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勛
退休七八年了,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買菜做飯,常常為中午做啥菜發熬煎。前一向突然想起當兵時光,全然不為吃飯操心,怪嫉妒的。
但是再往遠說,也有不為吃飯熬煎的時段——小學六年。小學住校,學校管飯,吃得飽,吃得好,安然度過國家經濟最困難的那三年。上中學在校食堂上灶,吃不飽。下鄉兩年自己做飯,吃不好。要吃飽吃好,往部隊走,吃飽吃好也是當年許多新兵心里的小九九。
1971年初,我在興平縣下鄉勞動,有幸躋身新兵行列。第一頓歡送飯在村里大隊部吃,招待五六個新兵和家人,炸油餅,蘸鹽吃,香噴噴。第二頓在公社大院吃,全體新兵,每人一碗大肉燴菜,沒有家長的份兒,我的九年部隊伙食大戲在燴菜里拉開了序幕。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了西寧,汽車把我們拉到部隊,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有人喊“開飯了,都把刷牙缸子拿出來!”原來在興平時每人發了刷牙缸子,但都不知道吃飯的碗要自己買。所以那天就用刷牙缸子當碗、牙刷當筷子,稀里糊涂吃了兩缸子面條,身上立馬熱了起來。
新兵連的第一個星期,吃饃紀錄不斷刷新——某某一頓飯吃了7個饃;某某9個,某某11個。最高紀錄被一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新兵奪得:14個。這位新兵也是西安下鄉知青,很強勢,志在必得,心理素質是他奪冠的本錢。部隊胸懷博大,樂見新兵比賽吃饃,一能吃才能干。我們部隊的主要任務是裝卸軍用物資,比地方上的搬運工累多了。但能吃也是暫時的,每年新兵都是從拼命吃慢慢過渡到適可而止,胃總是有限的。
一個多月后,春節會餐,十多道菜,每個班都用洗臉盆打菜。豐盛的席面上,幾乎每個菜都是新兵沒有見過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比如涼拌海蜇、青椒變蛋、香菇海帶、油炸花生米、清蒸魚、米粉肉、小酥肉。那個年月,新兵的父老鄉親們大都過著一年吃一兩頓肉臊子面的清苦日子,米粉肉小酥肉的手藝如果有,恐也失傳多年了。能送一個孩子到部隊當兵吃飽飯吃好菜,自然是家長最樸素的愿景。而當了兵的孩子如果斯斯文文錦心繡口,那也太對不起家長了。每個人的新兵連伙食記憶,大概都經歷了從驚愕到任性、從撐破肚子到最終認識到肚子是身體一部分需要自己來保養生息的過程。
新兵連只是臨時伙食單位,新兵分到連隊,吃的才是家常飯。我分到油庫,70來個人在一個鍋里吃飯,聽說伙食水平比連隊要好。當年西寧農業生產水平很低,沒有新鮮蔬菜供應,冬天我們以土豆白菜為主,夏天則靠自己種菜。每年萵筍長得最好,吃不了的就拉到附近工廠售賣,記得是三分錢一斤。考慮到當時青海的牛肉不過四毛錢一斤,這個價錢算是賣得很不錯了。我們部隊的3000畝農場只種油菜,長得比人還高,為各個連隊提供了充足的菜油。戰士干部回家探親,每人起碼要帶10斤油,惹人眼紅。
總體來看,油庫的飯菜要比新兵連做得精細一些,味道好一些。聽炊事班長說,每個禮拜天晚上的班會上,要制定下個禮拜的食譜,基本不重樣,最受歡迎的是紅燒羊肉、豬肉,每人一碗,每人都吃得滿嘴流油。最愜意的是撈面條,大家端著大碗圍著大盆各撈各的,撈多撈少隨意,一碗三碗隨意,恍惚間覺得按需供應的共產主義也不過如此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水果不是每個家庭的必備,櫻桃草莓誰見過?部隊有說道,一到秋天橘子蘋果大量供應,帶家屬的干部,一次平均要買三筐,一筐50斤,戰士每人基本上也要買二三十斤。蘋果都是山東運來的,全國人民省吃儉用支援部隊,具體到某個部隊,分配數量可能就過于大了。
