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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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中國古代復仇現象盛行的原因
張鈺
(西南政法大學 行政法學院,重慶 401120)
復仇現象之所以在中國古代盛行不衰,有著諸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它與歷代法律對復仇的時縱時禁有關,立法者對復仇態度的搖擺不定,導致了民間復仇現象的頻發。其次,它與古代司法不公有關,國家司法權救濟不及時與司法權不公正,也導致民間私自復仇的泛濫。再次,它與中國古代儒家思想對孝義的推崇備至有關,為親、友、君復仇正是儒家孝義的表現,民間道德輿論對其大多予以嘉許與宣揚,這對中國古代復仇現象層出不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最后,復仇現象的盛衰還與中國古代血緣宗法制的遺留、宗教鬼靈信仰、各地的民族風俗、君主的好惡以及時局的治亂等因素有著深層次的關聯。總而言之,復仇現象之所以在古代中國盛行不息,是人性因素和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復仇;孝義觀念;司法不公;宗法制;皇權
復仇,是人類對外在侵害的報復,生發于人類先天的本能,以求得內在心理的平衡。日本學者惠積陳重認為:“復仇,就是針對危害種族存在的攻擊進行的反攻,然而復仇又不僅僅是本能地擊退迫在眉睫的危害,它也會針對過去的迫害進行反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此來慰藉自己的憤恨,或以此為戒,達到氏族間互幫互助、相互戒備、自衛自保的目的。”[1]復仇最早源于人類種族的自保性,乃原始氏族社會的遺風。瞿同祖認為:“復仇的觀念和習慣,在古代社會及原始社會中極為普遍。”[2]72–73隨著國家刑罰權的出現,大多數國家的私人復仇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中國古代的復仇現象卻延綿不絕、層出不窮,其中的原因雖已得到學者的關注①,但這種關注不夠系統和全面。因此,筆者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試從立法規制、司法不公、道德觀念兼及遠古遺風、君主好惡、時局治亂、民族風俗、鬼靈信仰等方面探討中國古代復仇之風連綿不斷的原因,以管窺中國古代法文化的奧秘與智慧。
復仇濫觴于原始社會,然而隨著國家的出現,復仇漸漸消隱。中國古代的復仇現象卻仍然層出不窮,盛行不息:為親復仇者有之,為友復仇者有之,俠義復仇者有之,甚至連婦女、兒童都參與到復仇者的悲壯行列之中。其中之原因當然與中國古代社會的原始遺風——宗法制密切相關,近親復仇就是原始社會血族復仇的歷史殘留,經過儒家經義的渲染,它甚至成為一種神圣的義務。關于宗法制對近親復仇的影響,后文再詳述。其實,中國古代復仇現象盛行的原因不僅是遠古遺風,同時也與古代國家立法的時縱時禁有密切關聯。
自夏商周伊始,刑罰權就收歸國家,但由于去古未遠,這些朝代猶有血族復仇和復仇人祭之習。《周禮 · 朝士》對復仇做了法律規定:“凡報仇讎者,書于士,殺之無罪。”[3]又設“調人”之官,對復仇進行“和難”。春秋戰國時期,復仇之風尤為盛行。孟子言:“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4]287秦朝經商鞅變法,國家明令禁止復仇:“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5]996因此,秦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5]997。西漢初年,漢高祖“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5]200。可以推測,此時私自殺人復仇是要受國家法律制裁的。關于西漢國家法律是否明確禁止復仇問題,由于漢律遺失,猶暗昧不明。不過,瞿同祖根據桓譚的上書推測,至少在西漢末年已經有禁止復仇的法令[2]77–78。東漢章帝時赦免了一個因其父被侮辱而殺人的罪犯,自此成為“決事比”,至和帝時定成《輕侮法》,對復仇者予以寬縱。張敏兩次上書直呈其弊:“殺人者死,三代通制。今欲趣生,反開殺路,一人不死,天下受敝。”[6]1503漢和帝于永元九年下令廢止此法。曹魏時期,國家曾詔令明確禁止復仇。《三國志 · 魏書 · 武帝紀》載:“令民不得復私讎,禁厚葬,皆一之于法。”[7]27《三國志 · 魏書 · 文帝紀》載:“今海內初定,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7]82但魏明帝又依尊古義,允許有條件的復仇:“賊斗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會赦及過誤相殺,不得報仇,所以止殺害也。”[8]49元魏之法尤為嚴刻,《魏書 · 世祖紀》載:“民相殺害,牧守依法平決,不聽私輒報復,敢有報者,誅及宗族,鄰伍相助,與同罪。”[9]86南朝梁武帝也禁止復仇,《梁書 · 武帝紀》載:“不得挾以私仇而相報復。若有犯者,嚴加裁問。”[10]北周卻允許復仇,但有一定條件限制:“若報仇者,告于法而自殺之,不坐。”[8]236
從上可知,自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國家立法對于復仇時縱時禁,在實際生活中復仇之風卻一直延續不絕。
