化結構的語匯性，雖然編劇已在這方面做出了較大努力，但顯然還有提升的空間。也許，技法和機巧會令人驚奇，但唯有藝術的真實，才會使觀者震撼。如余華的《活著》、羅中立的《父親》等就是此中佳作。文學、美術等藝術形式如此，現實題材戲劇創作更是如此。

新時期之后，戲曲現代戲的創作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思想禁錮，在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向人性化、個性化的方向發展，不再千篇一律，唯“高大全”是從，優秀作品不斷涌現。尤其近幾年來，很多新編現代戲在尊重戲曲藝術基本規律的前提下，文本視角新穎別致，舞臺呈現豐富多彩，出現了諸如河南豫劇院三團2010年創作的豫劇《焦裕祿》、中國評劇院2015年創作的評劇《母親》、上海京劇院2016年創作的京劇《浴火黎明》等一批優秀作品。回望我省，近五年來，戲劇舞臺上亦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根據真實人物形象創作的“英模人物”，如話劇《生如夏花》中的烈士“方志敏”、萍鄉采茶戲《有事找老楊》中的基層調解員“老楊”、高安采茶戲《玖爺和他的賈家村》中的村支書“賈克玖”、萍鄉采茶戲《將軍還鄉》中的農民將軍 “甘祖昌”等。這些作品塑造的英雄形象較之以往更加真實可信、血肉豐滿，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戲曲現代戲在英雄塑造方面的局限。

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像《焦裕祿》《母親》和《浴火黎明》這樣的劇目在數量眾多的同類戲曲現代戲中尚占少數，觀眾在當今戲曲舞臺上看到的大量英雄形象仍舊性格扁平、精神純化，很多是幾近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德圣人。究其原因，幾十年來主流文藝服務政治宣傳、服務意識形態的觀念沒有改變，創作者在塑造英雄人物時仍舊需要在藝術和政治、審美和宣傳、情感個性和道德說教之間游移兼顧、拿捏把握，力圖魚和熊掌兼得，其用心可謂良苦，但實際結果差強人意，觀眾對此并不完全買賬。

該劇通過主人公“王茂華”的塑造，傳達出一種“英雄主義”或“英雄觀”的呼喚，而這種“英雄主義”不再是金戈鐵馬式的，不再是殺身成仁式的，而是一種具有現代意識與現代人格的、能代表民族精神的、新型的、具有開拓性的“英雄觀”。當今社會，“英雄主義”不但沒有過時，相反，這正是新時代的新要求。對當代英雄的呼喚，是今天全球化背景下實現偉大民族復興的歷史的必然要求。死亡無法阻止一個英雄偉大的靈魂在人們心中豎起不倒的豐碑。王茂華式的大愛精神，燭照人間，永不熄滅。他們代表了人類一種共通的精神和情感——善良、悲憫、勇于擔當和富于同情心。這不禁讓我們思考：包括戲曲在內的當代文藝作品在塑造英雄時，應多從人性視野出發，尋求平凡視角，讓作品從宣傳品轉變為藝術品。

劇本《紅土情歌》再次證明，在文藝作品中探求人性的偉大，不僅僅是將主人公置于某種極致環境下，同時更應著力表現非極致環境下人性本真的釋放。如果劇本僅僅告訴我們一個英雄壯舉或感人事跡，雖然那就是生活事實，但那也不像是真的。只有把這英雄行為融入人物生活邏輯和日常生活之中，它才能被強烈地感受到，并且一定被以為那是真的，因為這些事就在我們的身邊，我們那樣做也是可能的。

普通的教師，普通的農民，卻能在危難之時勇顯身手，彰顯人性的光輝。我們這個民族從來都不缺少舍己為人的英雄，若要為他們立傳，寫多少，都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