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輝 (河北大學 071002)
同故事敘事是拉熱爾·熱奈特認為應當區分兩種故事類型,“一類是敘事者在不再他講述的故事中出現,另一類是敘事者作為人物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處于明顯的理由,我把第一類稱作異故事,把第二類稱作同故事。”1另外熱奈特還在“同故事”的領域內又分出了“敘述者為故事的主人公”的另一種更為細化的故事類型——“自身故事”。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的作品《強盜酒館》就是一個典型的“自身故事”的代表,其中的限知視角敘述塑造出了獨具魅力的藝術世界。
在“我”的敘述中,傳說中的“強盜酒館”充滿了浪漫、傳奇的色彩。每當暮色昏沉之際,難得清閑的上班族,終日游蕩的游民便會聚集在此。他們在酒館中交杯換盞省,引吭高歌不絕于耳。更加離奇的是,放浪形骸的客人醉酒醒來后會發現自己身上的某件物品會不翼而飛,或交好運口袋里多了幾張票子,再或者經歷一段風流韻事。酒館的老板機敏、聰穎,遠遠望見客人后便會用歌聲婉轉地向老板娘“通風報信”,但后者卻似乎風韻有余而聰慧不足,往往不能會意。這便是吸引“我”不辭路途辛苦,也要遠道而來一睹其風采的“強盜酒館”的幻象。其中有在“俠盜傳奇”故事中才會出現的逸聞趣事、兒女情長。
當“我”在米米推開的大門前站定,面“快樂酒館”的招牌時大喊了一聲“等等”2。此刻,敘述者的停頓,也引起了讀者的停頓。“我”仿佛兔子洞前躊躇不前的愛麗絲,對近在咫尺、神秘莫測的“未知”充滿了期待、憂慮。“我”擔心名稱的錯位意味著現實與幻象的錯位。這家“快樂酒館”可能無法滿足我對腦中幻象的期待。通過敘述者之前的鋪墊和渲染,讀者的期待在這次停頓中被充分調動了起來。
接下來,讀者伴隨敘述者進入了現實中的“快樂酒館”。親歷其中的同時,“我”也將自己的觀察與頭腦中的幻象相比對。井井有條的小院,充盈著淡淡的酒糟味,屋中傳來的扎念琴聲,這悠然的氛圍讓“我”初步認可了自己的選擇。接著,“我”在酒館中遇到了風韻猶存的老板娘央金,氣度不凡的拉琴老人,做“順手牽羊”生意的普窮,生活拮據的貴族少爺藏面,以及“還”衣服的拉巴。腦海中“強盜酒館”的幻象通過現實的觀察充實了起來。現實中的“快樂酒館”與“我”腦海中的“強盜酒館”,兩個形象愈發地相契合。我不禁又一次發出感嘆“真是強盜酒館,里面藏了這么多各色人。”3
通過進一步的了解,我發覺那位深藏不露的拉琴老人絕非米米口中的“無業游民”。老板娘央金在各路客人中左右逢源、應對自如,并非傳說中那么遲鈍、愚昧。貴族少爺藏面出手吝嗇卻見識廣博。老板巴桑并不像傳說中描述的那樣聰慧、機智,在妻子面前反倒有幾分木訥和羞怯,唯有酒后才能奔放地舞蹈。此刻敘述者發現了幻象與現實的微妙差距,“快樂酒館”雖說也能帶給人以生命的快慰“但又似乎少了些什么”。“我”思忖著酒館中會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敘述者的疑慮再度引發了讀者的好奇。而幻象與現實的平衡與契合,將在外部空間對內部空間的入侵中得以實現。
“自身故事”的特點不僅在于其像“同故事”那樣,敘述者能出現在故事之中。更在于“自身故事”的敘述者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可以通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影響故事的進展。由此,作者可以更為直接地向讀者傳遞倫理傾向和價值判斷。聶珍釗教授認為“不論從起源上、本質上還是從功能上討論文學,文學的倫理性質都是客觀存在的”4。在《強盜酒館》所營造的內外兩重空間中,都包孕著各自的倫理傾向。
