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喜歡你

李一枕

簡介：他是全港垂涎的桂少，偏偏不解風情、信奉獨身主義。可這樣一座冰山，忽然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戀人，不但立刻就要結婚，更是寵上天去。新娘表示：你們誰愛要誰要，反正我一定要離婚！

1

桂成寅被一腳踢下床時，正是夜深人靜的好時候。

屋里只開了一盞燈，孤男寡女總顯得曖昧，可祝枝枝笑的時候一顆虎牙俏皮可愛，十足的天真無辜。

“桂少。”她笑意盈盈托著腮，一本正經同他商量說，“我覺得咱倆不合適。”

桂成寅只穿了一件睡衣，祝枝枝心術不正，桂成寅像座冰山，她就偏偏想要看冰山失態的模樣。

她垂下頭去，讓自己的呼吸輕輕地拂過他的肌膚。他微微側了側頭，露出好看的鎖骨，祝枝枝只要一側頭，就能看到他睡衣下的胸肌同人魚線……

祝枝枝在心里唾棄自己花癡，居然這么輕易就被迷惑了。這個壞男人，她這樣想，拿手捧著桂成寅的面頰，柔情萬種地說：“桂少，你總要給我個回應啊。”

她指甲修得尖尖的，嬌嫩得像是一段水蔥。桂成寅的視線在上面掠過，旋即留在她的臉上說：“祝小姐，婚禮的請柬已經發出去了，一共一百二十八份，預計要來的大小家族至少五百人。一切都安排好了，按你說的，直升機全程拍攝，三十二家媒體跟蹤報道。你一句不合適，就要這么多人白跑一趟？”

他說話不急不緩，卻足夠令人抬不起頭。祝枝枝本不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卻也忍不住思忖，難道這個要求真的很過分？

可結婚本就是一輩子的事兒，她稀里糊涂地上了賊船，現在想棄船逃跑，又有什么毛病？！

于是，她又有了底氣跟桂成寅叫板，想要捏一捏他腮邊的肉，可是到底沒敢下手。

“可我并不愛你。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怎么會幸福？”

“愛情？”桂成寅像是聽到一個很可笑的詞，“我們的婚姻，不是一場交易嗎？”

祝枝枝沉默了一下，被他噎得無話可說，默默地從他身上翻下去，躺在一邊看著天花板。他像個睡美人一樣，到了時間就一定要入睡。祝枝枝側頭看他，他已經合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早點兒睡吧，明天你要六點起床化妝，結婚很累的。”

“你怎么知道？”

半晌，他回答說：“我陪別人結婚的時候，就覺得累。”

祝枝枝抬起腳把他踹了下去。他不愧是那個被全港追捧的桂少，就算這樣的姿勢也勉強稱得上優雅。從地上站起來，他站在床邊望她問：“又怎么了？”

“桂成寅！”祝枝枝惡狠狠地說，“離婚的時候，我一定要你傾家蕩產！”

2

桂成寅發布婚訊的時候全港震驚。

他是桂家獨子，一向信奉不婚主義，惹碎了一地的芳心。等所有人以為他會一輩子當個孤家寡人的時候，他卻又廣發婚帖，說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戀人。

“命中注定”這個詞很嚴重，像是他此生非卿不娶。

新娘姓祝，祝枝枝，聽說是國外某所野雞大學的研究生。桂成寅正經牛津大學畢業，從小到大都是學霸。

這樣的兩個人，根本不般配，可旁觀的人替桂成寅操心，當事人祝枝枝則更委屈。

祝枝枝一直覺得桂成寅不是個好人。并不是說他心腸壞，只是這個人從來不肯考慮別人的心情。

她心情糟得要命，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生悶氣。外面有人敲了敲門，祝枝枝不肯理睬，半晌，卻聽到了“咔”的一聲。她背上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這聲音，分明是套了消音器的手槍。

門輕飄飄地被推開來，祝枝枝警惕地看著來人，那人也是一身西裝，面上帶著笑容，對著祝枝枝調侃道：“桂太太怎么一個人待在這兒？”

他說話的語調像是小提琴奏出漂亮的音符，可祝枝枝警覺地望著他問：“你來做什么？”

