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石構建筑中植物圖形歷史辨析

任康麗 華中科技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副教授

吳雅賢 華中科技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研究生

1 引言

“雕刻是雕、刻、塑三種創制方法的總稱。”[1]石雕用于建筑構造具備耐磨、抗腐蝕等特質被廣泛用于中國古代建筑中如須彌座、欄桿、拱券、抱鼓石、柱礎、御路踏跺等。中國建筑石雕裝飾植物圖形可分為兩類：（1）本國傳統文化圖形，如梅、蘭、竹、菊、牡丹、蓮花、松等 ；（2）受外來文化宗教影響的圖形，如忍冬、卷草、葡萄等，建筑石構裝飾在本土與外來的建筑文化影響中始終交融并存。

2 植物圖形在宮殿石構建筑中的運用

中國宮殿建筑的石構植物圖形主要包括：花形（牡丹、荷花、梅花、蘭花、菊花等）、樹形（桑樹、柳樹、竹子、松樹等）、葉形（卷草、竹葉、葡萄葉等）、果實（桃、葫蘆、葡萄、石榴、南瓜等），這些石構圖形除了在形象上與植物有直接關聯外,還具有神秘的原始宗教內涵，從表面上看是裝飾,實質是在表達思想。如：牡丹代表富貴，蓮花象征多子；松竹梅為歲寒三友, 象征高潔；靈芝有瑞芝、瑞草之稱，寓意吉祥與長壽；蔓草綿延不斷，被寄予茂盛之寓意。

2.1 圓明園中的植物圖形石構裝飾

18世紀早期，圓明園西洋樓修建期間，正是歐洲建筑及裝飾藝術蓬勃發展時期，圓明園建筑貫穿巴洛克風格的莨苕紋飾，構成了西洋樓建筑裝飾主體單元，建筑石構渦卷圖形中帶有各類不同花形穿插，莨苕葉片均勻包裹柱頭，刻紋細膩。巴洛克建筑裝飾中那些飽含人文內涵的敘事圖形已被清朝宮廷拒絕，取而代之的是繁復的植物圖形莨苕葉片。

2.2 故宮中植物圖形石構裝飾

石雕藝術至明清時有很大發展,故宮的石雕是這一時代背景下產的。既有明代石雕特征的質樸簡練，又有清代的繁復精細。植物圖形石構裝飾巧妙運用在故宮建筑的各類建筑裝飾圖形中，相互配置、組合呼應。

2.2.1 望柱欄桿

故宮中常見的植物裝飾圖形有蓮花、纏枝花、卷草等。《本草綱目》提及“蓮，產于淤泥，而不為泥染；居于水中，而不為水沒。”蓮的生態習性正好體現出中國人“出淤泥而不染”、“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哲學觀，它成為故宮石雕藝術中最常見的植物圖形。漢白玉蓮花裝飾望柱，通體采用漢白玉①作為材料，柱頭由上至下依次為蓮頭、蓮瓣、蓮珠，典雅大氣。

2.2.2 須彌座

須彌座起源于印度佛教圣山，“須彌”一詞，見于《佛經》，本是山名須彌山，它是印度傳說中的圣山，此山為世界之中心，日月繞之回旋出沒，三界由此形成。須彌座雕刻按其繁簡程度可歸納為三種形式：（1）僅在束腰部進行雕刻； （2）在束腰和上枋兩個部位有雕刻，或在束腰、上枋、下坊三個部位進行雕刻；（3）所有部位均有雕刻。蓮花圖形常運用于須彌座的裝飾。如須彌座蓮瓣為尖形的花瓣，花瓣表面不做任何雕刻的為普通蓮瓣圖形；須彌座蓮瓣頂端呈內收狀，花瓣表面刻有包皮、云子等紋樣的則稱為“巴達馬”。

2.2.3 御花園鵝卵石花街鋪地

故宮御花園小徑用各類卵石組成植物圖形，別有意境。其中包括：牡丹、梅花、蘭花、竹、菊花、荷花等。小卵石組合的花瓶里插著牡丹花，寓意深長。花瓶與“平”同音，意思是平安，花瓶上嵌一個“壽”字，寓意平安長壽。

梅花被寄寓了傳春報喜、吉祥平安之意。古人認為梅具四德：初生蕊為元，開花為亨，結子是利，成熟時為貞。后人則認為梅花五瓣象征五福，即快樂，幸福，長壽，順利，和平。拼花小道上用多束盛放的梅花裝飾，使空間環境生動溫馨。

