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鵬程 嚴進進 (貴州大學 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 550025)
田野調查一貫被看作是人類學者的“成丁禮”,但田野調查期間的一件小事卻使我對人類學的“成丁禮”產生了困惑。調研的某天,魏主任母親生病住院剛回家,諸葛支書就提議村委會成員一道去看望他母親,并留在他家吃晚飯。席間筆者發現除了魏主任的爺爺用兩個互套的一次性杯子裝酒外,其他人都只用一個。這讓筆者推斷可能蘊含有屬于當地的“文化”在里面,就向席上的人咨詢了。諸葛支書說是表達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尊重。根據田野調查掌握的信息,我知道魏爺爺原來是新村小學的教師,村委會成員都是他的學生,即使是諸葛支書現在也還是稱呼他“老師”。因此,我對他們的解釋信以為真。但最后才知道并沒有“文化”上的內涵,而是因為年紀太大,一個一次性塑料杯握不住,套上一個僅僅是為了增加杯子的硬度,方便老人喝酒。
雖然這只是一件小事情,但如果沒有諸位的澄清或許還真不好辨別信息的真假。由此我在心里就問自己:如果我在自己的文化體系里進行研究,我將很容易判斷出真假。但人類學為什么極少在本文化體系進行研究?人類學是否需要“自我”1研究?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反思的是“自我”和“他者”側重于哪一方面的問題,而不是選擇哪個的問題。要清楚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應該通過人類學產生之初的社會背景和人類學學科發展來把握。
對于人類學與殖民主義的關系,學界眾說紛紜。有的說人類學的發展只是恰好與殖民主義的擴張處于同一時期。也有人說它是“殖民主義之子”。2在筆者看來,人類學的產生與西方殖民主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人類學他者研究的傳統又深受西方殖民主義的影響。
人類學的產生受益于海外傳教士的幫助是難以估量的。不僅古典人類學的產生是以分析他們提供的材料為分析基礎,而且方法上還借鑒傳教士的傳教經驗。
傳教士們在他者傳教中積累了許多可供人類學借鑒的方法經驗。由于傳教士到他者傳教的過程中面臨著語言不通等多種問題,因此嘗試各種方法來提高傳教效率。法國耶穌會法國耶穌會士羅德(Alexandre de Rhodes)的傳教經歷具有后來人類學所推崇田野工作的特點。1624 年他進入越南,在越南活動有21 年之久。他學習和使用越語傳教,并對當地經濟、政治、資源與社會情況做了廣泛的調查,他還繪制了一份頗為詳細的越南地圖,創造了拉丁化越語拼音文字,后來該文字成為現代越南通用的國語文字。
教會和西方國家殖民主義對人類學的他者研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本尼迪克特關于日本的研究將這種影響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美國全力以赴與之戰斗的敵人中,日本人是最琢磨不透的。這個主要對手,其行動和思維習慣與我們如此迥然不同,以致我們必須認真對待,這種情況在其他戰爭中是沒有的。正如前此1905年的沙俄一樣,我們作戰的對手是一個不屬于西方文化傳統,而又充分武裝和經過訓練的民族。西方國家所公認的那些基于人性的戰爭慣例,對日本人則顯然不存在。這就使得太平洋上的戰爭不僅是一系列島嶼登陸作戰和困難卓絕的后勤工作問題,從而使了解“敵人的性格”成為一個主要問題。為了與之對抗,我們就必須了解他們的行為。
這里講人類學與教會、西方殖民國家的關系,并不是要批判人類學所謂的“殖民主義之子”的罪惡,而是想說明人類學田野調查開創之初之所以選擇他者田野點是因為受到當時的政治的左右,他者文化研究并不是人類學的本質特征。但是人類學發展100多年以來依然強調對他者研究的要求。為什么殖民主義時代已經過去了,人類學還堅守著他者文化研究呢?在人類學者看來,是因為他者文化的研究相比本土文化有其優勢,可以更好地反觀本土文化。事實真的如此嗎?
