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敢
驅(qū)車至張家地,已是海拔五百米
這是徒步前的最后一個村落,抬頭望
東華金頂在藍色幕布前靜待虔誠的香客
此時的金頂是如此小,佛亦如此小
剩下的五百米高度,我們邁開雙腳
謹遵老人“晨不食葷”的告誡,心懷敬畏
沿路,滿山的霧凇繼續(xù)著昨夜一場雪的狂歡
簌簌地往下掉,我們走走停停
卻始終與它們保持著另一場雪的距離
此時,距離是必要的,沉默是必要的
不要大聲疾呼,把內(nèi)心的我極力摁住
登東華山,每走出一步,我們就小了一圈
每走出一步,佛就大了一圈
我們越走越小,小成了路邊的五顆石子
佛越走越大,大過了寺廟和天空
①:東華山,閩贛交界的一座山,山上建有寺廟,香客眾多。
挑選一張面孔,竭盡所能,存活于世
謹慎地吃飯、寫詩、思念母親
沒有人知道,我藏在人間的面孔是古老的
二十五年,它一成不變,但在夜晚
陌生人的四肢擅長于趁虛而入,偷盜思想
沒有人知道,較于內(nèi)心反駁的怒火
我有更充足的理由說服自己:
“拿走吧,搬得動的就搬走,搬不走的就砸了!”
在春天,謹慎地活著,近似于雕刻藝術(shù)
什么瘋狂地生長,什么就會失敗,就會置人于死地
海灣并不仁慈
濃霧暫時接管了這一片海域,輪船紛紛失去秩序
巨大的島形病床上,城市萎靡不振
二十路公交也患上急性咽喉炎,在雨中掙扎
大佛對此束手無策,不如微閉雙眼
雨中聽雨,聽眾香客念
聽誰人祈福健康長壽,誰人保佑升官發(fā)財
菩薩腳下的愿望收集箱,有著后工業(yè)時代氣質(zhì)
唯獨她撐著傘,站在人群邊緣
回想昨夜男人指尖的寒潮第一次深入她身體的腹地
無數(shù)負罪感驅(qū)趕著她唇邊的詞語
“難道這塑金菩薩也有過凡人的肉身?”
許多浪潮在這一瞬間回到她的體內(nèi)
她成了一個與春天有關(guān)的人
那些你未曾對他人說起的熱烈情緒
獨享你的偏愛,過了立夏
也隨草木的生長,趨向某種盛大
出門看夏,選擇哪一個下午并不重要
清風(fēng)正當年,隨便邀上哪一陣風(fēng)都是好風(fēng)
從家里往后山走,你會依次遇見
枯木蘑菇、南瓜苗、益母草(它們還來不及
招蜂引蝶),你會看見前幾年砍倒的
李子樹又抽出新芽,一只未孕的母鴨
在這里當起保姆
你將在一片竹林中成年
你將在另一片竹林中回憶童年
但返程途中,你必須把它們一一脫下
傍晚,陣雨先于暮色襲來,雨后的田野
滿片蛙聲拉遠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距離
便滿懷期待,備好心情,與一株水草在夢中相遇
晚安吧,在夏天悲傷的人,他們在悲傷什么?
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的身體用來堆砌,血汗可飲
于是有了大馬路,有了商品房
上九天,下五洋,祖國變得無所不能
他憐惜白天和白饅頭,害怕商品琳瑯的街道
灰頭土臉,在城市里小心翼翼地活著
他幻想過獅子,盡管他從未見過
也幻想過西裝革履,好比每天來視察的大老板那副模樣
有天夜里,男人們爛醉如泥
在大街上撒尿、喧鬧,被警察追趕
他落荒而逃,哭著說想家
那一夜,所有嚴肅的詞都一睡不醒
他坐在燈下提筆,給遙遠的妻子講述一場夢:
“她高興極了,大老遠就開始朝我揮手
我看見她身后透出光
那光,我曾在你和母親身上看見過”
而她,早已在一次車禍中喪生
猜測一朵花的結(jié)局
有時候好比想象自己愛一個人的方式
以及,精心計算在某個季節(jié)
用背影等待夕陽的樣子
永遠記得因為父親的一聲嘆息
所有的春天變得極其相似
疼痛的季節(jié),我們種下糧食
在被荒草遮掩的山上開出新路
用一個下午來放牛,或者收拾房屋
活在人間感到無比幸福
多年以后,一朵花開在我的手上
我不斷剝?nèi)ド眢w上的泥土,用露水
用河流,用父親的鮮紅的血液
“孩子,答應(yīng)我,一定
見面時,手捧鮮花”
詩觀:“生而為木,獨木成林”,這是我對自己第一部詩集《森木》的注解,寫詩對我而言,是靈魂不可或缺的慰藉,也是柴米油鹽一樣無比尋常的事,我希望自己能在詩意的大地上,保持平常心,獨立且自信地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