我國現存最早的蘭譜,可以追溯到南宋末年趙時庚編著的《金漳蘭譜》。蘭花為美好、高潔、純樸、賢德、俊雅的象征。因其品質高潔,又有“花中君子”之美稱。常與菊花、水仙、菖蒲合稱為“花中四雅”。古往今來，蘭花是文人雅士精神的寄托，用蘭花點綴御花園的小徑，表達出含蓄的審美意趣與品德追求。

3 植物圖形在寺廟石構建筑中的運用

寺廟中的石構造型一般包括：山門、龍柱、石獅子、香爐、供桌、石燈籠、石欄桿、石鼓、石塔、佛像等。寺廟既是人類宗教信仰的皈依之地，又是歷史文化的匯聚之所。中國人信奉佛教，因此佛教中的“五樹六花”作為石構裝飾圖案在寺院中頻繁出現。“五樹”是指菩提樹、大青樹、貝葉棕、檳榔、糖棕或椰子，“六花”是指睡蓮、文殊蘭、黃姜花 、黃緬桂、雞蛋花和地涌金蓮。”[2]這些植物因其獨特的形態被賦予了深厚的佛教內涵,常作為寺廟中重要的裝飾圖形歸納、組合，形成獨特的建筑裝飾元素。

3.1 蓮花

蓮花圖形是寺廟裝飾中運用最多的一種，在檐頂、檐面、佛像底座等多處可見。主要以蓮花苞、蓮花瓣、仰蓮、俯蓮等形式刻畫。蓮花瓣有圓瓣和尖瓣之分，有獨立的蓮花紋樣，也常與其它紋樣組合運用，如蓮花寶珠、蓮花忍冬、蓮花卷草、方格蓮花等。唐代文學家權德輿在《題云師山房》中寫道“試問空門清凈心，蓮花不著秋潭水”描寫詩人夜宿山寺時的所見、所感，道出了“心如止水”的佛學真諦。

3.2 牡丹

牡丹圖形也常用于寺廟建筑中，是盛世之花，花大色美，乃眾花之王，深受人們喜愛。蘇軾在《常州太平寺觀牡丹》中寫道“武林千葉照觀空，別后湖山幾信風。自笑眼花紅綠眩，還將白首對鞓紅”用風趣的口吻寫出了對牡丹花的愛。將牡丹花紋作為寺廟門內外側的裝飾起到裝飾效果，同時具有象征意義，喻示富貴吉祥、繁榮昌盛。

3.3 竹類

竹類植物與佛教有很深的淵源。據佛經記載,佛教創始人釋迦②牟尼悟道后,在鹿苑說法,居住在迦陵的竹園中。迦陵即迦蘭陀,是摩揭提國的長者，迦陵歸佛后即以竹園奉佛,為如來說法之所。迦陵竹園是古天竺的五大精舍之一,史稱“竹林精舍”,即以竹林為奉佛的場所。寺廟中的石刻阿摩提佛像以竹子圖形為背景,正式源于這個典故。

4 植物圖形在石窟中的運用

隨著佛教傳入中國，植物裝飾圖形成為石窟藝術裝飾的重要題材，常出現在石窟墻壁、佛像底座、龕窟、龕楣、龕沿或佛像背光中。唐代，在中外文化交流影響下，植物紋樣發展到繁盛時期，出現了大量的忍冬、蓮花形態，并且創造出“寶相”、“卷草”等圖形，增強了宗教石刻藝術的表現力。

4.1 云岡石窟中植物圖形石刻裝飾

云岡石窟內石雕裝飾內涵豐富，且樣式多變。如窟壁上的帶狀裝飾、窟頂藻井和頂壁間的二角垂幛裝飾、佛像頭光、背光、衣飾、臺座裝飾等。這些都結合了植物的圖形且形式豐富，風格自然寫實。植物裝飾圖形主要有蓮花紋、忍冬紋、卷草紋等，其中蓮花裝飾紋樣大多分布在窟頂、明窗、拱門、臺座以及石窟壁等位置，石頭上雕刻盛開的團狀蓮花、覆蓮邊飾、束蓮柱等組合圖形。

4.1.1 蓮花紋

對于石窟而言，蓮花的結構形態有所不同。蓮花作為佛教最為特殊的象征符號，運用在藻井設計中。在云崗石窟中以單體蓮花、蓮瓣紋帶、方格蓮花及組合圖案出現。其雕刻構圖簡潔、線條渾樸、主題鮮明。其中窟頂的蓮花雕刻大多不超于兩層花瓣且裝飾較少，蓮瓣造型簡潔，與后期龍門石窟中蓮花造型樣式相異。

