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在評價馬克思《資本論》的科學成就時曾指出:“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1](P32)由此可見學術話語的重要性。西方學界、媒體和政界一貫擅長創新術語、創造概念,并以此為渠道主導相關學科的學術話語體系。權力問題,尤其是國家權力問題,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的核心問題,西方學界圍繞這一問題進行了系列的術語革命和理論創新,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S. Nye Jr.)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從20世紀90年代初提出的“軟實力”(soft power)到奧巴馬政府上任伊始的“巧實力”(smart power),再到2017年末和2018年初兩次撰文闡釋的“銳實力”(sharp power),西方媒體、學界共同提出了一系列有關國際行為體力量形態的新概念,并由此開啟了國際關系、國際政治研究的新話語體系和研究范式。如果說“軟實力”理論的提出為解讀后冷戰時期的國際力量對比提供了新的視角,為美國在全球擴展其影響力豐富了新的路徑,那么最新提出的“銳實力”這一表述則是在后金融危機時代國際格局和國際力量對比發生深刻變化的背景下,針對中國國際影響力日益提升這一國際現實所提出的新話語體系,其提出背景、理論內涵、現實影響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將圍繞“銳實力”這一概念,對其進行理論解讀和評價,并探討中國的應對之策,以期為“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的新時代中國外交提供理論參考。
“銳實力”作為一個新概念,是由西方學界和媒體共同創造出來的,用來表述以中國和俄羅斯為代表的新興國家的力量形態及其發揮影響力的方式。從2017年11月到2018年初,短短數月的時間內,西方多個研究機構、權威媒體和知名學者先后發表數篇文章和研究報告,集中地對“銳實力”這一概念進行闡釋。
1. “銳實力”概念的提出。
2017年11月16日,美國《外交事務》(ForeignAffairs)雜志刊發了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兩位研究員克里斯托弗·沃克(Christopher Walker)和杰西卡·路德維格(Jessica Ludwig)的文章《銳實力的意義:威權國家如何投射影響力》(TheMeaningofSharpPower:HowAuthoritarianStatesProjectInfluence)。文章指出:冷戰結束后,西方人已經被自己所熟悉的概念限制了想象力,在西方習慣以“軟實力”框架評價中國和俄羅斯的國家實力的同時,中俄兩國已經以此為掩護,利用民主制度的開放和西方人的認知慣性,以新的方式不斷擴張其國際輿論影響力。這種發揮影響的方式既不是公開的“硬實力”,也不是真正的“軟實力”,而是一種新的力量形態,即“銳實力”。這是“銳實力”這一概念首次被正式提出和使用,也是西方媒體、學界掀起“銳實力”論調的第一次熱身。
2017年12月5日,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發布了一份長達156頁的主題報告,報告標題為《銳實力:不斷增強的威權影響力》(SharpPower:RisingAuthoritarianInfluence),對“銳實力”進行了十分全面和系統的分析。報告的前言部分由克里斯托弗·沃克和杰西卡·路德維格撰寫,標題為《從“軟實力”到“銳實力”:民主世界中日益增長的威權影響力》(From“SoftPower”to“SharpPower”:RisingAuthoritarianInfluenceintheDemocraticWorld),對“銳實力”的內涵進行全面闡釋。報告正文包括五章內容,分別以阿根廷、秘魯、波蘭和斯洛伐克四個國家,以及拉丁美洲為例,闡釋中國和俄羅斯在上述地區以“銳實力”方式發揮其影響力。報告指出:過去10年來,中國和俄羅斯這兩個“威權國家”(authoritarian regime)不惜重金在國際上推展文化活動、學術與教育計劃、投放媒體廣告等,以影響國際社會對這兩國的印象,這種力量形態不屬于傳統的、公開的硬實力,但也超越了軟實力的范疇,是將傳統的“軟實力”與貿易、網絡攻擊等強硬手段聯姻的產物。作者將這種新的力量形態和行使方式稱之為“銳實力”,并警告西方國家不能忽視中俄的“銳實力”及其帶來的影響,而應積極應對。該報告發布后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銳實力”這一表述也在2017年年末成為全球熱詞。