在《強盜酒館》中通過“我”的敘述,作者建構了酒館內外雙重的藝術空間。酒館內部的空間遵循著某種“自由倫理”或“強盜倫理”的倫理秩序。“強盜酒館”這個名字從未見之于酒館的任何一隅,它存在于央金、巴桑以及每位來這里喝酒的酒客心中。其中人際往來、事物運行所遵循的原則是某種“強盜倫理”。這個“強盜”與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盜匪、流氓無關,指的是脫離世俗陳規之后的自由、暢快。正因如此,酒館招待的客人從落魄貴族到無賴偷兒,來者不拒;付不起酒錢可以長期賒賬,概不催債;沒有衣服穿可以臨時“借用”,好借好還;客人物品的所有權也變得十分模糊。
作為世俗社會的一份子,為了應付生活每個人難免都要帶上偽裝的假面,說違心之言,作厭惡之事。誰有又不想以夢為馬、縱情高歌、開懷暢飲、愛憎分明?在“我”的敘述中,“強盜酒館”成為了所有人暫別偽裝,歡快暢飲的烏托邦。在這里的,法理道德的界限被模糊,身份地位的懸殊被抹平,大家圍坐在酒桌邊開懷暢飲或和琴而歌,或在卡墊上玩色子,或者跳上一曲瀟灑熱烈的踢踏舞。在這個被大家口耳相傳所營造的“強盜酒館”中充盈著生命的律動,酒客和店主被真正的生命快樂所抱慰。
在踏入酒館前,“我”的身份是一位從世俗社會踏入酒館的游客,身上的“假面”已經帶了太久。此次遠道而來,為的就是親歷傳聞中“強盜酒館”的熱烈、暢快。而“我”在招牌前的躑躅不定,是因為看到了它的假面——“快樂酒館”。二張者的“假面”相互排斥,本應將“我”拒斥在外。但在米米的一再堅持下,“我”終于克服疑慮進入了“強盜酒館”的空間。但進入并不代表融入,從整潔的小院,到悠揚的扎念琴聲,再到熱情的老板娘,以及五行八作的酒客。在觀看這一切的同時,“我”的假面也被漸漸除去,甚至要“掏出煙準備給每個人遞”。期間“我”也接連見證了其他酒客之間“強盜倫理”的反復上演,普窮佘酒帳、拉巴“還”襯衫、藏面說怪談。我在情感上向性格各異的“酒客”們靠攏,價值觀上也向這個充滿生命律動的“自由世界”傾斜。
在之前經歷的一系列的“倫理事件”中“我”僅作為事件的“旁觀者”,并未表明過自己的價值立場。直到小說的結尾的“銀碗失竊”的倫理事件,除了“旁觀者”的身份外“我”更作為一個“參與者”,進行了關鍵的倫理抉擇。當央金發現銀碗失竊并在老人的建議下找來警察時,“我”本能夠向他們提供線索。但是“我”卻在央金的眼神示意下,與其他酒客一樣保持了沉默。正是在此刻,“我”真正完成了從“假面”游客到“強盜”酒客的轉變,在世俗秩序和自由快樂之間選擇了后者。也正是在此刻,“我”身處的“強盜酒館”的現實空間蛻出了“快樂酒館”的干枯皮囊,與盤旋在“我”腦際中的“強盜酒館”的幻象融合了。之前的疑慮被打消,“我”通過自己的倫理選擇,確證了自己所在的正是幻想中,同時也是現實中的遵循著“自由倫理”的“強盜酒館”。
次仁羅布的這個故事彌漫著一種酣醉中的朦朧之美。讀罷后讓人心中升騰起一種豪放、快慰之感,仿佛剛飲下一杯醇厚的青稞美酒。作者通過第一人稱限知視角講述了一個敘述者和主人公完全重合的“自身故事”。在其中營造了現實與虛幻,內部與外部兩組映照的藝術空間。并且通過“我”的倫理選擇,間接傳達了自己的對于自由、歡躍的倫理秩序的向往。
注釋:
1.[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與新敘事話語 [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72.
2.3.次仁羅布.強盜酒館[J].北京:人民文學,2017,01.
4.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北京:外國文學評論,2010,01.
[1]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2]申丹.敘事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法]勒內·拉基爾.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羅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申丹.敘事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