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1、阿舅
消息是姐夫帶來的。
姐夫從洛村打電話給我:有件重要的事,要當面給阿舅說。
姐夫嘴里的阿舅,指的就是我。洛村人稱呼親戚,愛隨自家孩子的輩分,某親戚來了,明明在輩分上和大人是平輩,但孩子該叫姑父,大人也叫姑父,孩子該叫阿舅,大人也叫,算是尊稱了。打小生長在楊莊的我,有好幾年不適應這個叫法,不過叫的時間一長,也就適應了。
我:啥大事?電話里不好說?
姐夫:這事電話里說不清,今個我要去桑多鎮,買些年貨,你在村口等著我,到時我給你細說啊。
臘月里,西北藏地的風,冷得邪乎,我雖穿著時下在藏地流行的朱紅色羽絨服,保暖褲外套了條厚實的黑褲子,那風也找到了縫隙,像幾百條細小的游蛇,要往骨頭里鉆。
日頭,正從東山后往上爬。那西山頂上,已有了金光,慢慢地向下漫延。
當我在村口凍得縮成一團的時候,才看到姐夫從鴿子崖那里拐出來。姐夫頂著灰色氈帽,走路一搖一晃的,不用細看眉眼,就知道是他啦。
等一身熱氣騰騰的姐夫走到身旁,我的鼻涕就流下來了。
我轉身摁掉鼻涕,才說:龍哥,你來得早得很啊,我都凍得鼻淌了!
姐夫的大名,叫楊龍,楊莊人都叫龍哥,我也就跟著叫,我喜歡這種叫法,畢竟是自己的姐夫,叫哥是當然的。
楊龍:阿舅啊,抱歉得很,早上有點事,耽誤了。
我諷刺道:耽誤了倒沒啥,我就是想不通,你都路過楊莊了,還不到阿舅家坐坐?硬叫阿舅在村口等,把阿舅還當阿舅不? 還真把自個當半蕃子了?
我們這里把日常交流都用藏語的藏人,叫純藏族,把被完全漢化了的藏人,叫半蕃子。被漢化了的,就不太講究祖先定的老規矩,比如日常的念經啦燒香啦點燈啦等宗教禮儀,所以總被純藏族拿來當批判的靶子。
楊龍:不是你想的這樣的。要是到你家去,我說的事情,舅爺就知道了。這事,老人家不知道還是好。
我:哦,那你快說,就甭神神秘秘的啦!
2、洋教
這時,那日頭終于亮锃锃地爬上東山,山下村子里,頓時蒸騰起一片熱氣,犬吠聲、雞鳴聲、隱隱約約的吵鬧聲,此起彼伏。不知誰家的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走出了要去河邊挑水的媳婦。整個村子,被日頭給喊醒了。
楊龍忙把我拉到村口路上的一塊冬地里,搬了兩塊大石頭,靠著壟根坐下。陽光照在身上,熱烘烘的。
我:龍哥,你快說,就別賣關子了。
楊龍:甭急,先點根煙。說著摸出盒吉祥蘭州,彈出一根,遞給我。
我擋開了,掏出自己帶的紫蘭州說:我抽這個,綿軟點。吉祥蘭州,太硬!
楊龍:都啥年代了,還抽紫蘭州?那都是窮鬼們抽的!
我惱了:我就是窮鬼,怎么啦?!
楊龍忙說:甭生氣,甭生氣,和你開玩笑呢。說著點著了煙,深吸一口,吐出一圈白煙,煙霧罩住了他若有所思的臉。
我一把搶過打火機,抱怨道:光知道給自個點煙,把阿舅不當阿舅了?
楊龍:啊呀,阿舅,對不起啊,走神了!
我點著煙說:龍哥,你說吧。
楊龍又抽了一口,這才說:你阿姐她要信洋教!
我吃了一驚:你說啥?
楊龍抿著嘴不回答。
我:簡直胡整嘛,我們藏人,信洋教干啥?
楊龍:就是嘛,她腦子進了水了!
這里人把天主教叫做洋教,說那是洋人們才信的教,不叫洋教還叫啥呢?對于這個教,不管是洛村人還是楊莊人,都是排斥的:那是大鼻子的金毛獅子們才信的,我們信那干啥?再說我們還有我們的佛教呢!
我嚴肅地說:龍哥,這事,你可不能胡說!
楊龍也一臉嚴肅:阿舅,是真的,這事,我不敢胡說?
我:那你聽誰說的?
楊龍:好多人都聽說了,我這兩天才知道!
