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躍華
孫蘭英一早便跑到對面的坡上罵人。坡成十字形,向西是縣城,其余通嶺家村三個組。
孫蘭英五十多歲了,瘦得像一根枯癟的絲瓜,蓬頭散發(fā),罵一聲脖子一伸,像打鳴的公雞。她罵了有一支煙工夫,路過的男女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沒一個搭理她。只有跟著來的黑狗高一聲低一聲地跟在后面吠,吠著吠著便跑過去跟一條白狗廝混,氣得孫蘭英抓起塊磚頭就砸。
孫蘭英在坡下開了個服務(wù)部,賣農(nóng)藥獸藥化肥除草劑,因為算賬狠,熟識的人背后都喊她孫二娘。她丈夫在鎮(zhèn)農(nóng)技站當(dāng)技術(shù)員,前天請物價局的人吃飯,酒喝多了,從十字坡上摔下來,摔斷了三根肋骨。丈夫騎的摩托車,警察抽了血,一化驗,不得了,醉駕。按新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醉駕一律開除公職。
想想丈夫的事業(yè)編制要丟了,想想手捧金飯碗手不動腳不動一年掙十幾萬,想想到死還能再混國家二三十年,孫蘭英心中那個氣呀,恨呀,怨呀,一齊發(fā)作起來,就像剛出水的河豚魚,身子一下子脹成幾倍大。她發(fā)了瘋似的罵人,發(fā)了瘋似的查問誰報警讓她丈夫丟了飯碗。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路邊的柳樹都綠成了一片,蠶豆花星星點點。孫蘭英還在十字坡向南的砂石路上罵,砂石路一里多長,兩邊分住著嶺家村一組四十多戶人家。孫蘭英嘶啞的罵聲鋸木頭般響在人們頭上,罵熱了,索性脫掉羽絨衫,露出里面的白羊毛衫,人一下子小了一半,像剝了葉的萵苣。
年輕的村主任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望著孫蘭英上躥下跳,實在看不下去了,勸說道,人家報警有什么錯?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呢?村主任是大學(xué)生村官,戴著眼鏡,說話慢條斯理。他記得,前天孫蘭英外出進(jìn)貨,找不到人,等到她從醫(yī)院回來,碰到村主任仍顫抖著身子說,要是沒人送醫(yī)院,這死鬼可能怎么死的都不曉得。當(dāng)時的孫蘭英呀,遇到每個人都作揖感謝,嶺家村的人救了她男人,嶺家村的人都是好人。前天剛好是3月5日,學(xué)雷鋒的紀(jì)念日,村主任認(rèn)真地說,我們村是文明村,個個都是活雷鋒。孫蘭英說以后要好好謝謝這些活雷鋒。
孫蘭英罵了半天沒人搭訕,好不容易遇上村主任接話了,頓即來了勁。她薄嘴唇尖下巴,一開腔便掃機(jī)槍似的。村主任被她拽住手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人家醉倒了礙你什么事?死了找你算賬?你倒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飯碗丟了誰負(fù)責(zé)?她掰著手指頭給村主任算賬,丈夫一年掙多少錢?再活二三十年損失多少?全國多少人考一個事業(yè)編制?唾沫濺了主任一臉,主任摘下眼鏡擦,邊擦邊想,你前天不還感謝大伙救了你丈夫么,怎么屁股一掉就翻臉不認(rèn)人?村主任連連搖頭,但還耐著性子勸說,飯碗丟了的事要找政府,找人事部門,至于報警的人嘛,這個,這個……孫蘭英突然蹦起來,捋起袖子問,什么這個這個,誰報警誰負(fù)責(zé),你報警讓我丟了飯碗,就得賠!孫蘭英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幾乎要把那幾顆歪牙咬碎,十字坡每年都有喝酒跌死跌傷的,哪個不賠?一起喝的,請客的,誰逃得了?去年一個警察也是醉駕,也是摔在坡下,結(jié)果公職開除了,一起喝酒的每人賠了五萬。村主任望著孫蘭英巴掌大的臉扭歪了,不禁縮了縮脖子。下鄉(xiāng)兩年,村主任才搞清了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什么人最橫,邪的、兇的、惡的,好處都被他們占去,老百姓個個敢怒不敢言,村干部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個稻草人。
村主任嘆著氣走了,電動車在砂石路上一顛一顛,孫蘭英的罵聲又從后面追過來。罵聲引來雷三來看熱鬧,他三十多歲,腦子少根筋,平時喜歡到十字坡轉(zhuǎn)悠。這兒下雨落雪易翻車,人家喊他幫忙,給支煙抽,他就樂得屁顛屁顛。雷三趿著鞋,看見孫蘭英在拼命跺腳,覺得好笑,指著孫蘭英喊,二癩頭死了。孫蘭英丈夫小時候頭上害瘡,諢名二癩頭。孫蘭英回過頭來罵,狗日的三槍斃,放什么屁!雷三嘿嘿笑,他木訥,一天說不了幾句話。笑了半天,才抹了一把鼻涕,甩開去,嬉皮笑臉地學(xué)著孫蘭英的樣子跺腳,我喊人送火葬場了。孫蘭英抓起一個磚塊砸過去,砸中雷三的頭,你媽X這輩子認(rèn)識110、120?
