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平
一首歌曲唱道:“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答案》李泰祥曲,羅青詞)。“新現實·星現實”這欄目很吸引人,“星星”和“現實”有什么關系呢?容我閱讀后發散思維一下:現實中的各種事情與星星一樣多,也有許多相似處,有光,有暗影。本期欄目的這些詩歌反映出既瑣碎又龐大的種種現實,而且它必將繼續進行下去。詩人來自各行各業,來自各個階層,他們所感受到的,想表現的,就是最觸動這個時代和人心的。
詩是社會敏感的器官,它有現實針對性的功能。我們期望看到多姿多彩的現實,像璀璨的光,穿透黑暗的宇宙,抵達人心。那不滅的光輝,是愛,是希望,是善良和對美的渴望,這構成了許多詩歌的底色。一些詩歌呈現的現實沉重不堪,如溫馨的組詩《采石場》寫女工人在采石場繁重的勞動,但“礦石內部,柔軟,仿佛我心”,軟和硬,骯臟和潔凈,黑暗和光明,構成了對比的張力。我們看到柔弱堅韌如葦草一樣的女性昂起了頭,以愛和不屈的勇氣,體味著生活的點滴,“我感恩一路癡落的點點星光,一顆顆碎石子”,“俯下身,只有低到塵埃里的人/才能觸摸到它的棱角,以及棱角里干凈的風”。這首詩中的工作和生活離大多數人都很遠,采礦、掏軸、點燃割槍,人與人之間生活的差別太大,就像來自不同的星球。但奇怪的是,這組詩打動了我,我努力越過它陌生的形式,試圖觸摸它的魂魄,這“一塊礦石敲擊另一塊礦石”擊出的火花和星光。
李不嫁的組詩《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里有著詩人愛萬物、憫眾生的情懷。他哀憐寵物醫院里動物的衰老和疾病,關心弱小者生存的處境。詩人說“遇見每一條骯臟的小河/都想牽回家,給它洗一洗,再放回去”,此句讓人想起母親,想起她慈愛的手掃去塵土,而諸多的愛心匯聚,推動世界的改變,在這樣的詩句中人心被滌蕩。詩人受過苦,“曾經像狗一樣,被呵斥,被棒殺”,他的詩歌中有暗影,“被狗咬傷的孩子”像是一個隱喻或是警示,“癲狂的夢魘”還在威逼人類;洪水后的垃圾像“掛滿紙錢的墳場”。但如標題所述,詩人有一種舍身的仁愛,他在疼痛,卻把自己化成了止痛藥,隱忍己傷,在暗夜里放出光來,把關懷投向了其他的生命。
在一些詩歌中,暗影還是層層浸染了光,從陳樸的《草木心》(組詩)到吳昕孺的《拆》(外二首),現實的不公躍然紙上,這是詩人們對源自《詩經》諷喻傳統的恢復。我們看到:《在刀削面館》里老板娘叱罵乞丐;《深夜里,等公交車的民工》中打工者饑腸轆轆,盼著回家;《拆》中大拆大毀的現實;《霧霾》中看不到前方,呼吸困難;《熱帶風暴》里與救災相對的追星和腐敗,讓人心生沉重。詩歌洞察了現實,詩人想燭照它們,但又無能為力。陳樸以《草木心》寫出了和底層感同身受的痛苦與對小幸福的細察,以《晚禱詞》寫出對生活的祈禱,以《陳家灘的夏天》唱出鄉村的挽歌,但詩人的心是不平靜的,生活的壓力使他無法心平氣和,最后對莊稼“片甲不留”映射出他焦灼的狀態。當暗影足夠強大時,星光要射出,會異常困難。
還有一些詩要平淡和緩很多,從牛夢龍的《父親節寫給父親》、張翔武的《拜訪一位老畫家》、吉克木呷的《課間操》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對人間溫情的感悟,親情、友情和童心都在其中表露無遺。詩里也有傷痛與不和諧音,父與子之間橫亙著生死的距離,老畫家抨擊社會的“惡靈”,但總體而言反映的就是平凡的日子,寫生活的某個環節、瞬間對詩人的觸動,這也是現實,而且是現實的大多數。
新詩有現實主義的傳統,左翼詩歌、抗戰詩歌,乃至1980年代初的現實主義詩歌,以及新世紀隨雪災、地震興起的寫實詩歌,莫不如此。現實主義詩歌不是風花雪月、言不及物的,它是有力量、重量和靈魂的。這些“星現實”詩歌是對既有傳統的繼承,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對動物保護、環境問題、城鄉變革、階層分化、底層生活、教育制度等現實問題的關注。這是來自民間、眾人之口的詩,是現實主義精神的深化。但有了好的主題,并不意味著就有好的詩,詩不能僅憑“做”,還要自然地“流”出來,它的生成是內心激蕩、靈魂驅動的結果。沒有了詩心星光的照耀,暗夜只能是暗夜,詩歌應追求超越性的永恒的審美價值。整體來看,雖然這些詩歌都在現實感和文學性上做好了調適,但也面臨如何寫出“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語)的難題。不管怎樣,它們已經邁出了一大步,這些“接地氣的詩”糾正著詩壇高蹈、西化的偏差,又讓丑陋的現實無所遁形,讓美好的現實溫暖人心。讀著這些詩,我們相信詩有星的光,有萬有引力,在詩歌光輝的照耀下,人心能聚在一起,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