我:阿姐給你說這事了嗎?
楊龍:沒說!
我:你問她了嗎?
楊龍:問了啊!
我:她承認了?
楊龍:她啥都不說!
我:就是說你還不知道她到底信了沒信,對吧?
楊龍:就是,聽說信洋教,要做個儀式的,我估計她快要做了,沒辦法,這才想告訴你的。
3、麻煩
我:你給別人說了這事沒?
楊龍:這事,我好意思給別人說?我嫌丟人呢!
我:不行,我要給阿姐打個電話,問問她,她這樣做,是啥意思?!
楊龍:阿舅,這事不是電話里說的,我來給你說,就是想請你去勸勸她的,你當面對她說,才好!
我:你說的有點道理。
楊龍:這事,先甭給舅爺他們說,說了對老人家們的身體不好。
我:就是,要是阿爸聽了這事,肺都會氣炸的!
楊龍:那就麻煩阿舅你去勸勸你阿姐。
請人辦事,在我們這里,有另一種稱呼法:麻煩。意思是所托靠的事,辦起來有一定是難度,可能會有很多麻煩,但是還得請被托靠者出面,才有可能辦妥。所以托人辦事,就先考慮到了存在的困難——這事,就麻煩您啦!
我:好,我吃過午飯就去。
楊龍:你最好現在就去,在我家里吃飯,我這就去桑多鎮,下午就回來,晚上我們喝幾杯。
我:龍哥,家里都發生這事了,你還想著喝酒,喝個屁呢!
楊龍:好好,暫時不喝,不喝!等你勸好了,我們再喝。
忽聽得路上有人喊:誰呀,大路上不說話,跑到地里說,有啥見不得人的?
我們忙起身走到地邊,一看,是我的堂弟云丹,黑臉白牙,笑嘻嘻地靠在路邊石墻上。
楊龍:云丹呀,我要去桑多鎮,路過你們村,碰到你哥,閑諞了會兒。
云丹:你要去桑多鎮?我正好也去呢!
我:你動不動就去桑多鎮,想娶個那里的女妖精嗎?
云丹:阿哥,你這說的啥話嘛,那里的女人,也有好的呢。
楊龍:阿舅,你就甭欺負云丹了。
一邊說,一邊從地里下到路上,給云丹發了根吉祥蘭州。云丹接過去,點著了。
楊龍對我說:那事就麻煩阿舅了啊!
我:你放心,我這就去。又對云丹說:啊呀,花花公子也抽吉祥蘭州啦?
云丹:姐夫給的煙,能不抽嗎?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是好壞通吃的。
我作勢要打,云丹忙拉著楊龍,走了。
4、土匪
我到洛村時,恰是午飯時分,家家房頂上,經幡在陽光下緩緩地晃動,白色的桑煙和青色的炊煙,也在緩緩地升騰。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心里想,這樣好的人世,活著,不該有啥煩惱的。但到了阿姐家的巷道口,看了看她家房頂,沒桑煙,也沒炊煙,心里陡然就生出了涼氣。
阿姐正在下院里喂豬。
她端著一盆拌有青稞的豆稈粉,撅著屁股往豬食槽里倒,那只高大瘦長的白豬,就把長嘴杵進槽里,吞吞吞地吃。
我看著阿姐,眼睛有點發酸。阿姐名叫玉珍,大我六歲,過了四十歲了。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不愛念書,常年在外打工,結了婚,也有了娃。女兒愛學習,在一所高職學校念書,立志要成為公家人。姐夫呢,動不動也出去打工,這里里外外的家務活,都丟給了阿姐。
阿姐直起腰擦汗的時候,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
阿姐:哦,阿舅,你啥時候來的?
看看,她也叫我阿舅,看樣子是入鄉隨俗,隨了洛村人的風俗了。
我:我都在門口看你半天了。
阿姐:那趕緊進屋,我正要做飯呢,一起吃啊。
我:好啊!
我在前,阿姐在后,上了臺階往上院走。
阿姐:你要來,就該提前打個電話。
我:楊莊離洛村近近的,想來就來了。
說話間穿過堂屋,進了左側上房。這房間比較大,迎門左手靠窗,擺著轉角布藝沙發,一張柏木藏式茶幾,看起來笨笨的。茶幾旁邊,支著一尊拉卜楞烤箱,也是笨拙沉重的樣子,上頭的鋁制水壺,正冒著熱氣,吱吱吱地叫。烤箱后面,是面寬大的土炕,凌亂的被窩里,坐著個頭發微卷的圓臉娃娃,兩歲不到的樣子,咧著嘴朝我笑。
我:看看,屁大的娃娃,都認出他舅爺了。
說著,過去把孩子抱起來,在那胖嘟嘟的腮上,親了一口。
阿姐警告說:小心他給你尿尿!
