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妮娜 (寧波大紅鷹學院 315000)
近年來,庫柏的海洋小說逐漸受到國內學界的關注。國內庫柏研究主要集中在海洋民族主義思想、海權思想、邊疆意識等方面。庫柏對美國海洋小說的貢獻不僅在于開創了這一體裁,也在于他突破性地對平民角色(common characters)展開描述。尤其在以《領航人》為代表的早期海洋小說中,船舶和海洋成為了普通水手們施展性格和能力的舞臺。但是這個舞臺是否寬廣?庫柏把構建民族認同和獨立的民族精神、弘揚海洋民族主義作為早期海洋文學創作的目的。但是,在國家敘事上,庫柏是否給予普通(下層)水手足夠的信任?通過閱讀《領航人》和其它海洋文學作品,筆者發現,雖然庫柏著力刻畫了水手湯姆·科芬的海洋英雄形象,但是普通水手群體被看作是象征著混亂的“烏合之眾”,在小說中幾乎被隱形化。這體現了庫柏精英主義的階級觀和政治觀,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在其第一部海洋小說《領航人》中,庫柏濃墨重彩地刻畫了湯姆·科芬。湯姆因其高超的航海技術和豐富的航海經驗贏得了同船水手,甚至是上級軍官的信任和尊重。當他首次出場時,作家便奠定了湯姆作為海洋英雄的主基調。他“巍然聳立,從頭到腳差不多有六英尺六英寸高”(《領航人》:10)1。在小說第二章,巴恩斯泰伯艦長在乘坐捕鯨艇去迎接領航人的途中說:“我寧肯信賴湯姆·科芬和他的魚叉。他的支持比有三層甲板的戰艦上的九十門大炮一齊開火還要靠得住”(10)。他生于海上,對海洋有深刻的依戀;當“阿瑞爾號”即將沉沒時,他堅持要與戰艦共存亡,“我對大海的感情就如同你對陸地的感情一樣。我是在波濤上出生的,我常想波濤應成為我的葬身之地”(289)。
第十八章的海戰更是成為了湯姆的個人秀。艦長巴恩斯泰伯在下命令時會征求他的意見,因為湯姆“是‘阿瑞爾號’上的一個特權人物,艦上的官兵把他對海上大小事情的意見都當做神諭”(196)。在不慎落水后,湯姆重新爬上了甲板,并“像個手持三叉戟的巡海夜叉”(202)一般英勇地用魚叉刺死了英軍“敏捷號”艦長,改變了美軍本已逐漸落敗的戰局。湯姆這個出身低下的普通水手赫然成為了美軍制勝的核心力量。他甚至得到了敵軍募兵軍官波魯克利夫上尉的青睞。后者“帶著無法抑制的羨慕的目光從頭到腳”(250)打量湯姆,并意圖把他招募到其連隊里。
湯姆正是“庫柏國家敘事中著力構建的理想美國性格:高大偉岸,追求自由,勇于冒險……對美國之海情感深厚,對祖國忠貞不渝”。正如菲爾布里克所言,湯姆是優秀航海技術的典范,是最理想的水手。
庫柏對湯姆如此深入的刻畫能否說明作家特別關注下層階級水手?其實不然。除了湯姆,讀者在小說中幾乎看不到其他獨立刻畫地普通水手形象。對此,伯杰(Jason Berger)評論道,《領航人》對水手的簡化描寫體現了一種疏離。庫柏并未惡意貶低這些下層水手,但是和那些被著重刻畫的海事勞工個體(如領航人格雷先生和湯姆·科芬)以及紳士海軍軍官相比,作為底層海事勞工的普通水手群體就變得不值一提了。
在《領航人》中,除了領航人格雷和湯姆·科芬外,作家幾乎沒有描述個體普通水手,而是將其群體化。庫柏頻繁用“群(body or group)”一詞來整體概括普通水手。當領航人首次登上巡洋艦時,他看到甲板的過道上“聚集著大群大群的人……一伙年輕人站在前邊……他們的對面,聚集著另一群小伙子”(27)。在美軍成功襲擊圣路得修道院并押送俘虜得勝回艦的路上,“一大群隊形凌亂的水手們……嬉笑打鬧”(354)。
在小說中,普通船員被作家看成是勞工群體(labour),而非個體勞工(labourer)。在第四章蒙孫艦長下令“起錨升帆”后, 作者通過轉喻手法用聲音(“喝令”、“叫喊”、“吆喝”)來形容水手們的活動,把水手群體抽象為勞動力。在下令收錨鏈后,“有人用橫笛吹奏起一支輕快活潑的曲子給干活的人(labour)助興”(32)。在第五章中,庫柏詳實生動地描述了軍艦在領航人的帶領下安全駛出淺灘的全過程。但庫柏僅把筆墨著力于為數不多的人物身上,如領航人、湯姆、格里菲斯和蒙孫船長,而模糊化了其他普通水手的個體行為,只以勞工群體出現。
普通水手群體混亂化特征主要體現在兩方面。其一、船員組成魚龍混雜。在《領航人》(1849版)序言中,庫柏形容一艘船上的船員們為“數百名來自各個民族、滿是惡習的粗魯人”。在《美國人的想法:一個單身游客所聞》的第一卷中,庫柏提到在美國對外貿易行業所雇傭的普通水手中,大約三分之一是外國人。和庫柏同時期的海洋小說家理查德·達納(Richard Dana)也曾提到,“我們商船上四分之三的海員是外國人”,因此,“船長只能在對船員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航行……他們中可能有海盜和叛亂者”。庫柏和達納都對普通船員持警惕態度,認為鞭打和體罰可以成為管制水手的有效手段。顯而易見,庫柏對普通水手群體持負面觀感。
其二,普通水手缺乏紀律性。庫柏常使用如“嘈雜”、“哄笑”、“嬉笑打鬧”、“凌亂”等詞來描述普通水手,而海軍軍官們則舉止紳士、具有自律性和同情心。作為秩序的維護者,巴恩斯泰伯艦長曾用武力強制禁止水手們搶奪船上的酒。在成功襲擊修道院返程途中,“隊形凌亂的水手們……性情疏放,喜好隨便嬉笑打鬧……他們的軍官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們約束住”(354)。部分水手把戰爭看成是繳獲戰利品的良機,在途中互相比較各自收繳的物品。他們肆意逗弄隨行的黑奴俘虜,黑奴“不堪其粗暴的折磨和捉弄,痛苦地叫出聲來”(357)。而海軍軍官候補生麥瑞不僅出面制止了水手們的欺侮行為,而且對黑人抱有深厚的同情,認為只有那些沒有頭腦、粗俗放蕩之人才會嘲弄可憐的黑奴。由此可見,普通水手缺乏紀律性,極易造成混亂,而紳士軍官們則往往成為了騷亂的平息者。