“帶你回家。”

她沉默片刻，惡狠狠地道：“除非死，否則我不會回去的！”

“這可由不得你，大家都很想念你……”

他說到一半停下，頭向著一邊側了側，躲開了祝枝枝丟來的花瓶，白瓷的花瓶碎成一片片，他笑容不變，剛要繼續說下去，身后的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輪到桂成寅走了進來，他掃了一眼，看到地上的碎花瓶時停頓一下，道：“這不是你新買的花瓶嗎，怎么摔碎了？”

祝枝枝顧不得兩人剛剛在婚禮上的劍拔弩張，連滾帶爬地沖到他身后，攬住他的腰恨不得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里去。

“成寅，救命！”

桂成寅被她抱的時候總會僵硬一下，若是往日，她一定會得意地調戲他，可現在實在是沒有心情，她像是被追到角落里的小老鼠，怕得膽戰心驚。桂成寅伸出手來，將掌心搭在了她狠狠攥起來的手上。

“別怕，我在這兒，誰也帶不走你。”

這話說得簡單扼要，卻擲地有聲。他們兩個說得火熱，那邊等著的人很有耐心，待到他們說完才緩緩開口：“桂少，好久不見了。”

桂成寅聞言，似乎才看到這里多了一個人，挑了一下眉梢，看過去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聽說桂少今天結婚，我當然要來湊個熱鬧。”那人笑著，神色里卻沒有剛剛的輕松，“桂少，我要帶枝枝回去。”

“不可能。”桂成寅平靜道，“她是我的妻子，理應同我在一起。祝疆，我似乎說過，不想再看到你，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桂成寅一向從容不迫，卻有莫名的壓迫感，祝枝枝聽著都覺得發冷，更不要提被他這樣針對的祝疆。屋內安靜下來，似乎能夠聽到祝疆不忿地握緊指節的聲音。最后祝疆忍了下來，笑道：“桂少對我這個妹妹，實在是很上心。只是桂少別忘了，她到底姓祝，生是祝家的人，死也要死在祝家。”

他說完，便自以為風流瀟灑地從窗戶一躍而下。祝枝枝看著他離去，終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多謝桂少。要不是你，我真的要被帶走了。”

桂成寅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又俯下身來湊近了她。祝枝枝下意識地后退，小腿絆在床上，跌坐下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伸過來。endprint

“我應該做的。” 桂成寅說著，從她發間取下一片玫瑰花瓣，那是剛剛舉行婚禮時落在上面的，還帶著明媚的顏色，似乎這一天笑話般的婚禮并不是那么一無是處，“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舉手之勞罷了。”

他說完，就往外走去，祝枝枝看著他關上房門，心里像是揣了一只狂跳的小兔子，左右為難半晌，索性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了幾圈。

桂成寅，她紅著臉想，誰要當你的妻子，你真是個自作多情的臭男人。

3

祝枝枝四歲時就認識了桂成寅。

算起來，兩人是正兒八經的青梅竹馬，桂成寅比祝枝枝大了一歲，桂夫人趁他年紀小無法反抗，天天給他穿裙子。祝枝枝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桂成寅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小姐姐，后來知道真相還傷心地哭了一場。

那時的桂少長得眉清目秀，一雙大眼睛楚楚動人。祝枝枝一直記得，她第一次看到桂成寅時，他被桂夫人牽在手里，穿著紅色的小裙子和黑色的丁字皮鞋。桂夫人跟他說了什么，他悶悶不樂地走過來，冰雪美麗的一張面孔，看著她說：“我叫桂成寅，你叫什么名字？”

“祝枝枝。”祝枝枝盯著他看了半天說，“你的眼睫毛好長啊，桂姐姐，你真好看。”

她說完，桂夫人忍不住笑起來，祝枝枝的母親也笑了。祝枝枝有些茫然，看著桂成寅皺了一下眉毛，卻又若無其事地說：“謝謝，你也很可愛。”

那時的桂成寅已經學會了如何裝模作樣，明明心里氣得要命，卻還要裝得云淡風輕。祝枝枝每每想起來，都覺得這男人天生就是當演員的料子，喜怒不形于色，若是進軍影壇，大概會是個名垂千古的超級影帝。