丈夫酒醉時像死豬,不可能知道誰報的警。找醫(yī)院要電話,要不到,找交警查,查不到。孫蘭英賴在交警隊不走,交警發(fā)火了,桌子一拍,吼道,荒唐,救人救出事來了?沒人報警警察難道吃飽了撐的!
回頭再一個個盤查,問遍了嶺家村所有的人,就連上小學(xué)的幾個學(xué)生也沒放過。學(xué)生們個個驚恐萬分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看見有人躺那兒了,但誰會報警呢?爸媽不讓我們多管閑事。孫蘭英不服這口氣,罵了一天,想罵出報警的人,但始終沒人接招。孫蘭英惱怒得恨不得一口咬斷自己的舌頭。夜里躺在床上,身子像烙大餅一般翻來覆去,放電影似的把懷疑對象過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相信沒人報警救護(hù)車會無緣無故開到嶺家村來。折騰了一夜,漸漸的,她把懷疑的目光開始聚焦到兩個人身上。
一個是路頂頭的丁善和,瓦匠,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丈夫倒在樹下的就是他。他是孫蘭英的死對頭,怨是修屋后這條砂石路結(jié)下的,孫蘭英要他多出錢,鬧翻后成了仇人,后來又眼紅丁善和承包魚塘發(fā)了財,鬧著重新招標(biāo),結(jié)果她弟弟搶走了那魚塘。丁善和恨死了孫蘭英一家,平時路過她家總要啐幾口唾沫。
另一個是丁善和的鄰居,李存義,做過二十多年的會計,說話陰,人稱“陰八怪”。他妻侄在服務(wù)站當(dāng)站長,孫蘭英丈夫的頭兒。孫蘭英的服務(wù)部隔三差五的被人舉報,背后搗鬼的總少不了他。當(dāng)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他,不但自己看了一趟又一趟,還喊來好多年輕媳婦看熱鬧。原來孫蘭英丈夫的褲子沒系好,褲襠里的那玩意兒露在外面,迎風(fēng)張揚(yáng)。年輕媳婦們羞得直罵老不正經(jīng)。
這兩個人都是孫蘭英的仇人,巧合的是,去年十字坡警察出事時就他們兩個人在現(xiàn)場,他們都知道醉駕的后果。你說,面對這一千載難逢的報復(fù)機(jī)會,他們肯放過?
