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來臨之際（三）

陳茜

第五章

【1】

基地深處傳來連續不斷的震動、報警器的嗡鳴聲，遠遠還有人在哭喊。

好像是隊醫歐陽聰的聲音。

文偉似乎內心知道了什么，他爬下床，躡手躡腳走出房門，手里握著一支槍。他為什么會有槍呢？基地里的攻擊性武器都是和外出裝備一起鎖在倉庫里的。但眼下也管不了許多，文偉能聽到震動聲離他越來越近了，那個龐然大物和他就隔了一條短短的走廊。

越來越近了，他舉起槍，深呼吸，同樣慢慢靠近走道的轉角處。燈光忽明忽暗，拖鞋發出的吱吱聲太礙事了，文偉甩掉鞋。快來了——他雙腿分開，穩穩站立，向前舉起槍，覺得自己像硬漢電影里的英雄，一股豪氣油然而生。

一只塞滿整個走道空間的巨大白鼠出現在他面前，渾濁的紅色眼睛有臉盆這么大——它濕潤的鼻翼翕動著，嘴角的絨毛上滿是人類的血跡——他的呼吸哽住了。

【2】

“醒醒。”有人在猛烈搖晃他的肩膀。

文偉驚跳坐起，盡力平復呼吸，暗自罵了句。剛才的夢實在太生動了，那只巨鼠熱乎乎的呼吸簡直還打在他臉上。不過考慮到這兩天白天的經歷，做個噩夢也算正常。

“隊長？”看清是誰半夜闖入房間把他弄醒，文偉仍有點迷糊?；厣褚幌?，整個基地也只有波爾有進入隊員房間的權限。

“有緊急情況?！辈栒f，“只能請你先起來，我們有個外勤要出?！辈枖Q亮了頭燈，微光下北歐人的淡色眼睛透明平板得像水晶一樣。文偉讀不出他的情緒。

“行?！彼喍痰鼗卮?，利落地下床，從床頭柜里翻出一劑咖啡因片?？戳搜蹠r間，現在是；麥晨1點。文偉有預感這注定是個艱難的夜晚。

【3】

“監控顯示有人企圖偷偷進入無菌室。”

他們靜靜穿過整個基地，進入外出預備室。當文偉和同樣一臉疲憊的楊曉莉往身上套著與外出宇航服相配的緊身內衣時，波爾簡明介紹情況：“那個人已經突破了艙室密碼鎖的最后一道防線，他在這方面有兩把刷子。而且在撤退時抹掉了自己的電子痕跡。若不是我設置了額外的監控程序，他肯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我擔心情況再下去會失控。”

波爾戴上頭罩，聲音從內部通信系統中傳來，變得更加單薄，“若是我們接觸的第一個魔鏡智慧生物被出于商業理由偷送回地球，我想我們都不想看到這個結果?！?/p>

我們又會變成發現美洲的白人，星際人販子。文偉想起人類漫長的黑歷史，不由得內心苦笑。

波爾想索性把布丁人瑞米先送回海里。等基地的內奸問題解決了，他們有的是機會重新和布丁人接觸——但愿如此。

文偉能理解波爾的決定，他也明白波爾為什么要在深夜悄悄干這件事：若是公開討論，意味著暴露隊內有間諜的事實。同時，若在隊內投票，文偉估計很多人不愿意把布丁人送回去：能冒險來異星進行考察的，都是狂熱的研究者。

【4】

氣密門緩緩打開，波爾率先走出去。他們每人都提著一個大標本箱，里面擠滿了好動的小白鼠們。手里箱子重心亂動，導致他們仨都走得跌跌撞撞的。

外面正處于暴風間隔的息止期，月明星稀。文偉深深嘆了口氣，感覺像是在潛水艇里服役了數月后終于浮上海面探入新鮮空氣的水兵——雖然他明白這只是心理作用，實際上他們正呼吸的還是和基地里一模一樣的壓縮空氣。

【5】

三人坐上外勤巡游車，駛向當初發現布丁人的那片海灘。楊曉莉一路緊盯著平板電腦，看附近幾個還在工作的氣象監探器發回的信息，推算他們是否能在暴風間隔期完成行動。從她緊鎖的雙眉看，文偉覺得挺懸。