她在心里譴責桂成寅譴責得開心，一轉頭看到桂成寅正望著自己，她面不改色地問：“看我做什么？”

“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她聞言甜蜜道：“第一次上門見婆婆，我當然開心啦。”

“你們并不是第一次見，你小時候她常喂你糖吃。”

這話說的，又牽扯到了一件事兒。祝枝枝想起那時桂夫人喜歡她，見到她總要給她糖吃，她貪吃，撒嬌要來了整整一袋子，又專程跑到桂成寅面前獻寶說：“桂姐姐，吃糖。”

那天的天是糖果似的寶藍色，桂成寅坐在白色的秋千上，照舊是穿著裙子，裙擺拖下來，簡直像是童話中的公主。

每當回憶到這里，祝枝枝都想掐死自己，不然怎么笨成這樣，能把一個男孩當作女孩看待，可那時的她就是這么傻，雙手捧著糖果遞到桂成寅眼前。他抬起頭看了看，又垂下去，淡淡地道：“我不愛吃糖。”

“可是糖是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呀。”祝枝枝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不愛吃呢？”

桂成寅嘴角翹起來一點兒，可是并不溫暖，仍舊是那副冷淡的樣子，看也不看她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你這樣愛吃糖的，就有我這樣不愛吃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祝枝枝是傻，可是也聽得出桂成寅并不怎么想理睬她。她心中惆悵，蹲在一邊自己把一袋子糖吃光，等大人發現的時候，她已經肚子疼得臉色煞白。

她被送進了醫院打吊針，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桂夫人生氣道：“你明明知道她是妹妹，怎么就不知道照顧她一點兒？”

那邊的桂成寅沒有說話，祝枝枝卻忽然大聲地說：“阿姨……你別怪桂姐姐，是我自己不好呀……”

她真是個小花癡，那么小就懂得憐香惜玉，桂夫人想笑又忍不住，不知道同桂成寅說了什么，半天，他慢慢走進來，挪到了病床前說：“枝枝，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該沖你發脾氣的。”

“桂姐姐，我不怪你……”她虛弱地說，又抬起頭來，“你湊近一點兒。”

桂成寅湊過來時，她用盡全力親過去，這一口“吧嗒”一聲，又響又清脆，桂成寅整個人呆住，聽到她說：“要是我是個男孩就好了，長大就可以娶你了。桂姐姐，我只是想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你。”

4

“你究竟在開心什么？”

下車時，桂成寅問祝枝枝，她從回憶里抽離出來，看了他一眼。他長高了好多，那時雌雄莫辯的面孔，現在好看得驚心動魄。

只是好討厭，要是人不必長大就好了，他永遠是她的桂姐姐，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做朋友多么幸福。

她這樣想著，加快步子走進去，桂成寅跟在后面，忽然上前一步挽住了她的手說：“讓母親看到，會懷疑的。”

兩人名義上是夫妻，當然要親密一點兒。祝枝枝立刻靠過去說：“成寅哥哥，人家這樣你滿意嗎？”

桂成寅果然又僵了，祝枝枝簡直要笑破肚皮，還好桂夫人的房間就在前面，否則桂成寅還要多受折磨。房間里的窗簾敞開著，日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桂夫人倚在床頭，養尊處優的面孔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幾條，同祝枝枝最后一次見到她時沒有半點兒分別。

不必桂成寅多說，祝枝枝便已快步上前，握住桂夫人的手說：“母親。”

桂夫人聞言慢慢地轉動眼睛看向她，凝視她許久才說：“我認識你……”

“母親，我是……”

“你是阿嫵。”桂夫人打斷她，“阿嫵，你怎么現在才來看我？”

阿嫵是祝枝枝母親的名字，祝枝枝的母親同桂夫人是多年的朋友，聞言，祝枝枝看向桂成寅，他站在門前，半邊面孔隱藏在暗處，神情不明地望著她。祝枝枝不知該如何是好，微一思忖便應下說：“你不要怪我，我要照顧枝枝，現在才抽出時間來。”

桂夫人緊握著她的手，看了她半天忽然哭了起來：“阿嫵，你不要怪我……我曉得你該怪我的……我真的……真的愧疚……”