2017年12月16日,英國《經濟學人》(TheEconomist)雜志的封面采用極富視覺沖擊力的圖片和標題——《銳實力:中國影響的新形態》(SharpPower:TheNewShapeofChineseInfluence)——再次對中國的“銳實力”進行解讀。并刊發本周頭條文章《如何應對中國的銳實力》(WhattoDoaboutChina’s“SharpPower”),對“銳實力”概念再次進行闡釋。文章從“修昔底德陷阱”引出中美之間潛在的沖突對抗,此后通過羅列澳大利亞、英國、加拿大、新西蘭和德國等國的案例,將中國在全球范圍內影響力的顯著增長視為中國行使“銳實力”的直接表現,并據此提出西方國家應對中國“銳實力”增長的有效對策,如利用自身的價值觀來讓中國的“銳實力”變“鈍”。
2018年年初,美國著名政治學家約瑟夫·奈先后公開發表兩篇文章闡釋“銳實力”這一概念。題為《中國的“軟實力”和“銳實力”》(China’sSoftandSharpPower)的文章認為“銳實力”是一種硬實力,并針對中國近年來國際影響力提升問題,闡釋了“銳實力”的表現形式以及西方國家的應對之策。1月24日,奈在《外交事務》上再次發表題為《“銳實力”如何威脅“軟實力”——應對威權主義的正確和錯誤方式》(HowSharpPowerThreatensSoftPower:TheRightandWrongWaystoRespondtoAuthoritarianInfluence)的文章,指出“華盛頓已經發明了一個新的表述——銳實力——去描述此前就已經存在的舊威脅”,并對“銳實力”的內涵,尤其是“銳實力”與“軟實力”的區別與聯系,以及西方國家應對中俄等“威權國家”“銳實力”顯著增長的對策進行分析。
通過上述闡釋,西方的學界、媒體共同創造了國家力量形態的新概念——銳實力,這是西方學界、媒體和政界在國際關系中話語霸權的一貫體現,也反映了新時期國際力量對比的變化所引發的西方世界對中國國際影響力顯著增加這一事實的擔憂和警惕。對“銳實力”的內涵解讀,則有助于更準確、全面地對其進行評價和應對。
2. 西方語境下“銳實力”概念的內涵。
“銳實力”是西方國家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因此其話語體系完全掌握在西方國家手中。本文將通過對現有研究成果的梳理揭示西方語境下“銳實力”概念的內涵。
(1)解讀“銳實力”的第一個關鍵詞是“軟實力”。眾所周知,“軟實力”是奈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提出的一個描述國家力量形態的概念,并逐步形成了系統、完整的“軟實力”理論。最初提出“軟實力”概念時,奈將其定義為:“從這一意義上講,在國際政治中,規定導向、建立環境與使具體某國產生變革是同等重要的。力量的這一面, 即:使人隨我欲, 可稱為間接的或同化式的實力表現。”[2](P25)在奈看來,軟實力是一種能力,“是一種依靠吸引力而非通過威逼或利誘的手段來達到目標的能力”。[3]奈曾經這樣描述“軟實力”:它的特點是自愿性和間接性,而硬實力依靠的是威脅和勸誘。如果有人拿槍指著你,要你交出錢財,拿走你的錢包,這時你的想法和愿望都已無關緊要,這就是硬實力;如果他通過說服要求你把錢財交給他,他就改變了你的想法和愿望,這就是軟實力。[4]“軟實力”概念甫一提出,就引起了世界范圍的廣泛關注,也為日益激烈的綜合國力競爭豐富了新的內涵。那么,“銳實力”與“軟實力”是何關系呢?西方學界對二者的區分主要聚焦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是否具備自愿性。《經濟學人》的文章將“銳實力”定義為依賴“顛覆(subversion)、恃強凌弱(bullying)與施壓(pressure),將這三者結合起來推行自我審查(self-censorship)”,[5]并認為“銳實力”和“軟實力”最根本的區別在于力量發揮作用的方式不同:如果說“軟實力”是利用文化和價值觀的吸引力來增進一國實力,那么“銳實力”則是以利誘目標影響其他國家的意愿和民意,從而幫助專制政權通過在國內統一行為、在國外操控輿論的方式來增加其影響力。奈曾明確指出:盡管“軟實力”和“銳實力”以不同的方式發揮作用,但二者之間的差異卻并不容易區分,這也是導致應對“銳實力”較為困難的原因:所有的說服(persuasion)都涉及如何構建信息的選擇,只有當這種框架變為欺騙,并限制了主體的自愿選擇時,它才越過了界限,變成了脅迫,這種信息構建選擇的公開性或蓄意欺騙,就是“軟實力”與“銳實力”的根本區別。[6]