我:尿了也沒啥,娃娃的尿,喜慶著呢。
我抱著孩子坐在沙發上,阿姐早就從藏式木柜里,取出了印有吉祥八寶的茶杯。
阿姐:喝大茶還是清茶?
我:清茶吧,這幾年大茶喝不慣了。
阿姐泡好了茶,放在茶幾上。又從茶幾抽屜里取出一包紫蘭州,遞給我。
阿姐:孩子我抱著,你先喝會兒茶,抽根煙。
那孩子早就掙扎著,想脫離我的懷抱,我只好把孩子交給阿姐。
阿姐:想吃啥?
我不回答,反問道:娃娃的娘呢?哪去了?
阿姐:半年前就跟著土匪打工去了,還沒回來。
阿姐嘴里的土匪,就是她兒子。這里人把不聽父母勸告的子女,都叫土匪,有時也叫二桿子、壯棒,總之,都是嫌子女太調皮,太有主見,不懂禮貌,愛胡折騰,但又折騰不出什么好來。
我:阿姐,你就甭這樣啦,哪有把兒子叫土匪的?
阿姐:就是土匪,一點情分都沒有。
說著,眼圈就紅了,要落淚的樣子。她懷里的娃娃,也哭鬧起來。
我:我看你也挺忙的,就煮一鍋洋芋吧,方便些。
5、當人
阿姐取來奶壺壺,倒了奶粉,灌了開水,搖勻了,塞到孩子嘴里,又把孩子放進被窩。那孩子立即就停止了哭鬧,癟著嘴滋滋滋地吸著。
阿姐:你坐會兒啊,我去做飯。
午飯好了,果然是煮洋芋,配了咸菜,花卷,還有一盤騰著香氣的臘肉。
我:阿姐,你把我太當人了!
親戚來了上臘肉,這是我們的待客習慣。一般來說,只有關系特別近特別好的親戚,才會有此待遇。這待遇,意味著很重視對方,在方言里,就叫當人。
阿姐:你是我兄弟,親兄弟,當然要好。
我看看孩子,那小家伙吃了奶,早就睡著了。
我:阿姐,你把我當人,我也把你當人,今個來,是有事要給你說。
阿姐:你常不來,一來,肯定有事,你就說吧。
我:我剛才看房頂上,沒煨桑,進堂屋的時候,那供桌上,也沒點燈,啥原因呢?
阿姐:你姐夫煨過了,點過了,做得早,早就滅了。
我:那供桌上的燈碗里,你應該再續些油的。
阿姐:阿舅,你也看到了,我都忙死了,忘了哎!
我:我看不是忘了,你是不想再點供燈了吧?
阿姐愣住了,忽然就清醒過來:阿舅,你是來勸我的吧?
我:說實話,就是。
阿姐看著我,眼圈瞬間就紅了。我不敢看阿姐,把頭扭向一邊。
阿姐撐不住,流著眼淚說:阿舅,你不知道我活得苦嗎?
一看阿姐哭了,我有點慌,就不知道說什么好。
阿姐:你不知道,我真的活得太苦了!
我:阿姐,我知道你苦,不過,你再苦再累,也不能信洋教啊!
阿姐用袖子擦了擦淚水說:我知道我不能信,可她們真的關心我,她們知道我的苦。
我疑惑地問:她們?她們是誰?
阿姐:她們,就是我的姊妹。
我:我,還有你的弟弟妹妹,都是你的姊妹啊。
阿姐:那不一樣,那不一樣的。
我有點恍惚:怎么不一樣啊?
玉珍指了指心口:你們是我骨頭上說的姊妹,她們,是我這里的姊妹。
我:這有啥不一樣的?
阿姐:阿舅,你真的要聽嗎?
我:嗯,我想聽,想聽你的實心話。
6、犟脖頸
阿姐:好,我告訴你。我和你姐夫結婚這么多年,一直沒有生孩子,人們都說閑話,笑話我,說我不是女人。她們不,她們不笑話我,還關心我,說這不是命中注定的,只要信主,是能改變的。
我:你和姐夫不是抱養了兩個嗎?你看看,都長大了,你都有孫子了,還要孩子干啥?
阿姐:阿舅,說實話,這輩子,誰不想有個親生的啊!