祝枝枝猛地顫抖了一下，桂成寅總算上前，將她從桂夫人手里救出來：“母親，我回來了，你怎么不理睬我？”

桂夫人被轉移了注意力，祝枝枝站起身，走到了外面。走廊里掛著桂家世代積攢下來的名畫，一幅幅價值連城，其中一幅右下角上有一個小小的紅點。祝枝枝伸手去碰，忽然聽到身后桂成寅走出來。

“你還好嗎？”

“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畫上去的。”祝枝枝摸著那小小的一點，“我說喜歡這幅畫，一定要留下咱們的名字。你拗不過我，抱著我讓我往上寫。”endprint

桂成寅聞言，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當然記得，我只是沒想到你也記得。”

“我母親去世已經十幾年了，桂阿姨得了阿茲海默癥，竟然還能記得，我真的很驚訝。”

“母親她……”桂成寅聲音低下去，“母親她一直很愧疚。”

祝枝枝的父母早逝，留下年幼的她獨自面對偌大的家產和如狼似虎的親戚，桂夫人本可以出手相助，卻不知為何置之不理。祝枝枝一人漂泊在外，桂成寅不知道她是怎么長大的，只知道，她一定不像是表現出來的這樣快樂。

“很謝謝你能嫁給我。”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這樣的話題，“我只是想，如果你能嫁給我，母親看到了一定很開心，當年她就很喜歡你……”

他話音未落，祝枝枝忽然抱住了他。這個擁抱，是溫柔而堅定的，她將面頰靠在他的脖頸上，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桂成寅聽到她的呼吸聲似乎亂了一些，卻又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我都知道。桂少……成寅哥，我嫁給你，是相信你可以保護我，讓我不必面對那些惡心的人。”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直至若有似無，桂成寅抬起手擁抱住她。這長長的回廊上，許多歲月沉積下來的畫作靜靜地凝望著他們，而他們纏繞在一起，像是再也不會分開了。

“我會保護你的。”他說，“枝枝，我對你就像對待妹妹一樣，我怎么會允許別人傷害你呢？”

懷里的人呼吸頓住，像是被他這句話嚇到了。桂成寅低下頭，看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日光飄飄蕩蕩，映得空氣里的浮沉如碎金，她從他懷中離開，后退了一步，將兩人的距離拉遠了。

“我也把你當哥哥一樣看待的。”她勉強笑了一下，也若無其事地說，“成寅哥，你真是個好人。”

5

祝枝枝給桂成寅發了“好人卡”和“哥哥卡”，桂成寅沒什么反應，她卻差點兒在心里吐出一口血來。

這個男人……她想，誰要和他當兄妹了？婚都結了，還能當兄妹？！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她，她只好再次自己生悶氣。桂成寅結完婚后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立刻滿世界亂飛著去開會。祝枝枝一個人待在家里，閑得快要發霉，左顧右盼著從桂家老宅的角落里翻出個箱子。

那箱子里放著個八音盒，看著舊得要命，打開來居然還能放音樂。祝枝枝撥弄了一下，這小東西就“叮叮咚咚”地響起來，是那首最俗不可耐的《獻給愛麗絲》，一圈小木馬粗制濫造，卻又可愛得要命。

祝枝枝覺得眼熟，看了半天，身后忽然有人開口說話：“這是成寅的東西。”

她嚇了一跳，手抖差點兒摔了，心有余悸地轉過頭，果然看到桂夫人正站在身后。

“桂夫人……”她試探著說，“你認得我嗎？”

“你是阿嫵。”祝枝枝將八音盒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聽到桂夫人又問，“你怎么不帶枝枝一起來？”

“枝枝去上學了。”她隨口敷衍，桂夫人便嘆了口氣：“我早說要你請個保姆看管她，可你總要親自照顧她，這樣小心翼翼的，除了累死你自己，還能怎么樣？”