第二,是否具備公開性和開放性。這同樣是西方學界區分“軟實力”與“銳實力”的重要標準,即權力行使的方式和形式,會直接影響其權力屬性的界定。奈指出:在公共外交領域,真相與開放在“軟實力”和“銳實力”之間劃出了一條分界線。依據這一評價標準,奈在《中國的“軟實力”和“銳實力”》一文中舉例說明:當中國官方新聞機構新華通訊社在其他國家進行公開報道時,它行使的是“軟實力”,我們對此應當欣然接受;但當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秘密地在14個國家支持33家電臺時,它就已經跨越邊界,屬于“銳實力”的范疇。《經濟學人》刊發的文章同樣遵循這一標準舉例: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中國的鈔票借著給政黨或者單個政治家獻金的名義,早已買下了當地政界的影響力;德國的情報機構同樣抱怨中國利用領英的商業網絡,偽裝成招聘者或智庫學者,并通過提供免費旅行來誘捕他國政治家或政府官員。
(2)解讀“銳實力”的第二個關鍵詞是“硬實力”。“軟實力”和“硬實力”的區別十分明顯:前者的特點是自愿性和間接性,而后者依靠的是威脅和勸誘。在奈看來,“銳實力”欺騙性地利用信息以達到敵對目的,具備“硬實力”的根本屬性,應被視作是“硬實力”的一種,因為盡管它操控的是無形的信息,但這種操控具有威脅性,而這種威脅性屬于“硬實力”的構成要件。克里斯托弗·沃克認為:威權主義政府有選擇地采取了“軟實力”的某些形式,但其本質上追求的是“硬實力”的本質,這種新的權力形態就是“銳實力”,其關鍵屬性包括對外審查、操縱和干擾,而不是吸引力和說服。[7]
(3)解讀“銳實力”的第三個關鍵詞是“信息戰”(information warfare)。奈將“銳實力”一詞與當前國際社會中信息領域的激烈競爭相聯系,并提出:如果將“銳實力”作為信息戰的略稱,那么它與“軟實力”的區別將變得顯而易見:“威權政府”通過操控無形的信息,實現其欺騙性、脅迫性目的。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是西方學界集中批評俄羅斯、中國利用“信息戰”對美國國內政局施加影響的經典靶子。
(4)解讀“銳實力”的第四個關鍵詞是“威權國家”(authoritarian regime)。西方話語中的“銳實力”一詞是與“威權”緊密相連的,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報告明確指出:“銳實力”這個術語反映了威權主義政權的惡性和侵略性,這與“軟實力”的良性吸引力幾乎沒有什么相似之處。威權國家通過強大的力量進行操控,其專制制度普遍缺乏吸引力的價值,相反它鼓勵壟斷權力,倡導自上而下的控制、審查制度、強制或購買的忠誠。[8](P13)西方國家將中國和俄羅斯視為“威權國家”的典型代表,并指責中俄通過“銳實力”脅迫(coerce)、操控(manipulate)海外意見,從而對西方國家的民主世界構成威脅和挑戰。一言以蔽之,“威權國家”的壯大成為“銳實力”得以形成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銳實力”則成為“威權國家”發揮其影響的新方式。為了凸顯“民主政權”和“威權政權”的區別,“銳實力”概念的倡導者們建議西方國家要抵制住效仿“威權政權”使用“銳實力”工具提升其影響力的誘惑,因為這些行動從長遠看將會削弱民主國家的“軟實力”。
“銳實力”作為一個新概念,有其提出的特定背景和現實因素。正如“軟實力”是在美國國力出現衰落、美國發展前景存在不確定性的背景下提出的,“銳實力”的提出同樣反映了當前國際格局的新變化。準確解讀“銳實力”提出的時代背景及其成因,是對其進行客觀評價的前提和基礎。
1. “銳實力”提出的時代背景。
首先,“銳實力”概念是在當前國際格局深刻調整、國際力量對比明顯變化的背景下提出來的。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格局進入了“后冷戰時期”的格局轉換階段,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國際格局繼續發生深刻變化:以美日歐為代表的傳統發達國家面臨經濟乏力、社會分裂等發展難題,國家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均出現相對“衰落”;與此同時,以中國為代表的廣大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國家抓住機遇,實現了自身的快速發展,并迅速提升其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和作用。這種力量對比的變化直接推動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導致西方發達國家作為現行全球治理體系建立者和主導者的地位發生變化,全球治理體系向著更加公平公正的方向發展,不可避免地招致西方國家的強烈不滿和擔憂:既要擔心由于其實力下降帶來的國際影響力衰弱,還要警惕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國家國際地位的提升。可以說,中國的加速發展與西方世界急劇衰落導致的擔憂和不滿直接催生了“銳實力”這一概念。