聽阿姐這么一說,我就不知說什么好。自從阿姐嫁給楊龍,確實一直沒生育。夫妻倆去了好幾家寺院,上香,許愿,到頭來還是沒啥結果。后來,據說不生孩子,都是女人的原因,身體出了問題,要去看,去治,才行。于是阿姐就信了醫,去藏醫院看,找中醫大夫看,甚至去城里的大醫院看,大夫說,你的身體,正常啊,沒啥問題的,問題可能出在你男人身上,叫你男人來做檢查吧。可是楊龍死活不去,總是說,我能吃能喝的,能跑能跳的,上山砍得著柴,下河抓得著魚,一天能犁三畝地,一夜能走百里路,我楊龍的身體有啥問題?能出問題嗎?結果呢,也不去做檢查,一遏就是十多年。在這十多年的光陰里,家庭生活也發生了大變化:聽了別人的勸,抱養了孩子,和正常家庭一樣了。
我:阿姐,我明白了,在生養這道坎上,你還沒邁過去!
阿姐又擦了一把眼淚說:這算是一個原因,還有別的事,叫我苦得很,我連死的心都有。
我:你說吧阿姐,還有啥事叫你這么傷心?
阿姐:你先吃點,你看肉、洋芋,都涼了。
我:你先說,說完了,我再吃,你不說完,我吃不下去。
阿姐:那好,我給你說。抱來的孩子,辛辛苦苦地養大了,有了感情了,這日子算是好過了,誰知道毛病一個比一個多。尤其是兒子,當年好好不念書,后來看到一起念過書的都工作了,就發眼熱,就抱怨我們,硬要出去打工,說是要掙很多錢,要做人上人。
我:這是好事啊,我這外甥有志氣呢!
阿姐:他有志氣?他掙的錢還不夠他自己花。
我:嗯,年輕人,大多都這樣。
阿姐:他和別的年輕人不一樣。他看上了別人家的丫頭,想娶進門。那好,我和你姐夫就把多年的積蓄拿出來,不夠,又貸了款,好歹給他娶了媳婦。結果呢?娶了媳婦忘了娘,小兩口都看我不順眼,嫌我管得多,管得寬,不愿在家里呆,都要出去打工。你也看到了,這么小的娃娃,也丟給我了。我又要耕地種地,又要收割打碾,又要喂豬喂牛,還得喂娃娃,這身上的肉都熬干了!
我:那不是還有姐夫嘛!
阿姐:你姐夫?他就是個靠不住的人,死要面子,就是個犟脖頸。
犟脖頸是洛村人罵人的話,專指那些聽不得勸一意孤行的人。這樣的人,既然聽不得勸告,又喜歡按著自己的性格來,結果就只能被人厭惡,被人怨恨。我沒想到姐夫在阿姐眼里,也是這樣的形象。
我:當年你們不是挺好的嗎?
阿姐:當年我瞎了眼了!
7、甭言傳
我:阿姐,日子過得苦,過得累,跟你信那洋教有啥關系呢?
阿姐:我過得這么苦,這么累,你姐夫、你外甥根本就不管,可人家教里的人管呢!
我:他們怎么管呢?
阿姐:人家把好多像我這樣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問寒問暖的,給我們鼓勁,打氣,說苦和難都是暫時的,幸福才是長久的。
我:我們的佛爺給我們念經、求福、避禍,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阿姐:不一樣的。以前,我的苦,我的罪,得我一個人承擔。現在,人家說,不要你一人承擔,大家會一起承擔的。
我明白了阿姐的處境,生活里的悲苦,讓她快撐不下去了。這時候,有一種力量出現了,它要把更多處在這樣的悲苦中的人,都聚集在同一艘船上,共同度過這苦海,到達陽光燦爛的彼岸。我隱約覺得啥地方有點不對,但又不知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我:阿姐,你這樣的苦日子大家都在過啊!
阿姐:那過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呢?
我:你看啊,我們現在有吃的,有喝的,病了有醫保,老了有低保,國家對農民的政策又這么好,我覺得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
阿姐: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只是覺得身上扛的東西太多了,沒人扶我,我快要倒了!