外面異星的單調風景不停劃過車窗，文偉深長地嘆了口氣。

“不在海底耽擱的話，應該沒問題?！彼坪跏亲⒁獾搅宋膫サ膽n慮，楊曉莉開口說。

文偉；中堆在他們腳邊的標本箱做了個手勢，

“不知道它回去后，會向族人怎么描述我們——要是它們有族人的話?！?/p>

“也許隔幾個月，我們會在海底發現白鼠迷宮一樣的布丁

人城市?！彼?。

“那可是了不得的文化污染事件。”文偉也笑起來，心情松快了些。確實有可能會發生的，這大概是他喜愛自己職業的原因吧：和異文明接觸，一切奇妙的情形皆有可能。

【6】

他們很快就到了那片沙灘，然后搬著標本箱下車。在車行過程中，布丁人可能玩膩了小白鼠的擬態外形，又一個接—個變回了紫色果凍狀，在箱底積了厚厚一層。

“我們就把它放在——這里？”楊曉莉猶豫著。

文偉也覺得有些不妥。若是那個商業間諜跟蹤了他們呢？或是一旦發現布丁人失蹤，很容易推斷出他們將布丁人送回了這片海灘。布丁人要是本來習慣在這片地區棲息，別有用心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重新找到它們。

“我們沒什么其他選擇?！辈栒f，他彎腰打開了標本箱。

文偉明白他的意思：就算他們將布丁人送去別的地方，它依然可能回到這里。何況暴風重新降臨在即，他們沒有時間了。

他和楊曉莉也打開了標本箱蓋。三團紫色流質飛快流到沙地上，匯集在一起。它似乎很高興重新接觸到熟悉的海灘，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平鋪成幾平方米紫色薄膜，又重新聚集起來，慢慢變成一根直立的圓柱體。

三人都緊盯著它，看得入迷。

“它難道又想變成人形？”楊曉莉悄聲說。

布丁人從圓柱狀頂端又分化出四長—短五根稍細的柱體。文偉大悟：它正企圖化出一只手。

“天，一只手。”波爾也輕聲驚嘆道。

“它想表達什么？”文偉說，他突然意識到，布丁人現在繼承了小白鼠的全部記憶。而這只白鼠生前與楊曉莉有極多互動。那么可以推斷出，現在眼前的智能生物，其實已經相當了解人類了。

布丁人化成的“手”開始伸屈，伸出食指，向海洋的方向指了指。又攤平手掌，四指屈起，向三個地球人搖了搖。

“它在示意我們跟它走?！蔽膫サ穆曇舳佳首×?。一瞬間眾多可能性填滿了他的大腦：布丁人可能想向地球人介紹它們的族群，去布丁人的深海城市一游。又或者，一群布丁人正等在海里，準備聚餐“地球人盛宴”。

【7】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波爾扭頭問楊曉莉。

生物學家搖頭：“要是我們現在就往回趕，回基地正好能避開風暴。但是，海里也是個躲避風暴的好地方。”她聳肩，“下一段風暴的維持時間不長，只有幾小時。正好讓我們跟著去看看瑞米想向我們展示些什么?！?/p>

“你怎么看？”波爾又轉向文偉。

“從個人的好奇心出發，我會立馬跟著這攤果漿走?！蔽膫フf，“但從理智上說，我不認為我們現在跟它去是明智的。基地沒人知道我們去了哪里。你是隊長，你明白如果我們失蹤會引起恐慌的。”

波爾應了聲。

另一個念頭同時也在文偉內心揮之不去：若眼前的波爾真的是——是布丁人的一員呢？它們正在企圖把他和楊曉莉騙進海里呢？我不能被歐陽聰的荒唐思維影響，文偉苦笑。

“那你們回去或留守在岸上，我要跟著它去看看。”楊曉莉突然說。

“你不能——”文偉立即反對。

楊曉莉已經跟著布丁人移動的方向大步走去，聲音通過密閉服的通信線路傳來仍清晰而堅定：“這是合理的決策。我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文偉說得對，我們全部去冒險毫無意義。宇航服的資料傳輸功能可以保障我的行動資料都傳回基地，哪怕我遭遇不測，對基地和項目的損失也是可控的。歐陽聰也受過基礎生化訓練，他可以填補我的職位空缺?！?/p>