其次,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提升,同樣是引發“銳實力”論調的直接助力。十八大以來,中國先后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倡導建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主張,在國際事務中積極承擔國際責任,為世界和平與發展做出新的重大貢獻,這是中國國際影響力、感召力、塑造力得到提升的直接提現,但卻引來了西方國家的強烈擔心和高度警惕。以中非關系為例,不少非洲國家開始涌動一股“向東看”的政策熱潮,非洲國家普遍看好與中國合作的前景,[9]歡迎中國企業赴非投資,期待中非互利合作進入新的歷史階段,但美國等西方國家卻將中非合作視為對其既得利益的挑戰,批評中國對非援助不附加任何政治條件,不干涉受援國國內經濟、政治和社會改革情況,并“支持鎮壓性政府”,從而為非洲的“獨裁政府”提供了資金支持,“抵消反抗腐敗和提倡良治的努力”;“中國在國際事務中扮演不負責任的角色”,“(中國對非援助)挑戰了現有的國際發展合作模式”。[10](P115)[11](P17)應該說,“銳實力”概念的提出,既反映了西方國家一直以來對中國發展所抱持的警惕心態,也體現了其由國際現實激發的心態進一步失衡。
最后,“銳實力”是西方對中國發展一貫態度的延續。無論是“中國崩潰論”還是“中國威脅論”或是“中國責任論”,都反映了西方國家對中國快速發展的關注、擔憂、警惕。“銳實力”只是這些復雜情緒在當前國際背景下的新表述方式。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沒有照搬西方經驗、沒有走西方期待中國所走的發展道路,而是探索出一條符合中國國情,同時也具有世界意義的特色發展之路,這是不可回避的國際現實。面對這一現實,西方政界、學界和媒體在發現其現有理論體系無法有效解讀中國現象時,便呈現出對中國快速發展的高度焦慮和恐慌,這導致其無法正確面對中國國際影響力顯著提升的客觀現實,轉而對中國發揮影響力的方式大肆加以歪曲和指責。“銳實力”便是這一指責的最新體現。
2. 對“銳實力”概念及相關表述的評價。
首先,在理論層面,“銳實力”這個詞的價值判斷過于明顯,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奈明確表示過“軟實力”本身無所謂好壞,是一個中性概念,不具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并認為本·拉登既沒有威脅也沒有向“9·11”事件中駕駛飛機飛入世界貿易中心的人支付報酬,而是用他的想法吸引了他們,這表明在奈看來,盡管“軟實力”以自愿性為必要條件,權力主體通過自身的吸引力對權力客體施加影響,但“軟實力”仍然可能被濫用,進而帶來嚴重的負面效果。但與此相對應的是,西方媒體和學界卻為“銳實力”這一概念賦予了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和鮮明的價值傾向。“銳實力”概念與“威權”、“專制”、“霸凌”、“欺騙”、“脅迫”等負面詞匯緊密相連,并將其視為對西方“民主國家”的有力威脅,提醒西方國家對此保持警惕、小心應對,這體現出強烈的負面評價傾向。此外,西方媒體和學界將“銳實力”這一概念與中國和俄羅斯緊密相連,尤其是將其視為當前中俄增強國際影響力的最主要方式,為此不惜編造、虛構一系列中俄通過脅迫、欺詐方式影響其他國家、社會和民眾意愿的虛假事例,具有極強的政治針對性。
其次,基于系列虛構事例提出的“銳實力”概念違背了國際關系、國際政治學科研究的科學范式,不具備學理性。這主要體現在“銳實力”概念內涵和外延界定不清,與“軟實力”等相關概念區分不明,無法構建學術研究的新范式。事實上,盡管“銳實力”是西方學界創造的新概念,但其所表達的觀點卻是西方學界長期以來一貫秉持的。以“銳實力”所具有的操縱性特征為例,操縱性權力是政治學中最為常見的一種權力類型,不同于強制性權力和功利性權力運行過程中存在的權力主體與權力客體之間的溝通關系,操縱性權力并不是建立在公開的溝通基礎上的,而是以更加巧妙的方式全部或部分地改變權力客體的價值觀。美國政治學家羅伯特·達爾(Robert A. Dahl)對操縱性權力是這樣描述的:“A不是向B傳播真實信息而提供對選擇的正確理解,而是企圖操縱B的理解來說服B行動。當A影響B時,在傳播中故意歪曲、篡改或隱瞞A所知的事實的某些方面,而如果B知道了這些方面就會大大影響B的決定,這時就存在著操縱性說服。”[12](P58-59)西方語境下的“銳實力”就是對信息時代背景下顯著提升的中國、俄羅斯國家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的新表述而已,并不能構成新的研究范式。
