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思園
東京許多電影院還沒有網絡售票。售票員會從玻璃窗口的圓洞里遞出一張座位表,指指銀幕的位置,然后問你想坐前部、后部還是中部,左側、右側還是中間。
我當然是選中部,不偏左也不偏右的中間座位,但日本人不。多數情況下日本的影廳坐不滿,不過就算稍熱門的場次,先被人挑走的也是角落里的位置,我喜歡的座位通常會被剩下。因為日本人看電影喜歡坐最后一排,靠墻邊,或是靠過道,起身入座,悄無聲息。
在東京,想讓自己的存在變得“悄無聲息”是很容易的。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娛樂,一個人居住,自動售貨機、便利店、一人卡拉OK包廂、漫畫咖啡單人間、膠囊酒店、單身公寓……餐館喜歡用吧臺式長桌,但是隔著吧臺和料理師傅聊天,那是高級餐廳或面向外國游客的地方才有的事。
更普遍的是自動售賣機,點餐付錢,不需一言半語。在這一點上“一蘭拉面”做得最徹底:面的軟硬、湯的濃淡,都用鉛筆在表格上畫圈選擇;每個座位之間用隔板隔開,創造出天地之間只有你與拉面相互凝望的絕對空間,哪怕桌板只有50厘米長、40厘米寬。
膠囊酒店的床鋪有多大空間呢?90厘米寬,200厘米長,110厘米高。這意味著你只能以匍匐的姿勢鉆進去,在里面或坐或躺,而不能直起腰。
膠囊酒店最初在1970年于大阪登場,設計師黑川紀章從宇宙飛船的機艙中獲得靈感,用樹脂纖維板搭建起能隔音、保溫,有空調、換氣系統,電視、電源齊備的空間。
局促是沒錯,不過東京處處皆如此。最近膠囊酒店又進化成了更有設計感的空間,比如池袋的“Book&Bed(書和床)”,更像個帶咖啡館的書店,讓你在雜志、寫真集的簇擁下入眠;還有一家膠囊酒店“9 Hours (9小時)”,名字起得就很妙,給狹小的住宿空間加上了“9小時”的時間限定,洗澡、睡覺、梳妝三項基本需求被拆分成“1+7+1”小時。
不僅是商業空間狹小,臥室、客廳、廚房全部集于一室的布局在東京最為普遍。有一種家居布置的理念,倡導“特意選擇狹小的住宅”。付費租賃時裝的服務Air Closet取得了商業成功,人們采用月租的方式租用服裝,再將穿過的衣服寄回,連衣櫥都不必擁有。
東京有三成居民單身——這個比例并不比巴黎或斯德哥爾摩高,在世界大都市中屬于中游水平,平均居住面積卻幾乎是最小的。
在我也成為東京的一個臨時居民之后,我適應了狹小和靜默,隨即愛上了這種都市空間。或者說正因為它狹小,所以對單身者友好;它無聲、匿名,所以是自由的。
陪一個到東京旅游的朋友玩,見路上人人戴口罩,她很緊張:“是在流行什么疾病嗎?”
我笑:“沒有,只是日本人特別喜歡戴口罩而己。”
日本人很小心,時時注意不打擾別人,不給人添麻煩。戴口罩的理由可能是前一天打了一個噴嚏,也可能是到了花粉過敏的季節(花粉過敏的日本人特別多)。戴口罩多數時候不是為了抵御外界的病菌,而是怕公眾場合自己的噴嚏打擾到別人。但我懷疑,有些人戴口罩,只是想在公眾場合保持徹底的“匿名性”。
是否日本人中患社交恐懼癥的人特別多?根據日本內閣府公布的數字,日本15至34歲閉門不出的年輕人達到54萬,估計在全年齡層閉門不出的人超過百萬。
都市空間的個人化并非東京獨有,但日本人處世的距離感,加上現代都市的匿名性特征,讓遁世隱居在日本變成了一項更為輕松的選擇。
是越來越多的單人間、一人份套餐、自助系統培養出了逃遁到個人小世界的習慣,還是對自由獨立的需要,讓具有流動性、匿名性的“單身空間”變多了?
我認為是后者。“一個人”的狀態才是都市人的常態;單身者,才是未來城市居民的標準肖像。
移動頻率提高了,人們旅行、出差,在移動中工作,人際關系被濃縮到手機社交網絡里,空間的、物理上的連接被弱化。它與傳統的鄉土的人際關系——人人都認識你,知道你父母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完全相反。
濃密人際關系的減弱不一定是個消極的趨勢,它也可以是一種解放。“一人空間”的增多,讓人更容易走出家門,而不是相反。大部分人買衣服時不希望被店員的目光盯著,害怕被推薦試穿,再被人品評一番,所以自助超市般的快時尚店應運而生。一蘭拉面推出有隔板的“味覺集中席”座位之后,女性客人的比例提高了。原本拉面店給人的印象是綁著白頭巾的店員吆喝著“歡迎光臨”,上班族和男學生肩并肩擠著坐,這讓女性望而卻步。
在東京覓食,我常想象自己化身為《孤獨的美食家》里的井之頭五郎。
在吃飯這件事情上,社交要素被徹底去除,一切遷就、寒暄都不需要。
重要的是這座城市,街道的氣味——畢竟大久保和中目黑的氣氛全然不同,想吃什么的心情也會跟著改變。
還有店面的外觀,菜單的陳列,店員動作迅捷利落或是慢慢悠悠,其他食客是上班族或是年輕主婦——可以觀察他們點了什么,當然,沒有和他們聊天的必要。
獨自一人覓食的時候,陌生食客于我,只作為店的背景存在。說起來有些矛盾,學會和日本人一樣享受孤獨,我才感覺融入了東京這個城市。屏蔽掉外界的目光,成為一個都市里的“孤魂”,極其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