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凝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作者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1948年出生于烏克蘭的一個軍人家庭,新聞系畢業后便從職記者行業,后結識了白俄羅斯作家阿達莫維奇(Ales Adamovich),轉而從新聞領域進軍文壇。作者自身身份特征,使讀者對其文章的信任度大大加強。翻看她以往的談話,我們不難發現,她努力追求真實,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文獻文學”[1]。“在我的著作中,真實的人講述時代的主要事件,例如戰爭、切爾諾貝利災難,以及一個龐大帝國的崩潰。他們一起用口頭語言記錄國家的歷史,他們共同的歷史,又講述各自的人生故事。[1]”作者記錄下這些講述的材料,但是她又不只是在記錄,而是書寫,“而是在寫一部人類情感的歷史。人們在事件過程中所想的、所理解的、所記憶的。”所以阿列克謝耶維奇認為“不管怎樣,在如此眾多的真實細節中,這是不可能憑空想象或發明的。[1]”看到這里,我們知道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雖然主動地面對讀者,但她并不以現實主義為充分目的,因為,她認為“藝術也許會說謊,但文件絕對不說謊”[1],“今天,人和世界變得如此多面和多樣,藝術中的文件也變得愈來愈令人感興趣,而藝術本身則常常變得無能”[1]。顯然作者這里不是認為現實本身就是充分目的,但她想避開文學藝術形式的牽絆,更直接地面對真實。她既不認可主觀的現實主義,又不期待“自然物”的小說,她想超越這個層面,將這些幻象打破,直接面對故事本身。這就不得不提她利用“文件”、文獻式的寫作模式。
這種模式當然也造成幻象,但在文章的主體部分,作者并不說話,并且以不做安排為形式,只記錄,如同一支“錄音筆”一樣,讀者接受到的作者,最直接的感受是一種功能上、物理上的性質,但這支“錄音筆”又絕非被動不作為的,她是有選擇的,這種選擇并不在于她對小說創作層面材料的篩選上,而是在于她并置了材料,組合了小說,讓材料代替自己發聲,從而隱退自己的聲音,使得隱含作者變得更加可靠。換句話說,她以一種巧妙的結構,進行了結構性的敘述。
《鋅皮娃娃兵》記錄的時間,從1979年12月蘇軍入侵阿富汗起,到1989年2月撤軍夕止。十年往事,敘述成三天,除第一章“前言”外,以此三天為三章。時間上采取濃縮的手法,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書中并不一直是“記錄者”,她還是敘述的主體,與其他篇章中的敘述主體并列為一個敘述者。我們注意前言,“歷史會說謊——蕭伯納”[1],前言中的第二小節“我已置身于真正的戰場上”,這里寫到一半,她就開始用了兩次“摘自他人的講話”為內部小標題,而在前言第三小節“我們彼此太貼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里,她又用了“摘自歷史”,“摘自當今報紙”來做內部小標題。這一節的最末,作者寫道“我的日記本中保留了他們的名字。也許,有朝一日,我的主人公們希望別人了解他們”,這之后,作者用了非常大的篇幅羅列了這些人的名字以及相應的身份。同樣值得關注的是,涉及到身份時,文中出現了“母親”、“妻子”,但并沒有相應的“父親”、“丈夫”。
后面三天(三章),每章第一小節又以“作者的話”來寫,第三章第二天的第一節“作者的話”中又是以“作者”與最“重要主人公”采訪稿件式的對話展開的,第三天(第四章)亦是如此。第三天“作者的話”中雖然是以對話的形式展開,但明顯出現以“作者”獨白式的話語為開篇的朗誦《圣經》情節。這里,隱含作者即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轉身一變,成為了敘述者。
參照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對文學敘事的分層,我們可以將其中每小節中人物的自述看成是內部層面,將作者即隱含作者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記錄”看成是外部層面。這樣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與真實的讀者進行的大體上說是隱蔽的交流”[2],如此,我們亦可以把其稱為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故事。但是,我們要明白的是,記錄是否可以等同于講述,即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否在編排故事,她的有意為之的組合材料的方式又是否是“非人格化的技巧”?如果是,這種技巧又是否對她的敘事可靠性起到了不利的影響?其實有一點需要注意,即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并不是組合了人們對戰爭的描述性語言材料,而是他們的評論,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情感”。所以當讀者面對的是歷史事件或者說是研究客體所產生的主體情感時,讀者會先天的帶入自己的同情,并在不同的敘述者們所作的評論中得到樂趣。
此時,在“作者的話”中的“作者”與所采訪的敘述者之間的身份是否是平等的?顯然不是。首先,“作者的話”中的“作者”與隱含作者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身份距離更接近,并且在所采訪的敘述者敘述中,我們看出了與“作者”統一的情緒表達。我們由韋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可以知道,情緒表達的一致性,使得內部敘事者與隱含作者意圖相接近,從而讓讀者相信。文中情緒表達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對歷史的認識,一個是對新聞報紙傳媒的認識上。矛盾在于,文本中士兵是不相信報紙新聞傳媒的,但是他們依然看報,他們采取的是否定性的閱讀,而這種否定是一直不斷地被提及的,一直重復。在否定中,什么得到了強化呢?是敘述可靠性本身。
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組合的敘事者中,眾多的人物,本身就為敘述的可靠提供了力量。章節的短小,為眾多人物的講述提供了不同角度。阿達莫維奇(女作家曾多次表示對她影響深遠的白俄作家)曾把這種新的體裁定義成“集合性小說”“清唱劇小說”“自己說自己的人”“史詩性合唱小說”等[3]。這個內部的、單個的敘述者既是普遍的也是特殊的,展示出人物的普遍特殊性,而因為多是采取情感表述的原因,就使得她筆下的敘述者在敘述時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度,感情或者強烈,或者稍微平和,這樣就與讀者的預設相一致(總有敘述上的放縱或者節制)。同時內部的敘述者是各個小節講述故事的主體,也是參與其中的主體,講述的故事就是他們所經歷的,并不是轉述,但讀者與他們的接觸卻是以第三方的身份。
文本中,人物身份的豐富無疑豐富了故事本身,但其情緒指向以及對紙媒的認識在敘述層面皆體現出一種深層的統一,作者當然是這種統一性的創造者,其中,她使不同身份的人物引用文學經典,以此試圖模糊人物身份的階級、性別等對立。例如“他讀一年級時,背誦的不是童話故事,不是兒歌,而是整頁的尼古拉·奧斯托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出自一位母親的話。“父母認為我患了流行性感冒,這種病容易傳染,我在家待了一周,天天看自己喜歡的小說《牛虻》。”[1]一位普通炮兵的話。一位通信兵看的是“不久前,我在作家瓦連京·皮庫里的長篇小說《我有幸》中讀到這么一段話:‘現在(指1905年俄日戰爭可恥的結局)很多軍官申請退伍,因為不管他們出現在哪里,都會遭到鄙視和嘲笑……’”[1]“參軍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教我如何生活,在部隊里是中士教我如何生活。中士的權力無限大,三個中士一個排。”[1]一位司務長、偵察連衛生指導員如是說。顯然,用文學引用溝通各個身份的敘述差異的同時也暗示了作者選取“人物材料”時對人物身份難以抹去的前見。同時,作者想避開的文學藝術形式卻通過其對既成文學作品的敘事而加以了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