如前文所述,“自愿性”是西方學界區分“軟實力”與“銳實力”的一個重要標準,即不是看權力主體是否對權力客體施加了影響,而是看這種影響是否是基于權力客體的自愿。如果權力客體是自愿地接受權力主體的影響,自覺地按照其意愿行事,這種力量形態就是“軟實力”;如果權力客體是在受到欺騙、威脅、恐嚇的情況下受到權力主體的影響,那么這種力量形態就是“銳實力”。但西方學界并未繼續探討由此導致的另一個問題:判斷權力客體是否自愿的依據和標準是什么?以中國大力幫助非洲國家開展人力資源培訓、提供獎學金為例,非洲國家認為中國的援助幫助其解決了發展難題,帶來了發展機遇;與此同時,西方國家卻指責中國對非援助以及中非合作的最終目的是“掠奪非洲的資源”,并指責中國在非洲搞“新殖民主義”。要對這一中國影響力進行評價,是應該依據非洲國家的感受(自愿性)將其認定為“軟實力”,還是根據第三方即西方國家的感受(非自愿)將其認定為“銳實力”呢?這是西方語境下解讀“銳實力”概念時未能予以說明的一個重要問題。
最后,“銳實力”概念的提出反映了西方媒體和學界一直秉持的雙重評價標準和話語霸權。為了論證“銳實力”概念,西方學界舉出大量未經證實的事例說明“公開性”是界定“銳實力”的一個重要標準,但所謂的“公開性標準”并不能有效地區分“軟實力”和“銳實力”。以中國在海外成立的多家孔子學院為例,這是中國推廣漢語言文化、加強國際文化交流合作的重要機構,其在海外設立、發展完全符合所在地的相關法律規范,其活動也是完全處于所在地相關機構的管理之下,完全符合所謂的“公開性標準”,但西方學界仍將孔子學院所發揮的展示中國傳統文化、加強文化交流對話的影響力納入“銳實力”范疇。那么,德國在中國所設立的歌德學院、西班牙在中國設立的塞萬提斯學院就同樣應該屬于“銳實力”范疇,而不能將其視為“軟實力”。
此外,西方媒體和學界將“銳實力”概念與“威權國家”緊密相連,其內在邏輯是:只有“威權國家”才會使用“銳實力”作為增強其影響力的工具,所謂的“民主國家”絕不會使用這一權力形式,但這樣的邏輯是與客觀現實不相符的,是站不住腳的。對此,奈也明確表示:冷戰期間,美國中央情報局在1948年意大利大選中秘密支持反共產主義政黨,以及秘密支持文化自由大會等,這都是“銳實力”的例子,不屬于“軟實力”。后冷戰時期,這樣的例子依然是不勝枚舉:無論是中東歐國家的“顏色革命”,還是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之春”,都有西方國家及其支持的各方勢力在推波助瀾,與中國和非洲、拉丁美洲國家的互利合作相比,這才是真正的“銳實力”。
鑒于此前西方已經多次提出針對中國的批評言論,中國應以冷靜心態面對“銳實力”概念及相關論調,既要重視由此帶來的西方輿論聲勢,也不能受其影響、自亂陣腳,并在以下幾個方面做出有效回應:
首先,戰略層面,應保持戰略定力,堅持和平發展道路和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推動建設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倡導國際社會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2013年1月28日,習近平在主持政治局第三次集體學習時指出:“中國將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要加強戰略思維,增強戰略定力。”[13]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的時代背景下,無論西方國家對中國發展報之以何種態度,中國都應該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在堅決維護國家利益的同時,恪守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政策宗旨,堅定不移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發展同各國的友好合作,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在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指引下,倡導國際關系民主化,繼續發揮負責任大國作用,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不斷貢獻中國智慧和力量。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世界那么大,問題那么多,國際社會期待聽到中國聲音、看到中國方案,中國不能缺席。[14]面對西方國家提出的“銳實力”及相關理論,保持戰略定力、堅持和平發展道路是最有力的回應,而不能因此陷入西方的理論陷阱,打亂自身的既定發展議程。