文偉一臉震驚，從這番話看，楊曉莉此時的行為并非一時沖動，她可能出發前就打定了主意。

“跟上她?！辈栒f，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

文偉立即跟上，他可做不到讓楊曉莉獨自去冒險。他相信波爾也是。

【8】

布丁人已經蹚入了淺海。它不再維持人類手掌的大致形態，變成了一條類似魚體的流線紡錘形狀。

三人的外出服都有下水推進功能，在海中跟上布丁人毫無困難。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跟著它。在清朗明亮的月光下，文偉能看到四個人投在海底白沙地上移動的影子，如同夢幻。

楊曉莉不斷向他們報告身處的位置?？疾礻狇v扎時，已掃描過附近一片海域的地形，文偉知道他們正朝一片復雜的海溝與巖石游去，不由得有點緊張。

他們已經能影影綽綽看到那些海底巨巖的邊緣。布丁人似乎方向性十分明確，引著他們直接往那邊游。

“難道布丁人都住在巖石區？”文偉打破通信頻道中的沉寂。

“掃描顯示這些巖石內部都有巨大的溶洞，還有復雜的深處結構。若布丁人真的都聚集在里面，我們以前沒有發現它們，倒十分合理?！辈栒f。

“要是它真的帶我們往深處走，我們的裝備能支撐多久？”文偉有些擔心。他們的外出服是為淺海探索設計的，并不適合深潛?；乩锏故怯行⌒蜐撍?，但一旦出動那個大家伙，行動就不可能保密了。

“要是外出服的警戒系統報警，我們就立即返程?！辈栒f，“楊曉莉？”

“明白。”她應道，雖然帶些不情愿。

【9】

此時，布丁人的行動突然慢了下來。它緩緩收縮成一個球狀，沉向海底的一片巖石。文偉皺起眉頭，心臟狂跳起來，在兩塊巨巖的縫隙中，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熟的東西。

一只鞋？

第六章

【1】

“這是西爾斯基地的隊服。”將巖縫中的尸體拖出來后，波爾檢查完死者的裝備，說。

波爾、文偉和楊曉莉站在海底沙灘上，圍著這位不幸殞命異星的探險隊員，陷入了一陣沉默。西爾斯考察隊駐扎在東大陸，和波爾他們一隊人隔海相望，平時互相交流通信也頗頻繁。文偉留意了下對方外出服上的編號和姓名，死者名叫辛格，透過面罩能看到他黝黑的，帶著長長黑色胡須的臉龐。

“辛格……你們誰對他有印象么？”波爾問。

文偉和楊曉莉都搖頭。在來魔鏡星球的星際飛船上，文偉倒是記得在人群中見過某個高大的印度長胡子男人，但印象十分模糊，確認不了是不是眼前的死者。

“我們先把他帶回基地，等暴風過去了再聯系西爾斯基地過來領人。”波爾說，“可能是某次海下考察出了意外。真是個悲劇?！?/p>

他飛快地劃了個十字。這是文偉第一次看到波爾身上流露出有宗教信仰的痕跡。

【2】

大家對波爾的決定都沒有異議，三人合力抬起辛格的尸體——楊曉莉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么了？”波爾立時問。

“他是被謀殺的，看這里。”楊曉莉指點兩人透過面罩側面觀察死者的頸側——那里封著一大片血塊，像是有人直接捅了死者一刀。他們的室外宇航服有自動封閉小型創口的功能，這位被害者和自己的大量血液一起被封在宇航服內，最終身亡。

文偉打了個寒戰。

波爾和楊曉莉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宇航服應該即時把使用者的身體數據傳送回基地的，為什么西爾斯基地的人沒來找他？”最初的震驚過后，文偉開始覺得這事越發不對勁兒。