祝枝枝蹙起眉頭，卻又換了種語調，既溫柔，又無奈道：“我還能怎么辦，自從老祝走了……你知道，這樣大一個家，我們孤兒寡母，不小心一點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這口氣學自祝枝枝的母親，她記憶里，母親一直是這樣多愁善感，果然，桂夫人聽了握住她的手說：“阿嫵，你不必這樣擔心，有我在你還怕什么呢？我一向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如果有人要傷害你和枝枝，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祝枝枝差點兒笑出來——桂家這一對母子，都將“妹妹”這個詞掛在嘴邊，只是真的事到臨頭，卻根本無法讓人信任。她心里嘆息，卻又假裝哽咽說：“我曉得阿姐你對我好，可是……可是你總要先顧及桂家……”

“阿嫵！”桂夫人忽然抬高聲音，凄厲道，“我就知道你會怪我的……你不明白……我這輩子最后悔一件事兒……就是那天沒有阻止他！”

這話說得含糊，祝枝枝剛要繼續追問，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風塵仆仆的人。桂成寅這個家伙，不知從哪里回來的，大概是剛下飛機，難得顯出疲憊的樣子。可即使是這樣，他一回來便自有氣場，將這促膝長談的氣氛全攪亂了。

“母親，枝枝，你們都擠在這里做什么？”

祝枝枝覺得沒趣，撇了撇嘴，將桂夫人拱手讓人。桂成寅沒空理她，哄著桂夫人先回房休息，這才折返回來找她。祝枝枝已經將八音盒安穩地放回箱子里，卻還是被桂成寅看到了。

“你怎么把這個翻出來了？”

“這是你的嗎？”

“不是我的。”桂成寅回答，“這是你的。”

祝枝枝一愣，艱難地從記憶里搜尋。桂成寅在一邊提示道：“你說你要去外地念書，舍不得我，就把這個送給我，要它代替你陪著我……”

“別說了，我記起來了！”祝枝枝大臊，“你小時候怎么那么壞，騙我叫了你那么多聲姐姐。”

桂成寅卻也有道理，道：“你自己認人不清，將我當作姐姐，怎么怪到了我的頭上？”

祝枝枝理虧，閉嘴不語，淡淡的光從一扇小小的氣窗映了進來，她站光線中央，映得周身仿佛鍍上了金邊兒。桂成寅微微瞇起眼睛，忽然想到小時候，她還是小小的一團，哭得眼睛都腫了，拽著他的手不肯松開。

那時他已經不穿女裝了，可這小傻子還是認不出他是個男孩，嗚嗚咽咽地說：“桂姐姐，我舍不得你。”

他怎么回答的？他心里都是不耐煩，卻又因為母親的命令，不得不照顧好這個傻妹妹。

“等你放寒暑假，我們還能見面。”

可她哭得更傷心了，道：“我想每天都見到你。”

他不能理解她對自己的喜歡，可是誰會忍心傷害這樣真摯誠懇的一顆心呢？他還是收下了那粗制濫造的八音盒，竟然還將它妥善地保管起來。他盤算著，等假期見面的時候，他一定要告訴祝枝枝，自己不是她的桂姐姐。可誰能想到，等來的會是祝枝枝母親意外身亡，祝枝枝被遠房親戚收養去了海外的消息？endprint

從那以后，他們就沒再見了……桂成寅模糊地想，十年……不，似乎二十年了，可她的眉眼竟然沒有變化，讓他一眼就認出了長大后的她。

她長高了，站在碼頭上揮舞著旗子，領著一群中國游客走過去，那一瞬間他心里在想什么？桂成寅不記得了，只是記得自己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回過頭來，有些驚訝，可看到他時又僵住了。

于是他明白了，不只是自己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同樣也認出了自己。

他張開雙臂，對著穿過時光的她展開了懷抱，她猶豫一下，投入進來。他們兩個擁抱的時候不少，可是次次的感覺都不同。八音盒像是還在放著音樂，一首荒腔走板的《獻給愛麗絲》，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叫他：“成寅哥……”

“怎么？”