一直以來,在我印象中,阿姐始終是支撐家庭的脊梁,誰知她竟有這么多的悲苦。生活中的擔子,快要壓垮她了。信洋教,似乎就是能讓她脫離苦難的最后一根稻草。作為她的弟弟,我不但幫不上忙,還要煞有介事地勸導她。我的心里,突然生出無限的愧疚來。
說話間,晌午早就過了。孩子醒過來,見沒人理他,就哇地哭起來。阿姐忙過去抱起孩子。那孩子看不到親人臉上的笑,只看到愁眉苦臉的兩張臉,哭鬧得更加厲害。
我:那我先走了。
阿姐:你先吃點吧,吃了再走。
茶幾上的洋芋、花卷和臘肉,動都沒動,早就變涼了,以至于整個房間,都有了一股陰冷的氣息。
我:我不想吃,沒胃口。你打算信洋教的事,我給阿爸說不說呢?
阿姐:還是先甭言傳吧!
甭言傳,就是不說,不告訴。因為事情不好說,或者還沒到說的時候,這里人都喜歡采取這樣的態度:先把事晾著,晾著晾著就冷了,大事成小事,小事就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
8、婆娘家
我家上房的格局,和阿姐家幾乎是一樣的。不同的是,我家把東上房當成了客房,西上房只用來睡覺,和阿姐家的恰好相反。
晚飯后,母親在西上房里陪孫子們玩耍,我和媳婦陪著父親在東上房喝茶聊天。茶是來自四川的茯茶,父親最好這一口。媳婦就在烤箱上熬了滿滿一壺,擱在一旁,時不時往爐膛里填些煤塊,唯恐那茶水變溫了,失了味道。
茶過幾杯,我還是把阿姐要信洋教的事,告訴了父親。
父親是楊莊的村長,臉型瘦長,臉和手一樣的黑,身體也是瘦高瘦高的。年輕時上過幾年初級師范,懂藏文,也懂漢文,因此就當了好多年的村長,算是村里有頭有臉有學問的人。
父親聽我這么一說,生氣了:這么嚴重的事,為啥早點不說?
見父親黑了臉,我忙解釋:我也是今早才聽姐夫說的,一知道,就去了阿姐家,勸了她好半天。
于是就把下午去阿姐家的事,原原本本地給父親說了一遍。
父親從炕桌上拎起水煙壺,在煙嘴里裝滿旱煙絲,用火柴點著了,咕嚕嚕咕嚕嚕地吸。吸一口,吐出一股青煙,再吸一口,又吐出一口煙,一連用了兩根火柴。一嘴煙吸盡,在煙灰缸里磕掉煙灰,這才問我,有結果嗎?
我:沒,光聽她訴苦了。不過她也真的苦。
父親斜眼看著我說:再苦,有我們這一代人苦嗎?
我:那當然沒你苦,你和阿媽都是經歷過大事的人,吃過苦,這我都知道。
父親:都是過去的事了,就不說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玉珍受這么多的苦,與我也有很大的關系。
我還沒說話,我媳婦就著急地問:阿爸,阿姐受苦,與你有啥關系?
我訓斥媳婦:一個婆娘家,問這干啥?
把自家媳婦叫婆娘家,這稱呼不是我發明的,楊莊人都這么叫。這本來是尊稱:婆——婆婆,娘——母親,但兩個詞合成一個詞后,意思就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專指已婚女人,且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帶著歧視的味道。
父親卻不歧視兒媳,他說:不礙事的,你媳婦聽聽也好。
我媳婦:阿爸,那你說說吧!
9、吃的是五谷還是屎?
父親:這事說起來就遠了。那一年,玉珍十六歲,對于農村里的丫頭來說,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看上她的有三家人,都來相親。有兩家,都是家境比較好的純藏族人家,她倒好,都沒看上,倒是看上了那個半蕃子家的男娃。我和你阿媽都不答應這門親事,玉珍就哭,好多天都不和我們說話。
我:阿姐這事,你從來給我們沒說過啊!
父親苦笑了一聲:這事,還好意思說嗎?過了兩個月,那家的男娃又請了個媒人來求親。我還是不答應。結果你阿媽受不了玉珍的哭,變了心,也替丫頭說話。我還是沒答應!
我:那個男娃,就是姐夫吧?
父親:不是他還是誰啊?也許他真的喜歡玉珍,一個月后,乘我不在家,把玉珍引著跑了,我在桑多鎮上找到了他們,那時,玉珍已經是他的人了。沒辦法,我只好答應了他們的婚姻。
我:沒想到姐夫敢這樣,還是個有臟腑的人!
父親:你就甭高看你姐夫啦,玉珍才是有臟腑的人,是她自個拿的主意。
媳婦忍不住插嘴:我看阿姐活得那么苦,都是她自找的。
我又訓斥媳婦:你少多嘴!