由于異域佛教的傳入及民族傳統文化的影響，每個歷史階段的蓮花紋有著不同的形式與特點。云岡石窟在異域蓮花紋傳入之初，與中國傳統文化碰撞融合，逐漸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蓮花造型雕刻樣式，并成為后代蓮紋裝飾范本而不斷演化發展。如云岡石窟的蓮花底座為對分式的蓮瓣形態，瓣體飽滿，均勻劃分為相等的兩個小瓣，它是北魏時期出現的一種新型蓮瓣樣式。

4.1.2 忍冬紋

忍冬紋盛行于魏晉南北朝，廣泛運用與云岡石窟中石窟門的雕飾中，以寫實風為主。如第六窟的忍冬紋裝飾采用二方連續，向左右兩個方向反復連續循環排列，左右對稱，外框空白位置用小花來豐富構圖，使畫面更飽滿；第十窟后室門上的忍冬紋飾為組合樣式，之間夾雜形態各異的動物圖案，S形曲線結構，枝蔓呈波狀，雙葉方向相反，空隙處亦有小葉點綴。

4.2 敦煌莫高窟中的植物石刻裝飾

敦煌莫高窟調研中發現花卉植物紋樣作為一種裝飾圖形已經廣泛出現，包括：蓮花紋、優曇花紋、牡丹紋、梅花紋、寶相花、纏枝花卉、折枝花卉等圖形。從第275窟的浮塑《雙樹龕》開始，樹木的形象就開始在莫高窟藝術中有所表現，出現了喬達摩·悉達多坐在樹下思考的圖形裝飾。優曇花、蓮花、曼陀羅花、山玉蘭是佛教四大吉花。在敦煌莫高窟的佛像周圍，能找到以這四種花，富有見花見吉祥的寓意。

4.2.1 優曇花

《徐霞客游記》載，優曇花即佛教所謂“曇花一現”的圣花,梵語為優曇波羅,意譯靈瑞、瑞應。佛經中常以此花來喻佛法之難得。《法華經·方便品》云：“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3]佛家認為三千年一開的優曇花象征著轉輪圣王出現世間，運用優曇花作為裝飾喻示著佛的尊貴。

4.2.2 蓮花

蓮花為佛教四大圣花之一，梵語為巴馬。釋迦牟尼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蓮花上，覺悟成道后便起座向北、繞樹而行，一步一蓮花。每當他傳教說法時，坐的是“蓮花座”，坐姿也成“蓮花坐姿”。敦煌石窟中將蓮花與菊花圖形進行組合，臥佛的背景用蓮花的二方連續進行裝飾更加穩重、規律，石窟頂面用大面積的菊花圖形點綴自然而有深度。

4.2.3 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也稱彼岸花，梵語為摩可曼珠沙華,意為天上之花,天降吉兆四華之一。佛經中稱曼陀羅花是天上開的花,自色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祛除。曼陀羅花的美,是妖異、災難、死亡與分離的不祥之美。將此花用作裝飾圖案用在石窟建筑中，體現了人們期盼吉祥如意、健康長壽。

4.3 龍門石窟中的植物石刻裝飾

蓮花石雕是龍門石窟中最具特色的植物石刻圖形。蓮花洞窟頂藻井有一朵舉世無雙的高浮雕巨型蓮花，呈三層由里向外展開。主佛頭戴高蓮花寶冠，中間飾以忍冬、流云紋飾，婀娜多姿，生動傳神。賓陽洞的窟頂也為蓮花雕刻，但相比蓮花洞中的石雕主要體現平面化的裝飾效果。石壁周圍環繞飛天、植物葉片，豐富畫面的構圖，使整個窟頂和諧生動、相映成趣。

5 植物圖形在民居石構建筑中的運用

植物圖形石雕裝飾融入民居建筑主要是以植物的花、葉、枝干、果實等組成各類題材。在民居中植物圖形不僅具有豐富的空間特色，而且還蘊藏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充分反映當地文化習慣、宗教信仰、社會制度，它也是地域民風、民俗的物質載體。在民居中，這些石雕植物造型成為祭奠先祖神靈、祈盼生殖繁衍、驅災避禍、祈禱幸福安康的一種符號。古人認為“言不盡意，立象以盡之，強調符號使用比語言思維更重要，久之形成了中國傳統民居中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民俗意境。”[3]