其次,理念層面,應高度重視國際事務中的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推動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創新,用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和國際話語范式為中國外交正名。2013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指出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增強在國際上的話語權”,這對新時代的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指明了發展方向。回顧近代以來世界歷史發展軌跡可以發現,西方發達國家在主導國際關系格局的同時,也牢牢把控著國際關系的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以國家力量形態的研究為例,由于中國與西方國家在國情上存在根本差異,雙方在力量形態、構成要素、運行方式等方面都存在明顯不同,所以不能用單一理論、概念對二者進行解讀和對比,這就需要有符合中國國情的國際話語體系的構建。因此,如何突破西方現有的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梳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重要實踐和取得的偉大成果,總結具有中國特色、世界影響的中國經驗,形成符合中國發展現實的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真正做到用中國話語闡釋中國模式,用中國理論研究中國問題,用中國思想深刻闡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科學性和必然性,這是對西方國際話語霸權的有效應對,更是對以“銳實力”為代表的西方話語體系的有力回應。
近年來,國內學界已經在這方面做了諸多努力,并取得系列研究成果。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中國在國際關系中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真誠推動各國共同走和平發展道路,彰顯了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15]在此背景下,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學派得以逐步的建立和完善。如針對國家力量形態構成這一問題,國內學界先后提出了“和實力”、“悅實力”、“智實力”等概念,對當前中國的國家力量形態及其運行方式予以解讀。其中,“和實力”概念是中國學者從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出發,結合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外交方針理念,根據當前的國際現實提出的解讀中國國家實力的重要概念,是對硬實力、軟實力和巧實力的超越,是從整體高度看一個國家的實力,是一種綜合國力,從內容上看,是指軍事權、經濟權和話語權的融突和合;[16]從權力運行方式上看,是指以和平的方式使用實力(包括政治實力、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和文化軟實力),這些實力類別都可以以和平的方式使用,從而構成不同類型的“和實力”。[17]
最后,實踐層面,還是應該把工作重心放在中國自身的發展和建設上,并以自身的發展帶動區域和國際社會共同發展。“一帶一路”倡議是當前中國為加強國際交流合作、實現共同發展而提出來的最大的公共產品和國際發展合作平臺,自2013年以來已經取得顯著成果: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積極支持和參與“一帶一路”建設,聯合國大會、聯合國安理會等重要決議也納入“一帶一路”建設內容,中國同40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簽署了合作協議,同30多個國家開展機制化產能合作,同60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共同發出推進“一帶一路”貿易暢通合作倡議。[18]“一帶一路”建設逐漸從理念轉化為行動,從愿景轉變為現實,這是中國積極承擔國際責任、攜手國際社會共同發展的重要舉措,也為國際社會更深刻地理解中國的發展理念、發展道路提供了重要平臺,更是中國國際影響力不斷提升的客觀體現。在此背景下,無論西方國家炮制何種論調,都不能改變中國國際影響力日益提升的國際現實,也不能阻礙中國為人類社會做出更大貢獻的堅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