父親:你媳婦說得對,都是玉珍自找的。我傷心的是,當時,只要我堅決不答應,她就走不到這一步!
我回頭對媳婦說:你就甭聽了,去把炕給阿爸阿媽燒好。走的時候,順便把門關上。
等媳婦離開了,我就對父親說自己的看法:阿姐入洋教這事,我看是個大麻煩。
父親:這還要你說?不是大麻煩,是麻煩大了!這洋教我知道,不知是啥時候傳進來的,反正解放前就有人信。
我:那時候就有人信?
父親:是啊,聽你阿爺說,那時西藏、云南、四川就有這個教,有人叫基督教,有人叫天主教,我們這都叫洋教,漢人信得多,我們藏人也有信的。
我:我們這里好像信的少。
父親:啥呀,你不知道的,從楊莊往西北方向走,就是楚布,聽說那里的藏人有信的。往正北方向走,就是舊城,也就是古人說的洮州,那里的漢人有信的。
我:這個教和我們信的佛教,到底哪個好?
父親:你看你,盡說外行話,宗教是不能比較的,不能說那個好那個不好。這兩個教,聽說對人的靈魂,都有凈化作用呢。
我:那阿姐改信洋教,也沒啥大問題啊!
父親又黑著臉說:你吃的是五谷還是屎?腦子是不是吃糊涂了?
楊莊人對吃了五谷雜糧但又不說人話或常說錯話的人,是極度厭惡的,即使對方是自己的至親,也不給面子,總要當面臭罵一頓,好讓對方記住:你說錯話了!
我不敢還嘴,提過水壺,給父親添滿了茶水。
父親喝了一口茶說:只要玉珍信洋教,她、她的男人、她的娃娃們的日子,就不能好好過了。她的親戚們,包括我們,都沒有安生日子過。這個道理,你懂嗎?
我點了點頭,臉上表情,卻是傻乎乎的。
父親:我看你還是不大懂。這樣吧,你現在給玉珍和你姐夫打個電話,叫他們明早到這來,我要好好勸導勸導他們。
這時,媳婦推門進來,帶進來一股寒氣。她給老人添了茶水,又準備給我添,卻被我給擋住了:誰讓你進來的?
媳婦委屈地說:聽你說阿姐要入洋教,怎么回事啊?我好擔心!
我:我們男人該管的事,你們女人就……
父親打斷了我的話,問兒媳婦:外面是不是很冷?
媳婦:就是,又陰又冷的,看樣子要下雪了。
10、沒教養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推開門,院子里、房頂上、樹枝上、山上,都是雪,不厚,太陽一出來,就會化掉的。
媳婦剛生好火,兩個兒子就拉開烤箱底的灰盒,要烤洋芋吃。不料被上完廁所回來的父親給發現了,咳嗽了一聲,兩個孩子就嚇得不見了蹤影。
母親過來,抱怨父親對孫子過于嚴厲。父親不說話,抬腿上了炕,媳婦忙把煮好的新茶端給老人。
父親低頭喝了幾口,問我:他們還沒來?
我忙說:我這就出去看看,該到了吧!
只聽大門咯吱叫了一聲,就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母親高興地說:來了!
父親翻了翻白眼:高興個屁,倒茶的倒茶,做飯的做飯去!
我引著阿姐和楊龍走進來,他們腳底的泥把瓷磚地面給弄臟了。阿姐趕緊取來放在門后的掃把,把泥塊掃到門后。正要拿簸箕收拾掉,父親制止道:玉珍,你就別忙了,都坐下吧!
楊龍向父親問了好,坐在沙發上,阿姐也放下簸箕,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楊龍對面。我給他倆倒好茶,挨著楊龍坐了。
媳婦進了屋,左手端盤饅頭,右手端碗咸菜,碗上搭著幾雙筷子。阿姐慌忙站起,接過咸菜和筷子,放在父親面前的炕桌上。父親擺擺手說:放到茶幾上吧,你們吃,我不想吃。
阿姐只好把咸菜、筷子放在茶幾上,和饅頭擺到一起。
我媳婦轉身走了,臨走時合了門。大家默默地吃飯、喝水,咀嚼食物的聲音在房間里分外清晰。
過了半會,父親問:都吃好了嗎?
大家都不做聲,有的停止了咀嚼,有的放下了茶杯。
父親:那我們就說正事吧。又對我說:你把茶給你姐夫和阿姐添上。
我應了一聲,剛要起身,阿姐就提起了茶壺。
父親:玉珍,你還是好好坐著,讓你弟弟添茶倒水,我正要說你的事呢!