通過對以往文獻的整理,可將他者研究的優勢歸納為以下幾點:
第一,提升文化敏感度,消除文化偏見。人類學者認為,人們經常對熟悉事物視若無睹,異文化研究能夠讓調查者感受到文化的震撼,從而更加注意本文化中被忽略的情節;再者,通過對異文化的研究,能夠讓人們更好地了解他者文化,消除“民族中心主義”,培植“文化相對主義”文化觀;第二,提供一個比較的對象。人類學的目的是反觀自己,他者就像一面鏡子,可以讓自我更清楚地認識自己。
所謂他者研究中的權力與不平等,主要指的是人類學家與被研究者的不平等關系。問題的產生是否多方面原因的。與人類學產生之初同殖民主義的聯系有很大相關性。殖民統治時期也是西方社會迅速發展的時期,殖民者是以一個高傲的統治者的姿態進入殖民地,這就使得與之相關的人類學者難以不帶有這種情感在里面。
人類學學科宗旨,大致可以歸納為:通過對他者文化的理解、闡釋,來達到對自我的認識。
對于他者文化要如何理解和闡釋呢?格爾茨為我們詳盡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引入心理分析學家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提出的“近經驗”(experience-near)和“遠經驗”(experience-distant)這樣一組相對概念。所謂“近經驗”是濡化統一群體中各個個體的文化系統,因此,群體內各個個體對于同伴的一言一行,他能夠依據他們共享的文化體系而明白無誤地理解其中的內涵。
而對他者的掌握是為了反觀己身,因為“我們有欠于培植我們的社會,必須長期地償還它,即用我們對了解文化的性質和進展的基本貢獻,并借此以解決一些我們自己的基本問題”。
人類學對他者的把握是依靠遠近經驗相結合的“循環闡釋”而獲得的,就如同醫生給病人看病。但醫生畢竟不是病人,兩者沒辦法達到感同身受,因此才會有如此多的醫患矛盾。同理,人類學者也不是他者文化中的“己”,這套文化系統要用幾十年的時間才能將它內化到當地人中,人類學家沒有受到該文化濡化,如果單單依靠在田野中幾年甚至更短的時間的調查就說自己理解了該文化可能不太準確,而且由于沒有當地文化的濡化,對于當地人的行為往往會有錯誤的解讀。
因此,本文認為,異域研究不是人類學的本質特征,而是伴隨殖民主義而形成的慣性。而研究自我文化才是人類學田野工作最主要的部分,而且在兩者之中要占據主導地位。首先,人類學的宗旨是認識自身,如果不研究自身文化,對自身文化有一個整體觀,而單純依靠他者的反觀是無法全面認識自身的。其次,己身研究能夠克服異文化研究中的權力不平等關系。最后,人類學者長久接受己身文化的濡化,如果研究自身文化,就達到主客位天然的交融,對文化的解釋會達到更高的質量,從而有利于人類學學科的發展以及對社會的作用。
注釋:
1.這里的“自我”指的是一個人受到濡化的文化體系。“自我”與“他者”的區分不僅僅指地域,更重要的在于文化體系。例如,福建存在有閩南文化、客家文化、閩北文化等幾大體系,其中閩南文化存在于泉州、廈門、漳州和溫州等幾個區域,筆者泉州人,那“我”的“本土文化”就是閩南文化。我們會經常聽到“中國學研究”,這里的“中國”其實指的是現代民族國家,它并不是一個“文化一體的實體”,而是一種“民族國家話語體系”,里面包含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文化體系。(參見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第211頁。)
2.“殖民主義之子”的結論是由巴基斯坦人類學家Tala Asad在Anthropology and the Colonial Encounter一書中進行論述的,可惜筆者并沒有找到這本書,只是從黃應貴的《返景入深林》和Ulin R.關于這本書所寫的書評中獲得大致了解,沒辦法從他的著作中獲得更多的理解,實在遺憾。
[1]Ulin R. Anthropology and the Colonial Encounter[J]. Dialectical Anthropology. 1975, 1(1): 293.
[2]黃應貴. 反景入深林:人類學的觀照、理論與實踐[M]. 2010年12月第1版.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10: 93-94.
[3]施雪琴. 簡論近代歐洲在東南亞殖民擴張中的宗教政策與傳教活動[J]. 南洋問題研究,2003(4): 5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