孫蘭英決定先去試探一下丁善和。丁善和正在茅坑上拉屎,半天才出來。他五十多歲,背已開始發(fā)駝,臉瘦得巴掌大,黑得像炭灰。邊系褲子邊慢騰騰地說人是看見了,也喊了,但喊過就去縣城上工了。孫蘭英說你中午從來不回家吃飯,怎么偏偏那天回來?他說圈里的母羊叫了幾天窩,要配種。孫蘭英說有人看見你打電話的,丁善和“噗”地一聲笑出聲,約配種時間呀,老公羊老趴地上,配不動,得提前半天打電話。丁善和忍不住咧開少了一顆門牙的嘴,頭向后仰著,顫顫地晃。孫蘭英愣住了,丁善和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平時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一次幾個人一起喝酒,孫蘭英丈夫喝多了,沒人敢送他回家,只得叫丁善和送。丁善和那時還沒跟孫蘭英鬧僵,送過去卻挨了孫蘭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還要丁善和把醉鬼馱回家,害得丁善和陪著他在河邊坐了一整夜。endprint
孫蘭英斷定丁善和沒有說真話,丁善和的笑很滑稽,皮笑肉不笑,嘴角往上咧,電觸了似的,分明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成分。孫蘭英想起來,自從她在坡上罵娘后,丁善和見了她不像過去那般繞道走,而是挺著個雞胸邁著方步,把個倒掛著的水葫蘆似的頭晃來晃去,故意在十字坡下吆五喝六,甚至還有一次跑到孫蘭英丈夫摔倒的地方撒了一泡尿。
孫蘭英看出這是一種反常現(xiàn)象,是丁善和特意偽裝出來的。他是故意氣自己。孫蘭英掛不住了,當(dāng)著丁善和的面破口大罵起來,農(nóng)村人相信早上罵人最靈。丁善和三年間死了父母和丈人,孫蘭英罵這是報應(yīng),只有做了缺德事的人才會遭到,上天有眼。孫蘭英斷定,只要他報的警肯定憋不住要跳出來。然而,無論她怎么罵,丁善和兩口子就是不接話。丁善和去城里做活,砰的一聲拍上門,他老婆坐著他電動車后面去做小工。丁善和把電動車騎得呼呼的,亂蓬蓬的頭發(fā)一股勁兒地向后飄去,花白似雪,腰板挺得直直的,搓衣板一般。路過孫蘭英時特意一加速,電動車歡快地叫著,鳥兒一般飛過去,他老婆從后面摟緊丁善和,嘴里哼著小調(diào)。
孫蘭英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飛過去,一腳連人帶車把他們踢下河。
但到李存義門前罵就不是一回事了,李存義為人剛直,愛打抱不平。孫蘭英在十字坡開店,嶺家村的人都得買她的東西,不買你就找不動她丈夫,你說莊稼、牲畜哪有不生病的呢?但全村只李存義一個人不買她的帳,不但不買她的東西,還三天兩頭到物價局舉報她亂漲價。
李存義的兒子在外地當(dāng)老板,結(jié)婚五年沒生出個兒女,孫蘭英就罵缺德的人都無后,這在農(nóng)村里罵人最毒。李存義不像丁善和那樣不理孫蘭英,他七十多歲了,個高身粗,一臉絡(luò)腮胡子虎虎地瞪著孫蘭英,你罵娘跑到人家門口罵什么意思?
孫蘭英的眼罵紅了,唾沫四噴,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誰做了缺德事誰有數(shù)。
李存義卻不惱不火,手里抓著茶杯,壓著火氣告訴孫蘭英,我是看見你男人倒在那兒,也喊了,但誰證明我報警了?李存義兩道長長的眉毛劍一般豎著,兩道寒光直逼孫蘭英,你說,我憑什么要報警?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吃飽了撐的?腦子進(jìn)水了?大家都不過看稀奇罷了。孫蘭英一手叉腰,一手戳著李存義,看稀奇你還喊女人來看什么?為什么還要打電話?李蘭英聽說,來看的女人不下二十個,個個笑得捂著肚子,雷三那鳥東西甚至還拿樹枝挑了挑丈夫那玩意兒。李存義呸道,我打電話關(guān)你什么事?人家約我去喝酒,你男人能喝我們不能喝?誰不曉得酒是個好東西呀,能聯(lián)絡(luò)感情,能做成生意,能找人消災(zāi)。李存義還夸張地仰頭做了個動作,感情深一口悶。
孫蘭英肺都?xì)庹耍趲X家村,唯一敢面對面與孫蘭英斗的只有李存義。李存義的妻侄當(dāng)站長,孫蘭英的丈夫干私活幫老婆開店賺錢,站長給他小鞋穿,兩個人斗了十幾年。孫蘭英突然想起來,前幾天站長還來了嶺家村,這稀奇得很。站長肥頭胖腦,背著手偉人視察似的,手扶一棵桂花樹晃著頭笑。要知道孫蘭英的丈夫當(dāng)時就醉倒在那棵樹下,站長笑得淚水都出來了,不住拿手擦。站長為什么要扶住那樹?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這不是你李存義搗的鬼是什么?