民居中石雕建筑構造包括石雕花窗、柱礎、抱鼓石等。用石材制作的建筑構建具有歷久彌新、環保、承載力強等多個優點，結合植物裝飾紋樣，使建筑實用與美觀并存，充分體現古代勞動人民的卓越才能和和藝術水準。

5.1 石雕花窗

石雕花窗又稱仙居石窗、石鏤窗，是民居住宅中常見的一種傳統工藝。其工藝融合了淺浮雕、深雕、豐圓雕、圓雕、透雕等多種藝術手法，并結合石材特質形成了鏤挖、起地、刻線、鉆眼、打磨技等工藝技術。其制作流程可分為采板、打磨、畫樣、上樣、雕刻、鏤空、修光六道基本工序。

石雕花窗題材多樣、雕功精美、意象繁復、構圖精巧，反映主人的情趣志向和高尚品格，它體現出大自然與民族精神相結合的完美設計。中國傳統民居中常常運用裝飾圖形來表達對生活的美好愿景，如牡丹象征富貴、蘭花象征美好、月季象征希望、水仙象征吉祥。借助窗的石構藝術來托物明志和祈求吉祥，如有主人借助梅花紋、歲寒三友、冰裂紋、荷花紋以及四君子等植物圖形來象征傲骨和冰清玉潔的志向情操，從而達到借物抒情言明志的效果。

5.2 石雕柱礎

石雕柱礎作為中國傳統建筑中最基本的構件,有鼓型、瓜型、花瓶型、宮燈型、六錘型、須彌座型等多種式樣。宋、元以前比較講究柱礎雕刻，有蓮瓣、蟠龍等圖形裝飾，以后則多為素平鼓形裝飾，頗為簡潔。

植物圖形在圓柱、方柱的建筑結構上有不同的圖形組織樣式。在圓形柱礎的結構上，通常以整幅的形式組織圖案，如二方連續形式的折枝花卉、纏枝花卉等圖形；在方形的柱礎結構上，則根據柱體的面數來組織不同確又相互關聯的圖案來布置，如植物與鳥獸相結合、植物與水景相結合的故事性圖形等。

5.3 抱鼓石

抱鼓石全稱為“門枕石帶抱鼓”，是民居宅門構件的功能產物，它是依托功能施以裝飾的石制構件。抱鼓石通常將植物圖形雕刻于鼓子心、須彌座等處，起著圍護大門以及裝飾的作用。抱鼓石的兩側、上下均有雕刻，其手法從淺浮雕到透雕均有細膩的設計，以轉角蓮最為常見，也有麒麟臥松、犀牛望月、蝶入蘭山、松竹梅的圖案。抱鼓石是禮制建筑等級的符號象征，其裝飾圖形與主人的階級層次、經濟基礎相互關聯。正如吳良鏞所言，“它已經不僅是一種樣式，而是植根于生活的深層結構，是一種居住文化的體現，是物化的禮制文化符號，是一種內在世界通過裝飾符號語言展示于外在世界的典型事例”。

6 結語

“大自然中的植物總是安靜少語，但她們的美并不孤獨。植物具有幾何意味的層次結構，在自然的作用下會使人在視覺上產生無窮的錯覺美感。”[4]由于中國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共同影響，植物豐富的圖形變化在中國建筑藝術中得以豐富呈現，獨具特色。宮殿建筑中通過牡丹、蓮花等石雕裝飾象征統治者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權；佛教建筑中通過“五樹六花”、“佛教圣花”來傳遞宗教信仰；民居建筑通過梅、蘭、竹、菊等植物石雕構件點綴廳堂，彰顯其居住者的個人修養及顯赫地位。這些保留的建筑石構藝術是當下不可多得的文化遺產，對中國傳統植物圖形的研究、歷史文化傳承、藝術裝飾圖形塑造有著重要的啟發與借鑒。

注釋：

① 漢白玉：漢白玉原作“旱白玉”，清代文獻《圓明園工程做法》寫為“旱白玉”。冠以“旱”字，是說它似玉不是玉，具有質地軟、石紋細、易于雕刻的特點。

② 迦陵：迦陵即迦蘭陀，又名迦蘭陁，為古印度人名。佛說法于王舍城，迦蘭陀以其所有竹園起精舍奉佛，后因其名稱該僧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