“他自己關掉了數據傳送模塊?！辈栒f。

“還能關掉？”文偉揚眉，據他所知，與基地的即時聯系是強制性的。

波爾輕輕哼了聲。

文偉突然醒悟想到了什么——在他們自己基地活動的商業間諜，也有能力修改進入布丁人艙室的門禁程序。難道間諜就是眼前的死者？那么是誰殺掉了他？同謀還是追捕者？

瞬間，文偉感覺背后冷颼颼的，陌生的異星深海處似乎有無數眼睛正盯著他們三個落單的地球人。

某個物體在他視線邊緣一動。

【3】

“我有一個主意?！?/p>

文偉說，從死者身邊直起身子。

兩個伙伴都側頭看他。

“我們能從他自己這里知道是誰殺了他?！蔽膫フf，指了指不遠處，一團紫紅色的身影在海水中漂浮，

“可以給死者—個開口說話的機會?！?/p>

“你瘋了？”楊曉莉愣了幾秒，明白了他的意思，大驚失色，“要是布丁人吞掉了這具地球人尸體，誰知道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

“是個有創意的想法，”波爾也搖頭，“但不可預測的情況太多，不值得冒這個險。而且我們身處的環境也不適合做這種實驗。”

【4】

此時，布丁人正緩緩漂向他們。它在海水中漸漸變得透明，果漿似的紫紅色消散了。波爾一行人又討論了幾句，一回頭發現布丁人不見了，也沒太在意——他們本來就是送它回家的。

否決了文偉的突發奇想后，三人抬著辛格的尸體慢慢朝岸邊走去。楊曉莉關注了下海面的天氣情況，發現他們仍有時間能趕回基地。

海水越來越淺，文偉能感覺肩上的水壓明顯變輕了。四周也變得明亮起來，他注意到腳邊盤旋著不少小生物，其中有沒見過的異星物種。楊曉莉的目光變得灼熱，不停叨叨好可惜沒帶標本采集罐子。

文偉和波爾都嘲笑她時刻不忘專業使命，此時死者突然扭動了一下。

楊曉莉嚇得立即撒手跳開。其余兩人倒仍保持鎮定，合力抬住了死者，沒讓他直接砸到沙地上。

“我的天，他沒死？”文偉說。雖然他不是醫生，也能從這人的傷口與出血量看出，絕無生還可能。

“放下檢查一下?！辈柍谅曊f。

他們將死者放下。果然，剛才不是幻覺，裹著宇航服的人體又開始彈跳。死者的胳膊和腿以奇怪的角度開始擺動，這詭異的景象看得文偉目瞪口呆。

“布丁人還是進去了。”波爾說。

布丁人一時間并不清楚人類關節活動的限制范圍。文偉苦笑，他開始意識到，布丁人把他們往海底巖石那邊引，可能正是想借助他們的力量，把死者從巖縫里拖出來。

他們三個科學家，也算是人類中的聰明人，完全中了一團原生物質的計啊。

【5】

楊曉莉跑出幾步后很不好意思地蹭回來了。她看到這情形也立時明白發生了什么，“我們——該怎么辦？”

“木已成舟，我們也干涉不了什么。”波爾說。

他們都退開幾步，等著布丁人變化人形的過程穩定下來。

“布丁人模擬的白鼠，比白鼠原先的智力高多了。”楊曉莉輕聲說，“那現在——它會變成一種比人類的智力更高級的存在嗎？”

“我覺得可能性不大?！蔽膫フf，“它能表現出怎么樣的智力等級，應該取決于它本身的智力水準。我們不用太過于緊張?！?/p>

“但愿你說得對?！睏顣岳蚋筛傻匦α讼?。文偉想到自己昨天還差點被布丁人騙進艙室吃掉，不由得臉紅了。

【6】

又過了漫長的數分鐘，“死者”的折騰終于停了下來。它以一種十分謹慎的動作站起，轉向他們。

透過面罩，能看到布丁人模擬出的人類面孔近于完美?！皬突畹摹毙粮褡笥肄D動腦袋，同時轉動眼珠，又張嘴晃動下顎，像在體驗活動舌頭的感覺。這場面恐怖又有趣，文偉像被催眠一樣移不開視線。

“哇哦，我們該怎么和外星人說第一句話?！睏顣岳虻穆曇艏拥梦⑽㈩澏?。

“一般慣例是表示問候，然后表達我們為和平的目的而來。”文偉輕聲說。

【7】

他們與布丁人也就隔著幾步之遙，可以看到對方的眼神從死板呆滯轉為清明，上下打量他們。終于，布丁人說話了。

“你們是飛象半島那幫子人對吧？我怎么會在這里？”他左右四顧，皺起臉，“天，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