部隊伙食還行,地方上咋樣,啥行情?一次我們9個西安籍戰士結伴到西寧城里買東西,在一家飯館“饕餮”一回。11個菜,總共花了28元,如此任性讓服務員們吃了一大驚,當年工人一個月工資才有多少?菜名記不清了,唯對清燉雞記憶很深,鴿子般大小,要價8元,一人吃不上一口,但吃得很滿足。又有一回,到西寧飲馬街一羊肉泡饃館吃飯,一碗兩毛五,碗里的肉比西安多多了。
5年之后,我調到1600里之外的格爾木油庫。是搭乘某汽車團的運貨車上去的,走了兩天半,在沿線兵站吃了七頓飯,飯做得很粗糙,好在能吃飽。最后一頓飯在諾木洪兵站吃,米飯,西紅柿燒豆腐,聽說西紅柿是諾木洪農場生產的。那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兒,至今想起來仍是口內生津。退休后一直想找回那道菜的記憶,用各種方法燒了多次,均以不及格告終。
格爾木說是偏遠,其實位于青海省中心,青海省太大了。格爾木屬于牧區,不過我沒看到過一頭牛,因為沙漠里寸草不生。格爾木是座兵城,各部隊伙食均由國家供應,與西寧部隊由地方政府供應不同。區別在于,沒有雜糧,且以大米為主;罐頭供應多,花色品種豐富,比如奶粉、紅燒肉、海帶燒肉、肉炒豆角、炒雞蛋等等,每個罐頭都在一公斤左右;干菜品種多,都是黑乎乎的,我也叫不出名字,不好吃。
伙食水平比西寧低了一大截。海拔高,氣壓低,饃蒸不熟,拿到手里黏糊糊。罐頭只是偶然吃,大部分時間吃的是煮黃豆、炒土豆絲。比如早飯,最多的是米飯、腌黃豆,基本不見菜。現在都說黃豆營養如何好,那時天天營養好。
有一陣兒,我們六個干部住一間大房子,其中有一位從青藏線某兵站調來,人熟地熟,經常是一到禮拜六下午人就不見了——到沙漠里打獵去了。禮拜天下午可能就有戰利品帶回,一只野羊,或一條野馬腿。馬腿足有20多斤。沒有鍋,就用水桶在爐子上燉。那時都年輕,六個人一頓便把它吃個一干二凈,沒有誰說肚子不好消化不了。
有趣的是,明明國家供給了足夠的煤和鹽,各部隊卻愛走“自力更生”路線,自己打柴挖鹽。先說打柴。格爾木寸草不生,但卻有一寶——梭梭。從地上看,是一叢枯萎的灌木,半人高,毫不起眼,也沒啥用處。如果把沙子挖去一兩米,便可見巨大的根系。這當口要用鋼絲繩把根套住,用卡車往外拽,好家伙,一叢梭梭的根就能裝半卡車。梭梭根有碗口粗,虬龍一般扭著身子。沒有形狀,便是形狀,自由自在任性生長。梭梭根跟木炭差不多,好燒,耐燒,煮骨頭湯最合適,很受炊事班歡迎。我轉業以后,聽說梭梭被列入國家保護植物,禁止砍伐了。
再看挖鹽,簡直就是一部童話故事。派一個班戰士,開車不出10公里,便到了鹽湖。鹽湖白茫茫,看不到邊際。是湖卻看不到水,水在一米來厚的鹽蓋下面,鹽蓋即鹽水蒸發后結成的很硬的結晶體。在鹽湖,公路修在鹽蓋上,比水泥馬路還要平展。路旁隔一段就有一個水坑,如果公路哪里塌陷,養路工人從坑里舀幾瓢水補上即可。水是鹽水,太陽一曬,水分蒸發了,鹽留下來,公路就平了。我們挖鹽,隨便把車開到路邊10來米的地方,用鋼釬在鹽蓋上打洞,放入炸藥,炸開一米來深的洞,水的下面就是結晶的鹽粒,用鐵鍬往車上撈即可。鹽湖之大,儲藏之豐,恐可供全世界的人食用吧。
我去的那回大約拉回兩千斤鹽,直接卸到炊事班庫房里,也不知道那車鹽最后吃到哪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