阿姐放下茶壺,坐回原位。我添好了茶,也坐回沙發上。
父親:玉珍,我聽你弟弟說,你要加入那個洋教,對嗎?
阿姐渾身顫抖了幾下,知道我告訴了父親,就拿眼看我,眼里滿是抱怨。我避開她的眼神,低頭喝茶。
只聽阿姐低聲對父親說:阿爸,那個……那個叫天主教。
父親:我知道,你就甭解釋了。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實的想法,你就說說吧!
阿姐:想說的,昨天都給弟弟說了。他沒給你說?
父親:他是說了,不過,我沒聽明白。今個,想叫你當著我的面,你男人的面,你弟弟的面,說清楚!
阿姐低著頭說:好,那我就說,說給你們聽。
才說了這一句,淚水就滾了出來,砸在了瓷磚上。
楊龍忽然挺直了腰板,對玉珍說:就是,你給我們一五一十地說,說得清清楚楚的。
父親盯住楊龍:沒教養嗎?誰讓你開口了?
楊莊人很注重輩分,長輩說話時,晚輩不得插嘴。長輩問話時,晚輩才能回話。長輩沒問話,晚輩就急不可耐地亂說,在楊莊人眼里,是沒有教養的表現。
阿姐也有些惱怒,白眼看楊龍。楊龍一下子就縮回身子,陷進沙發里。
11、丟屁撩謊
阿姐:阿爸,這幾年,我覺得日子越過越吃力了。以前,再苦再累,地有人犁,有人種,糧食有人割,有人碾。現在呢,家里男的少的,都出去打工。地又不能全荒著,還得種一點,我就種了當歸、洋芋和大豆,熟了后,賣掉,能掙點錢。
楊龍又插話說:那你不種不成嗎?
阿姐反駁道:不種,就靠你們打工掙錢?你們掙的那點錢,又抽煙,又喝酒,又賭博,一年能落幾塊錢?你和兒子,都靠不住的,指望不上的!
楊龍:誰賭博了?誰賭博了?我只是愛抽幾口煙,你管這管那的,管得也太寬了吧!
父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都別吵了,說正事!
我往楊龍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楊龍趕緊閉了嘴。
阿姐又開始用袖子擦眼淚: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還有爭取低保醫保的活,都得我干,都得我跑,我都累出病了,誰也不過問過問,連一句問候都沒有。
父親: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離了你,還真干不好。低保醫保的事,你叫楊龍和你兒子去干,不行嗎?
阿姐:靠他們?靠不住的,一有事,就躲著,硬讓他們去,他們就丟屁撩謊的,凈哄我!
丟屁撩謊,意思是說謊。說的謊明明顯顯是假的,站不住腳跟,一眼可以看穿,對方還要堅持謊言的真實性,這謊言,就跟屁沒啥兩樣,結果只能讓聽者格外反感。看樣子阿姐對丈夫和子女的說謊,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
楊龍坐不住了,嚷道:你啥時候相信過我?啥時候相信過你兒子?我看你是狗攬八堆屎,啥都想自己干呢!
父親:在我面前,你們還要吵?楊龍,你甭插嘴,就聽玉珍說!
楊龍扭了扭脖子,很不甘心地閉了嘴。
12、另一疙瘩
阿姐又說: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我實在活得沒指望了,結果有人來,她們跟我一樣的苦,一樣的累。她們理解我,安慰我,幫助我。我感覺這日子有點亮色了,這才跟她們交往的。
父親:你跟她們交往多長時間了?
阿姐:半年了吧。
父親:你沒加入她們的教吧?
阿姐:還沒有。
父親:就是說還沒接受洗禮?
阿姐:阿爸,你也知道洗禮?
父親: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如果你加入了,我們大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阿姐:阿爸,你怎么這樣說呢?!
父親:我告訴你吧,玉珍,你想加入的這個教,是這個世上的一個大教,外國人信的很多。我們藏地,當然也有人信。在我們這里,信的人很少的。知道少的原因嗎?