可她還是將那些話咽了回去，人長大了，就不像小時候那樣快樂了，因為懂得了這世界的殘酷，也明白了別人不會平白無故地愛自己，哪怕自己喜歡……

那分明是做不得數的。

6

桂成寅回來，最開心的要數桂夫人。

吃完飯，她就將桂成寅同祝枝枝趕入房中，別看她生了病，卻還惦記著要兩人趕快開枝散葉，孕育下一代。

祝枝枝坐在床上玩兒手機，聽著桂成寅應付桂夫人，笑得肚子都疼，只好在床上翻了翻。桂成寅恰好進來，看到她這樣便皺了一下眉說：“女孩子不要這樣子。”

他像是大家閨秀，她卻像是野小子。聞言，祝枝枝笑起來，托著腮嬌滴滴地道：“桂老學究，今晚你可是要和我睡在一起了。”

說著，她就示范似的將自己的衣扣解開兩枚，露出嫵媚修長的頸子，又拋了個媚眼過去，說：“成寅哥，今晚，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桂成寅嘴角動了動，最終只是說：“我去洗澡。”

他說著，轉身進了浴室，門“咔嚓”一聲鎖住，嚴防死守祝枝枝沖進去。這一套動作，幾乎帶著落荒而逃的味道，祝枝枝哈哈大笑，一邊笑著，一邊從床上下去。

桂成寅的外套就掛在衣架上，旁邊放著他的公文包，臥房里的燈光很暗，祝枝枝悄無聲息地在桂成寅的私人物品里翻找著，找到他那一部工作專用的手機。

她不假思索地輸入自己的生日，手機果然被打開了。屏幕亮起來，她反而停住了，看著手機，像是看著一只怪物，只要稍加懈怠，就會被徹底吞沒。

手機屏幕的光漸漸暗淡下去，她下意識地蹙起眉來，眉峰聚攏起漣漪，是不快樂的弧度，如同命運的擺布，令人在無望的大海上起起伏伏。

又是“咔嚓”一聲，是浴室的門被推開來，桂成寅從里面走出來，祝枝枝已經把手機放回原處，又倒了兩杯紅酒端來，遞給桂成寅說：“怎么洗了這么久？成寅哥，你不會是害羞吧？”

“別亂說。”

他嘴里說得淡然，可是換了睡衣，從臉頰到脖頸再到露出的一片胸膛都是紅的。祝枝枝聽說過桂少的經歷，活了這么大居然沒有交過女朋友。

祝枝枝想到這里心就甜蜜起來：“喝杯交杯酒吧。”

桂成寅不語，就這么看著她。可祝枝枝在他面前天生膽子大，半晌還是他妥協了，同她手腕交纏在一起，低下頭來，她連忙湊過去，兩人面對著面，離得這樣近，還能嗅到他身上的水汽，還有沐浴乳的薄荷同柑橘的味道。

兩人就這么喝了酒，祝枝枝總算心滿意足，抱著他的腰用力往后撞。桂成寅被她撞得倒在床上，難得無可奈何地問：“要做什么？”

“成寅哥，你哄我睡覺吧。”

“你幾歲了？”

“跟幾歲有什么關系，好久沒人哄我睡覺了。”

桂成寅不知想到了什么，聽到這句話沉默片刻，居然又妥協了：“那你快點兒睡著。”

祝枝枝倚在他懷抱中抬著頭打量他，他實在生得無可挑剔，這樣一個男人，居然同自己結了婚，多開心，可是也很害怕。

開心他是自己的，害怕他早晚不屬于自己。

她被這樣糾結的心情折磨得左右為難。耳邊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雙眼也快要合上，祝枝枝大著膽子拉住他的手，小聲地問：“成寅哥，你喜歡我嗎？”

他沒立刻回答，就在她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才開口說：“喜歡。”

可她反倒嚇一跳：“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么？”

“那……那你娶我，不是為了騙你母親嗎？你還講對我像是對妹妹一樣。”

她忐忑地等著，半晌才得來了他的回答：“傻話……我說你像妹妹，是逗你玩兒的……”

“這世上的女人那么多，如果只是為了敷衍我母親……我何必等到現在才結婚？”