孫蘭英突然發(fā)現(xiàn),李存義和丁善和經(jīng)常鬼鬼祟祟竄在一起,兩個人在路上遇見了都要下車東扯西扯,扯完了再得意忘形地你拍一下我的頭,我拍一下你的肩。丁善和甚至有一次下班回來一頭扎進(jìn)李存義家里,喝酒喝到天黑,屋里傳來的笑聲一陣高似一陣,驚飛了樹上的幾只烏鴉。丁善和平時說話蚊子似的,走路也怕樹葉子砸到頭,但卻突然間腰桿挺直了,聲音也粗起來。李存義似乎更是得意,背著手邁著官步四處蹓跶,對任何人都熱絡(luò)起來,遇到雷三甚至破天荒地扔了支煙給他。
孫蘭英心里斷定,報警的肯定就在他們中間,甚至不排除兩個人聯(lián)手串通的可能。孫蘭英堅信自己沒有錯,咬著牙恨恨地想,既然不承認(rèn),那非得給你們一個下馬威不可。
給什么下馬威?孫蘭英做事狠,嫁到嶺家村三十多年,不管村里村外,干部群眾,她從來沒有打過輸仗,無論是當(dāng)初分田時死糾硬纏分到了最好的一塊田,還是看不得丁善和當(dāng)年承包魚塘發(fā)了財帶頭起哄重新招標(biāo),甚至借丈夫的名,在十字坡下搭了個違章房賣農(nóng)藥化肥。孫蘭英無論干什么拿定主意前都輕易不發(fā)聲,就像農(nóng)村里常見的眼鏡蛇,出擊了一招致敵于死地。她想好了一二三四五幾步路子,一著一著來,先走第一著,扒了屋后那條砂石路,逼蛇出洞,出洞了就不怕你不低頭,賠我的損失。
那條路從孫蘭英家屋后通過,丁善和和李存義兩家進(jìn)出的必經(jīng)之路。嶺家村一組的四十多戶人家都住在路兩邊,丁善和和李存義兩家離得最遠(yuǎn),在路的最頂頭。當(dāng)初修這條砂石路時,一事一議每戶出五百,孫蘭英攛掇幾個人提出異議,要求他們兩家要多出點錢,因為這兩百米受益的就他們兩家。村主任不同意,說修路是好事,鄰里鄉(xiāng)親的哪能為這點事傷了和氣。但孫蘭英不依,修路要碰到孫蘭英的雞窩,怎么說她都不移。事情拖了三個月,最終丁善和和李存義不得不各多出了兩千。
派誰去扒?孫蘭英從路這頭走到那頭,邊走邊思忖著。春天的風(fēng)暖暖的,吹得一望無際的麥田都成了綠色的海洋,頭頂上成百上千的燕子飛來飛去。不少孩子在孫蘭英的地頭放風(fēng)箏,雷三沒事做跟在后面拍手。孩子們踩倒了田埂上的蠶豆,孫蘭英扯著嗓子罵,孩子們趕緊收起風(fēng)箏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雷三見孫蘭英掃了他的興,遠(yuǎn)遠(yuǎn)地嚷,二癩頭死了!孫蘭英想罵,有人養(yǎng)沒人管的渾球,早死早好。但她今天卻沒罵,反而滿臉堆笑,喊過雷三,遞了支煙給他。
雷三有煙就有命,他點著煙,一口便吸掉了半支。孫蘭英索性把剩下的煙全給了他,五塊錢的紅梅。雷三把煙揣進(jìn)污黑發(fā)亮的口袋,轉(zhuǎn)身想走。孫蘭英喊住他,說你幫忙干點活,干好了再給你兩包煙。
雷三一聽有兩包煙,頓即手舞足蹈起來。村里人不管有什么難事臟事都愛喊雷三幫忙,報酬就一兩包煙,反正他有的是力氣。雷三咂吧著嘴,使勁拍著手,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孫蘭英扔給他一支鐵鎬,這鐵鎬還是當(dāng)初工程隊修路時沒來得及收,被孫蘭英順手牽羊拿回家的,沒想到現(xiàn)在卻派上了用場。雷三拾起鐵鎬,揚(yáng)起臟兮兮的臉,愣在那兒,等著孫蘭英發(fā)話。孫蘭英的眼光掃過他身上臟得發(fā)亮的棉襖,沒好氣地拿手指了指腳下的砂石路,說,扒了它。endprint
雷三瞪大眼,兩個眼球幾乎彈出眼眶,不住地拿手搔著荒草似的頭發(fā)。也許他想,這路才造好的,怎么就扒了呢?造路時雷三最賣力,天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包工頭只要管飯管煙,不出一分工錢就白用了一個大勞力,雷三說天天造路才好。孫蘭英見他沒動,不耐煩地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他才歪歪斜斜地扭著八字步走開了。別看他木訥,但干活卻是一身的蠻力,雷三脫了棉襖,朝手里吐了兩口唾沫,“吭唷、吭唷”掄起鐵鎬扒起了路。
天色漸晚,十字坡下開始有人家屋頂冒出縷縷炊煙。李存義從鎮(zhèn)上回來,騎著電動車,馱著化肥。騎到孫蘭英屋后卻傻了眼,路已被挖了個大口子,兩三尺深,三四尺寬,騎不過去。雷三還在那兒撅著屁股扒土,脫得只剩下一件棉毛衫,像一直褪了毛的雞,渾身冒著灰蒙蒙的熱氣。李存義火冒三丈,大聲罵道,你這畜生怎能干這事!