阿姐:不知道。
父親: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楊龍和你弟弟,也不知道。我們這里的人,只信佛教,不愿信洋教,是骨子里不愿。要是誰信了,誰家信了,這里的人就會不答應,會排斥他,排擠他,孤立他。
阿姐紅著眼圈說:一聽就讓人心里不好受。
父親:你不好受,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的親人、親戚也不好受,他們也會被這里的人排斥、排擠、孤立,最后叫這里的人拋棄,成為另一疙瘩。
另一疙瘩,在楊莊方言里,指的是另一伙,另一幫。這一伙這一幫,是游離于更多人之外的少數人的聚會,是一群異數。被排斥、被打擊、被遺棄,是這群人最終的命運。
阿姐聽了,再也無法抑制了,她大哭起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
父親:你就別嚎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只要你入了這個教,我、你阿媽、你弟弟、你弟弟的孩子,還有你的男人、你抱養的孩子,都在這里待不下去,都得離開這生你養你的地方。
13、沒出息
阿姐止了哭聲說:真的會這樣嗎?
楊龍:遲早會這樣的,連云丹都說,走了這一步,就萬劫不復了。
我一直沒說話,聽楊龍提到云丹,覺得很奇怪,就問:哪個云丹?
楊龍:就你的堂弟云丹啊,昨天去桑多鎮的路上,他這樣說的。
我:這事你給云丹也說了?
楊龍:說了,怎么啦?你阿姐敢做,我就敢說。
我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我阿姐當年真的瞎了眼,看上了你這樣的慫貨!
楊龍一聽,愣住了,等反應過來,立刻起身揪住我的領口:你說啥?你再說一遍,沒見過你這樣的二流子,沒大沒小的!
父親看不下去了,從炕上下來,赤腳走到楊龍身邊:你這才是沒大沒小,快放開他!
然而楊龍還是不放手,反駁道:他罵我沒出息!
有出息沒出息,是對人的辦事做人上的一種判斷,但凡被肯定為沒出息的,基本上就對這人的一生做出了評價:他不是人中的龍鳳,只能算是吃五谷的蟲豸。楊龍從我的話里,聽出了我對他的看法。這看法,他顯然是無法接受的。
父親:你看你這樣子,有出息嗎?
楊龍:我怎么沒出息了?
父親:屁大的事你就吵吵嚷嚷的,沒一點男人的樣子!
楊龍放開了我,轉身問父親:你說我不像男人?
父親直視著楊龍:家丑不可外揚,你倒好,唯恐別人不知道。你說你像男人不?
楊龍啞了。
阿姐在一旁看著楊龍和父親吵架,或許想起了這些年的悲苦,一時竟按捺不住,也罵楊龍:你都沒生娃娃的本事,還算是男人?!
楊龍被這一句話給說啞了。父親和我,也傻了。房間里頓時死一般的靜寂。
楊龍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撲向阿姐,誰知被茶幾給絆倒了。我擔心楊龍傷害阿姐,就揪住楊龍的衣領。楊龍扭身廝打我,我卡住了他的脖子。
父親高聲罵道:你們幾個沒出息的,都給我住手!
14、不是一路人
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楊龍,以為老人在罵他,一時口不擇言:哼,老東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二十幾年前就看不起我,到現在還看不起我,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
當女婿的竟然敢罵丈人,我憤怒了,順手摑了楊龍一耳光。楊龍怪叫一聲,還了幾拳頭,我被打倒在沙發上,但還是揪住楊龍不放手。
聽到吵鬧聲,媳婦跑進來,一看,公公赤腳站在地上,渾身顫抖著,阿姐張大著嘴巴,眼睜睜看著廝打在一起的兩個男人,不知該干什么。
媳婦大喊起來:打人啦,打人啦!
楊龍一聽,掙脫了我的糾纏,跳過茶幾,奪門而出。只聽砰的一聲,似乎撞到了什么。我趕緊跑出去,才發現母親倒在堂屋外的柱子旁,一時竟爬不起來。再看那楊龍,早就出了大門。我顧不上追他,忙把母親扶起來,抱在懷里。母親的眼里滾出了傷心的淚水。
我把母親扶進室內。父親已穿好了鞋,坐在沙發上,慢慢地,不發抖了。
阿姐:阿爸,你看,你看,他就是這個慫樣子!
父親:哎,當年,你瞎了眼。后來,我瞎了眼。我們都瞎了眼!
阿姐:阿爸,我知道,我知道,我實在跟他過不下去了!
父親:爛泥糊不上墻,癩狗扶不上房,玉珍,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還是離了吧!
父親說楊龍和阿姐不是一路人,實際上已經給他們的婚姻畫上了句號:不是一路人,當然是走不到人生的盡頭的。與其如此,還不如乘早分手,各走各的道。
我們一聽,都愣住了,以為聽錯了!
父親忽然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扭頭告誡阿姐:你要離婚,就離吧,不過,洋教,你就別信了,聽懂了沒?
阿姐茫然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