他的聲音更低了，胸腔震動著，聽得她的鼻子酸起來，祝枝枝看他，他的眼睛卻已經完全閉上了，呼吸平穩，就這樣抱著她睡著了。

兩個高腳杯還放在一旁，桂成寅那一杯中放了安眠藥，祝枝枝望著他，忽然想要大哭一場。

為什么人生總是這樣的？她要等啊等啊，才能等到想要的答案，可是這些答案有好有壞，有的讓她快樂，有的令她絕望。

偏偏，這些快樂和絕望，都是同一個人給她的。

她湊過去，輕輕地親吻桂成寅的唇，他的唇削薄，可是親吻時竟然這樣柔軟。燈光都熄滅了，在一片黑暗中，她摸索著他的眉眼，在心中說：“我也一樣喜歡你的，成寅哥。”

7

“你終于到了。”

機房內，數臺電腦正不停地工作著，無數數據流從屏幕上一閃而過，快得令人目眩神迷。房內沒有開燈，被電腦屏幕的光亮映得站著的人臉上也忽明忽暗。

“我還以為你后悔了。”

“這么沒耐心？”祝枝枝皮笑肉不笑地道，“馬上要得償所愿了，多等一會兒又能怎么樣呢？”

聞言，男人總算從電腦桌前走了出來，照舊是一張含笑的臉，溫柔動人的語調，只是說話時像一條吞吐信子的毒蛇。

“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怕你倒在了桂少的溫柔鄉，忘了自己的仇人究竟是誰。”endprint

“祝疆！”祝枝枝厲聲道，“你今天說的話，未免太多了。”

祝疆不以為忤，聳了聳肩，問她：“讓你拷貝下來的桂成寅的手機數據呢？”

“都在我的手機里面，只要我輸入密碼，就能上傳到你的數據端了。”

“那你還在等什么？我等了這么久，你也等了這么久，祝枝枝，別忘了，是誰在你最絕望的時候對你伸出了援手！”

“我不會忘。”祝枝枝淡然道，“是你告訴我，可以幫我。”

她說話時的樣子居然有幾分像桂成寅，祝疆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所以，枝枝，這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能夠彼此拯救，桂成寅只是你的仇人。”

祝枝枝不語，握著手機的手慢慢收緊。

她母親去世時她還不到十歲，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將她看得像眼珠子一樣寶貝。她那么小懂什么呢？那些遠房親戚擁過來要霸占她們的家產時，她怕得說不出話，被哄著騙著同意被人收養，祝氏也落入了那些人手里。等她懂事時才發現，當年蒸蒸日上的公司，居然早就被拆分變賣，留下的只是個空殼。

而她被趕去國外，每個月拿著稀少的生活費，幾乎算是自生自滅。如果不是祝疆……這個她名義上的表哥出手相助，也許她根本活不到成年。

她那時就下定了決心，等長大了一定要報復這些人，報復這些奪走祝氏的親人，可誰能想到，后來的真相是那樣不堪入目？

“祝氏大半落入了桂家手中，我母親當年那場意外……根本不是意外，是桂成寅的父親聯合那些渾蛋，害得我母親慘死，還假惺惺地收養我。桂成寅的父親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兒就是死得早，不然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如今留下桂成寅，父債子償，我也要他嘗一嘗，我當年受過的那些苦。”

祝枝枝一字一句地說著，聲音冰冷麻木，不知道是說給祝疆聽，還是在提醒自己。可祝疆很滿意她的話，大笑著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親昵道：“這就對了。你的養父母一直委托我帶你回去，他們總算發現你不是那么簡單了。可他們怎么想得到，當年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為了報仇，竟然甘心嫁給仇人，還能聯合我演一出戲，讓桂成寅徹底放下戒備之心呢？”

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騙過了桂成寅，忍不住又笑起來。祝枝枝臉色越發蒼白，在祝疆伸手奪走手機時，竟虛弱得握也握不住。

“密碼是多少？”

她輕聲報出四個數字，祝疆挑了挑眉頭說：“這不是你的生日。”

“……是桂成寅的。”

她說完，察覺到了一陣空虛的輕松，像是將一件隱藏許久的秘密吐露出來。祝疆嘴角的弧度落下去，將聯著手機的數據線插入電腦，通過這部手機，能夠破解桂成寅的許多信息，再通過一系列的軟件，操控桂氏股票。

