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遠

《一徑至橋去》清.王
文人畫,亦稱“士夫畫”,是后人對前人一種文藝現象的認定與歸納。對于文人畫可溯源至漢的觀點,我不以為然。文人畫,無疑是在特定歷史時期所產生的特定文化現象。明代董其昌斷言:“文人之畫自王右丞(王維)始。”因為在王維之前,沒有任何能夠自成體系的體現文人士夫畫的特征,更缺乏這種系統的感知與創作實踐。
文人畫不同于民間繪畫、宗教繪畫,更有別于皇家畫院風雅華麗的院體風格。文人畫是文人士大夫階層對繪畫的一種認識。作為創作思想上的感知,文人畫標榜士氣、逸品、神韻,強調以文入畫、以意入畫。明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云:“作畫以氣韻為本,讀書為先。”自唐以后經五代、宋、金、元,延綿至明、清以至于當今。文人畫傳統,已經成為古今中國畫壇普遍的審美標志和品評標準,可見其深遠的影響力。
文人畫創作,需要經過感知和創作實踐兩個階段,亦可引申為藝術上的知與行關系。
藝術感知的前提是審美理想,感知的水平取決于審美的高度。比如在創作上強調的虛與實,其中的“虛境”,就是由實境拓展的審美想象空間。它一方面是原有畫面在聯想中的擴大,另一方面又伴隨著這種具象聯想而產生情、神、意的體味和感悟,即無盡之意。其實,對于這種禪意虛實觀,古人的論述很多。如清代笪重光在《畫荃》里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
物外境界是詩畫創作的原則。北宋《宣和畫譜》云:“繪事之求形似,舍丹青朱黃鉛粉則失之,是豈知畫之貴乎有筆,不在夫丹青朱黃鉛粉之工也。故有以淡墨揮掃,整整斜斜,不專于形似而獨得于象外者……”這種朦朧的象外境界,并非完全脫離客觀物象,而是不求形似求神似。詩與畫原理相通。清代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認為:“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粘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比如詠梅花,要通過梅花寄托情懷,以物寄情。繪畫的朦朧境界,如同齊白石所說的“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淡雅脫俗的意境,乃是文人所心儀的。在元人倪瓚的筆下,是“水不流,花不開”的寂寞境界。正像惲壽平說:“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給人一種極致靜謐的感覺。文人畫多創作《寒林圖》《寒江圖》,也有許多表現雪景、寒鴉、瘦石、古木、幽林古寺、文人逸士等題材的作品,空靈幽微,瀟疏淡遠,表達出文人超越凡塵與世俗的清高理想和孤傲風骨,與空、靜的禪意相通。石濤在《畫語錄》中并非僅僅談技法,而是和他的宇宙觀結合起來,強調“有我”,提出了“樸”與“散”;認為畫應從于心又面向自然。
對于創作者來說,審美的感知和審美創作一定要緊密結合在一起,不可畸重于一偏。創作實踐乃顯“道”之手段。有道而不藝,則物雖行于心,然不行于手。通過對審美的感知和理解,通過作者的創作經驗、文化修養、生活閱歷等,使審美認知從觀念的東西進入到實踐層面。有了這個表現技巧,才能使審美更加完整、更加具體。
文人畫家并非職業畫家。文人畫自身有一個不斷發展、演變、融合的歷史過程。宋元以后,從強調文學修養、強調“不求形似,逸筆草草”到回避社會現實,抒發“性靈”或文人風骨,對異族壓迫或漢族統治腐朽政治的抵觸和憤懣。也就是說,文人畫從高端的純粹審美形式,又成了一些畫家孤傲性情的抒發方式和表達政治態度或宣泄的載體。“四僧”“八大山人”“揚州八怪”“海上畫派”,及至近代的虛谷、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等人所繼承的,依然歸于文人畫系統。其次,過去文人畫基本以山水及水墨竹石等為題材,后來逐漸拓展到了人物畫,如明代陳洪綬、清代任熊等。他們的人物畫作品,夸張、略帶怪異奇相的手法,寄托著文人情趣。第三,明代出現文人畫家職業化與畫院畫家追求文人情趣的融合趨勢。如唐寅、仇英等人以畫為業,代表了院體與文人畫風融合的另一類風尚。這三點是文人畫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現象。文人畫之所以能延綿不絕,我認為是其相對受命于宮廷旨意以及民間繪畫,它更符合知識分子的心理和審美情趣。因此,無論如何演變、融合,文人畫講究學養、書卷氣和孤高格調的特性是不變的。同時,它對畫中意境的表達和對水墨寫意技法的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影響力。
元以前的文人把“寫”多限于梅、竹等花卉題材之上,后來畫人物、山水也統稱為寫。“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寫物象之意,在似與不似之間。如同作詩,不平鋪直述,詠物之作不即不離,隱喻寄情,抒胸中之逸氣,托寄高遠。切忌甜俗,筆拙方見意深,以意趣為宗,不拘泥于成法,露書卷之氣以及用筆松動灑脫和追求寒林蕭索的空遠。這些,也都是當代畫家在創作中所追求的審美情趣。當代中國畫風格多樣,在豐富多彩之中,文人精神是主導。沒有這一核心,就不免匠氣。那種單純玩弄筆墨形式的作品,即使有些小趣味,也難免空虛、貧乏,格調達不到文人精神的高度。
如果說當代有文人畫派,不如說凡是具有人文情懷的畫家在藝術中都會鐘情于文人精神,不是技法,而是抒發靈性與文人風骨,是把思想浸潤在作品之中,完成感知與實踐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