雷三只顧使勁挖路,被這吼聲嚇了一大跳,趕緊爬上來。李存義關(guān)公似的臉鐵青著,兩眼冒火。雷三見勢不好趕緊爬起來溜開去,扔在地上的棉襖也不敢拿。他有點怕李存義,他常偷人家的東西賣了買煙抽,有一次把李存義的幾張釘耙偷走了,被李存義當(dāng)場抓住,喊來民警把他關(guān)了一夜,從此望見李存義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雷三逃出幾丈遠(yuǎn),不住地拿手揩著額頭,臉上頓即被揩成灰一片黑一片,剛從礦井下上來似的。李存義喝問誰叫他干的,他不說話,只是拿手指了指孫蘭英的店。
李存義去追雷三,邊追邊罵,孫二娘叫你吃屎你吃?
雷三逃到渠道上,連連跺著腳,跺得泥灰四濺,嘴里嘟噥著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李存義卷起袖子,抓起鐵鎬,指著那坑命令道,給我填上,不然剝了你的皮。
雷三猶豫著,不敢正視李存義,只是拿一雙泥手在麥苗上搓,搓干凈了再伸手摸口袋,那里有孫蘭英給的煙。煙抽完了,只剩下空殼,也舍不得丟。孫蘭英答應(yīng)挖好了再給兩包煙的,他腦子里想的就是挖好了去找孫蘭英拿煙,沒想到半路上碰上李存義要壞他的事。
李存義的臉都?xì)馔崃耍X子里嗡嗡著響,他想不到孫蘭英竟會下作到如此地步,平日在村里霸道慣了,現(xiàn)在又來訛人,你說你男人摔倒了與人家有什么關(guān)系?喊不喊有什么錯?訛不成就扒你的路,不讓你走,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存義叉著腰沖著雷三厲聲喝道,你填不填?雷三不敢再逃了,別看李存義年紀(jì)大了,但身子硬朗得很,況且雷三領(lǐng)教過他的厲害。李存義把鐵鎬扔過來,鐵鎬差點砸中雷三的腳。雷三不敢看李存義,猶豫了片刻,終于極不情愿地移過去,抓起鐵鎬。但鐵鎬挖路行,鏟土不行,只得拿手扒,扒了兩下又抬起頭說,孫二娘答應(yīng)給兩包煙。
李存義大手一砍,吼道,再啰嗦老子砍了你的頭!
孫蘭英在城里大鬧了一場,當(dāng)著站長、鎮(zhèn)長、信訪局局長的面要喝農(nóng)藥,嚇得干部們一個個夾著皮包亂逃。孫蘭英拎著農(nóng)藥瓶回到十字坡時,雷三正滿頭大汗在填土,孫蘭英摜下農(nóng)藥瓶,喝問扒掉的路怎么又填上了?雷三望望四周,摸著腦袋說李存義要砍他的頭。孫蘭英拾起藥瓶砸過去,罵道,狗日的昏了頭!雷三痛得跳開去,呲著牙喊疼。孫蘭英伸出手,說把煙還我。雷三早把那包煙抽完了,哪有煙還她?甕聲甕氣地說,你還差我兩包。孫蘭英兇巴巴地叉著腰,唾沫噴了雷三一臉,你扒了么?你不扒還想要煙?
雷三十萬個不情愿,嘴里嘰里咕嚕著,嘴角都泛起兩堆白沫,像剛捉上岸的螃蟹。但盡管這樣,他猶豫了片刻,還又不得不去重新扒路。
丁善和從城里工地回來天已微黑,老婆坐在電動車后面。那料到速度太快,來不及看清路上挖了個大坑,一下子栽了下去,連人帶車沒了蹤影。雷三接受剛才的教訓(xùn),躲到麥田里,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挖的挨罵。見人沒了,突然從地上蹦起來,大聲喊,又死了一個!又死了一個!他拔腿就朝孫蘭英店里奔,一邊奔一邊大聲喊,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停下來看熱鬧打探出了什么事。
雷三圍著十字坡奔了幾個來回,興高采烈索性光了腳,嚇得路邊幾只閑逛的狗四處逃竄。路兩邊的人家聽到喊聲都出了門,趕到現(xiàn)場。村主任騎著自行車回鎮(zhèn),被雷三一把拉住要去看死人,嚇得村主任大驚失色,眼鏡差點掉下來。村主任被雷三拉得東倒西歪。坑里電動車摔壞了,頭尾分離,車罩飛出幾丈。村主任拿手不停地拍著胸口,拍著拍著,突然看見丁善和從家里奔過來,手里抓著魚叉氣喘吁吁地邊跑邊喊,狗日的雷三作死!老子跟你拼了!