再過三個小時，股市上的人就會發現，原本蒸蒸日上的桂氏股票會全線飄綠，股價崩潰，再由祝疆全部買入，達到奪取桂氏的目的。

這樣的手段并不正當，最要緊就是祝枝枝能夠竊取到桂成寅的手機信息。她等待許久終于抓住了機會，本來應該開心的，就像是祝疆一樣，已經忍不住狂笑起來。

可她……可她的心里……

“祝枝枝。”祝疆忽然叫她，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他面色鐵青地說，“桂成寅給你留了話。”

8

祝枝枝走進游樂場里。

樂園里空無一人，旋轉木馬寂寞地亮著燈，桂成寅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她幾乎想要轉身逃跑，可有什么東西支撐著她，讓她就那么慢慢地走了過去。

“枝枝。”他叫她的名字，牽住她的手說，“怎么這么涼？生病了嗎？”

“沒有……”她用盡力氣才能說出話來，“你給我留的話我看到了。桂成寅，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為何而來嗎？”

他在手機里給她留了一段話，是要破解了全部的信息才能看到的。如果她沒有竊取他的信息，那么她自然看不到……

“你說會在這里等我，可是我不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么久了，你的性子還是這么急。”他微微勾起嘴角，“坐旋轉木馬嗎？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這個。”

她沒說話，被他牽著，像是提線木偶一樣。他替她選了最大的那只獨角獸，兩人一坐上去，他在她身后，將她抱在懷中。機器啟動，音樂響起來，空蕩蕩的世界里，他們看起來似乎真的親密無間。

可是她分明已經做了不可挽回的事兒，而他們的仇恨，在上一代、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注定了。

她想哭，可心中破了一個洞，身后的他忽然說：“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我母親將一切都告訴了我。二十年前，我父親為了吞并祝家的公司，害得你母親慘死，這是我母親心中永遠過不去的一道坎。后來你出現在我面前，我派人去查，發現你本來不該在那里當導游的。”

“是……祝疆查到了你的行程，特意要我去那里打工，裝作同你偶遇。”

“我那時就有了猜測，后來根據祝疆的行動，也就推測出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祝枝枝掐了自己一把，將眼淚忍了回去，旋轉木馬還在轉著，如果他們都還年少，一定已經快樂地笑了出來，可是紅塵俗事一樁樁一件件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原來是這樣的。

“你一直都知道……又為什么裝作被我騙過了，又為什么主動提出跟我結婚？”

桂成寅沉默許久，低聲說：“因為我喜歡你。枝枝，我想娶你，發自肺腑，無法掩藏。我一向不是個擅長欺瞞的人，我想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握在手里。

“我曉得你恨我，你恨桂家的每一個人。你的恨有道理，連我都無法狡辯。所以我想要補償你，桂氏你想要就拿去，枝枝……”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幾乎虔誠地說，“我只是要你快樂。”

他的話，讓祝枝枝在這個瞬間徹底崩潰了。她絕望地扭過頭去，胡亂地親吻著他，他們隔著愛恨，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二十年的時光。

回不去了，她想，哪怕他愿意接納她，她又怎么去寬宥？

支撐她的，一直是恨，愛是有的，可恨的力量永遠比愛強大得多。

終于，她放開他，捧著他的面孔，公園里的燈明明滅滅，像是天上的星星，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喃喃道：“怎么會是這樣的……”

他們的命運，怎么會是這樣的？

“桂成寅，”她說，“你閉上眼睛好不好？”

桂成寅不會拒絕她，果然閉上了眼睛，她笑起來，眼淚一顆顆落下去。

“我要走了。你不要看著我，你看著我，我就舍不得了。桂成寅，你真是個壞人，你要我的恨變得好絕望，我本來報復了你應該感到快樂的，可我現在……我現在只想哭。”

“如果沒有桂氏和祝氏就好了，我們青梅竹馬地長大多好呀。”

可他們都知道，沒有如果。所以他沒有睜開眼睛，聽著她哭也沒有替她擦干眼淚。旋轉木馬漸漸停下了，他在心里默數了一百個數才睜開眼睛，果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

她走得決絕，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他就這樣凝視著她，凝視著自己今生唯一的妻子。

“枝枝啊……”他捂住心口，喟嘆似的說，“你不要哭，我愛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