庫柏對湯姆和其他普通水手的區別處理反映了他對下層階級民眾搖擺、猶疑的態度。一方面,他意識到,普通水手作為海事勞工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可能成為革命和國家建構的核心力量。另一方面,鑒于美國獨立戰爭在一定程度上是在暴民的煽動下發生的,庫柏對由此建立的美國的將來懷有戒心,同時他在作品中也表現出了根深蒂固的階級憂慮。 此種矛盾的觀點緣何而來?筆者認為,從烏合之眾(a motley crew)一詞入手,或許能得到答案。
“烏合之眾”(the motley crew)原指由來自不同背景、成分混雜的個體組成的管理松散的群體。從社會政治角度來看,它指的是一群來自不同民族的體力工作者,包括因共同信念而集聚在一起的城市暴民,以及因共同目標和相似的處境而聯合在一起的水手。Peter Linebaugh 和Marcus Rediker在其著作《九頭蛇》一書中認為,在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前后的數十年中,這些烏合之眾是革命的首要驅動力。在這一層面上,此書作者認為美國獨立戰爭并非由社會精英發起的,其源起、過程、結果和影響都和大西洋區域無產階級的活動息息相關。這些人大多由普通水手組成,由于他們的海上工作經歷,他們既果敢、主動,又能協調合作,具有很強的戰斗力。這也就能解釋湯姆這個英雄形象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即使其階級觀和政治觀偏保守,庫柏仍不能否認普通水手在獨立戰爭中的作用。作為代表,湯姆展現了該群體“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和富有海洋性格的美國英雄水手的光輝形象”。
另一方面,Linebaugh 和Rediker在書中用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和九頭蛇(海德拉)進行類比。大力神因完成了十二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獲得永生,其中之一便是斬殺了九頭蛇海德拉。從十六世紀初的英國殖民擴展,一直到十九世紀初的城鎮工業化進程,統治者們用大力神—九頭蛇神話比喻勞工階級的難以管束。因此,大力神隱喻統治階級,是權利與秩序的象征;而九頭蛇隱喻下層勞動階級,象征著混亂和反抗,是對國家強而有力的威脅。
如果用該理論去理解庫柏筆下的水手群像,那么普通水手即為九頭蛇,而海軍軍官則為大力神。庫柏借船上的社會階層管理來隱喻國家治理方式。比起混亂無序、難以控制的下層階級,以海軍軍官為代表的中上階級更適合成為國家的統治階級和管理者。由此,《領航人》中湯姆的驟然死亡便得到了解釋。作家刻畫湯姆的初衷是為了樹立一個輝煌的海事勞工形象來凸顯小說的航海性,但最后湯姆卻成為了國家內部階級矛盾的聚焦點。湯姆栩栩如生的形象和超凡的航海能力顯然威脅到了同船海軍軍官的地位。為了維持作家筆下船上社會應有的“秩序”,為了構建以中上階級為主的社會階級管理體系,湯姆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同理,普通水手的隱沒也是不可避免的。
注釋:
1.詹姆斯·庫柏《領航人》,饒健華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0頁。后文凡出自《領航人》的引文,只在文后標明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行做注。
[1] 段波.庫柏的海洋文學作品與國家建構[J].外國文學評論,2011(1).
[2] Philbrick, Thomas. James Fenimore Cooper and the Development of American Sea Fic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Press, 1961.
[3] Berger, Jason. Killing Tom Coffin: Rethinking the Nationalist Narrative in James Fenimore Cooper’s The Pilot. Early American Literature, 2008, 43(3).
[4] Ibid, p.649.
[5] Cooper, James Fenimore. Notions of the Americas: Picked up by a Traveling Bachelor. New York:Frederick Ungar, 1963.
[6] Dana, Richard Henry, Jr. Two Years Before the Mast. Santa Barbara: Narrative, 2001.
[7] Phair, C.A.J. Navigating the Transatlantic Threshold: James Fenimore Cooper and the Revolutionary Atlantic. M. Res. Thesis.Nottingham: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2010.
[8] Ibid, p.8.
[9] Linebaugh, Peter, and Marcus Rediker. The Many-Headed Hydra: Sailors, Slaves, Commoners, and the Hidden History of the Revolutionary Atlantic. Boston: Beacon, 2000.
[10] 段波.庫柏小說中的海洋民族主義思想探析[J].外國文學研究, 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