村主任見勢不好,趕緊喝住丁善和。丁善和瘦得像菜莛,風(fēng)刮得倒,但此時卻像一頭發(fā)怒的豹子,紅著眼弓著腰,咬牙死死追著雷三。長長的砂石路上,一前一后兩個人在奔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快一慢。圍觀的人都清楚,路雖然是雷三扒的,但沒有孫蘭英指使,雷三會去發(fā)這種神經(jīng)?你孫蘭英也欺人太甚了,古語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丁善和手里的魚叉真的戳了人可要出人命,嶺家村的人都知道,丁善和是養(yǎng)魚人,叉魚準(zhǔn)得出了名,只要入了他的眼,手起叉落,什么魚也逃不了。
圍觀的人都瞪大了眼,屏著氣看著兩人在追逐。孫蘭英不知什么時候溜出門的,望著丁善和手里寒光閃閃的魚叉,趕緊喊村主任拉架。丁善和盡管氣喘如牛,但他的兩眼已通紅似火,村主任怎么也拉不住。砂石路盡頭是條水溝,雷三縱身跳過水溝。丁善和人瘦腿短,跳了幾回沒跳過去。村主任見狀趕緊從后面抱住他。丁善和又蹬又抓,喘著粗氣罵道,狗日的欺人太甚,日你的祖宗八代!
雷三見丁善和跳不過去,不著急了,反而停下來,涎著臉咧著一嘴黃牙逗起丁善和,兩只臟手在丁善和面前舞來舞去,像兩只雞爪。丁善和使出吃奶的力氣,終于掙脫了村主任的手,拿魚叉往溝里一撐,像撐桿跳高,瘦小的身子便躍過水溝,沖著雷三撲過去。
孫蘭英扯著嗓子喊雷三快跑。雷三反應(yīng)還算快,一讓,丁善和撲了個空,“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剩下的一顆門牙又?jǐn)嗔耍r血從嘴里流出來。但他仍不服氣,吐掉嘴里的血,又撲向雷三。雷三被徹底激怒了,他畢竟三十多歲,身強(qiáng)力壯,年過半百的丁善和大腿還沒他胳膊粗,哪里是他的對手!雷三兩只手鐵爪一般抓住丁善和,腰一貓,丁善和便像個布袋似的被他扛到肩上,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任憑丁善和在肩上又喊又叫,又掐又抓。丁善和被轉(zhuǎn)暈了,分不清東西南北麥田水溝,眼前昏暗一片地動山搖。雷三猛一使勁,一把將他摔出去,“噗”的一聲,丁善和像個沙袋一樣重重地摔到幾丈外,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慌了,紛紛驚呼出人命了。李存義趕緊打電話喊來外甥,立即開車將丁善和送去了縣醫(yī)院。
派出所的警車來了,從車上跳下來兩個年輕的警察,問明事由后拿燈照著雷三。雷三瞇起眼垂下頭,躲著燈光。警察問村主任,怎么又是他?主任一臉茫然。兩個警察一人抓住雷三的一只肩膀,使勁按。雷三掙扎,殺豬般嚎叫。警察把他的手別到身后,冷笑著問還兇不兇?雷三老實了許多。警察說上次你做了件好事,這次卻犯下個大錯。
警察告訴眾人,雷三上次做的好事是救人,這次犯的大錯卻是傷人。十字坡是事故易發(fā)地,交警常來巡邏,上次巡邏到十字坡,看見有人到路中央攔車,說死人了,要送火葬場。攔車的正是雷三。警察下車看到有人躺在地上,摸摸還有氣,趕緊打電話呼來救護(hù)車。
所有的人都驚訝得張大嘴。
雷三被塞進(jìn)了警車。孫蘭英呆呆地望著,木偶似的,下巴直往下掉,涎水流了一地。雷三拍著鐵柵欄對孫蘭英喊,二癩頭死了,回來我到你家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