唐律對復仇問題無明文規定,對復仇殺人者,根據具體情形來決定是否實施處罰。若要堅持追究復仇者,也可依據謀殺、故殺條對其處以死罪。《唐律疏議 · 斗訟律》載:“諸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子孫即毆擊之,非折傷者,勿論;折傷者,減凡斗傷三等;至死者,依常律。”[11]455從此條可知,唐律認可子孫對父母的救助權利,只要不造成傷、死,無須追究法律責任。唐律還規定親屬為人所殺,禁止私和。《唐律疏議 · 賊盜律》載:“諸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期親,徒兩年半;大功以下,遞減一等。受財重者,各準盜論。雖不私和,知殺期以上親,經三十日不告者,各減二等。”[11]361唐律容許即時救助父母,又禁止私和,一定程度上暗含著鼓舞復仇的因子,致使司法實踐對復仇案件的處罰搖擺不定,在朝闕上也引發了三次著名的“復仇之議”。
宋代也沒有復仇的法律規定,《宋史 · 刑法志》云:“復仇,后世無法。”[8]353但宋朝對復仇案件有上奏圣裁之條,即把復仇難題拋給了皇帝,讓皇帝裁決。《宋刑統 · 斗訟律》載:“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12]
元代對復仇案件處理比較特殊,元律不僅允許復仇,而且還可以向殺人者索付燒埋銀,《元史 · 刑法志》載:“諸人殺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仍于殺父者之家,征燒埋銀五十兩。”[8]470
明清法典也沒有對復仇問題做出明確規定,《明史 · 刑法志二》中對此不無感慨:“刑具有定器,停刑有定月日,檢驗尸傷有定法,恤囚有定規,籍沒亦有定物,惟復仇者無明文。”[8]535–536但明清律沿襲了唐律的“即時救護”與“私和人命”律條,而且處罰輕得多,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人們復仇。《大明律 · 刑律 · 斗毆》規定:“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子孫擅自殺死行兇者,杖六十,其即時殺死者,勿論。”[13]清代之法沿襲明律,清代《大清律例》咸豐二年修改例規定,兇犯逃脫未經到官,為被害人子孫所撞見,不可私自復仇,只能依法送官懲辦,否則杖一百。清末直至變法,采用西方之刑法原則,才把私人復仇之權統歸國家司法權,國家立法明確禁止私人復仇。
從上述中國古代關于復仇的立法可知,法律對于復仇問題時縱時禁,立法在許與禁兩可之間。漢章帝時有“輕侮之比”,和帝時有《輕侮法》,繼而又廢《輕侮法》,誠如有學者所言:“漢帝國對待復仇的態度非常矛盾,并且在整個兩漢時期,帝國始終都在這矛盾的兩端之間盤桓。”[14]三國曹魏時、元魏、梁朝明確禁止復仇,元朝明確允許復仇。但大多數朝代對于復仇做限制性規定②或根本不作明確規定③,臨事以制或靜待圣裁④,故君主的好惡亦影響復仇的風氣。同時,立法上的規定“即時救護”和“禁止私和”,并處以很輕的處罰,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人們冒險實施復仇,被抓了也只杖責了事,卻博得千古之義。中國古代法律惟復仇無明文,“由于國家對社會上的復仇現象沒有有效的法律約束,所以,解決仇殺往往靠民間的、個人的力量”[15]。立法之模糊與闕如,致使司法實踐中對復仇者亦無確定的懲罰機制,加之儒家經義的推許,中國古代復仇之風因此得以暗流潛伏,復仇現象在古代社會盛行不衰。
在以血緣為基礎、氏族為單位的原始社會,由于無共同的上級來調整爭端,氏族成員間的傷害往往依靠自力救濟——復仇來解決。凡流他人血的必使之流血,殺人者死,故使人不敢輕易地侵害對方,這種“報”的觀念使復仇在原始社會充當了一種限制傷害的正義機制,誠如培根所言:“復仇是一種原始的公道。”[16]16復仇成為原始社會種族延續保存的基本公道與正義,是人類生存發展的必要條件之一。由此可見,“在沒有統一且強有力的公權力維持社會和平和秩序的歷史條件下或某個具體社會環境中,復仇實際上變成了這種社會中最根本的制度。在這里,人們不僅在報復本能推動下自發地復仇,而且為了保證社會內部的和平和秩序,必須強化這種復仇制度”[17]62。
隨著國家公權力的出現,這種私人復仇權就收歸于國家的報復權——刑罰權,國家的刑罰權也是在一種“報”的觀念下產生的。可以說,刑罰起源于復仇。“‘報’‘施’文化給中國人以諸多的文化規定性,有施必報,有恩必報,有怨必報,有仇必報,復仇不過是施報系統中的一個支脈。”[18]然而,如果國家行使的司法權不公正,對犯罪縱容姑息或罰其不當,被害人得不到應有的物質補償或心理安慰,怨不能報,復仇之情緒又會暗流涌動。待到被害人所受之冤恨忍無可忍時,他就會不禁鋌而走險,以血報之。宋代王安石就認為復仇之興與官方司法追訴權有關,國家公權力的不濟導致人們親自實施復仇雪恨。他在《復仇解》中曰:“《書》說紂曰:‘凡有事罪,乃罔恒獲,小民方興,相為仇敵’,蓋之所以興,以上之所不告,辜罪之不常獲也。”[19]明代學者丘浚也認為復仇現象之所以盛行,與司法機關玩忽職守或徇私枉法有重大關聯:“茍訴于公而公不為之報,或其勢遠而力弱,事急而情切,一時不能達諸公,奮其義而報之,則亦公義之所許也。”[20]949他認為,還應處罰貪贓枉法者:“若官司徇私畏勢,遷延歲月,不據系其人,而為之申理,其報復之人奮氣,報殺所仇者,所在即以上聞,特赦理官鞠審。若其被殺者委有冤狀,而有司不拘其人,不具其獄,即根究經由官司,坐以臟罪除名,而報仇者不與焉。”[20]950當代學者霍存福也認為復仇之原因不外兩個:一是加害者未受懲罰,即國家沒有追訴犯罪;二是國家雖對犯罪進行了追訴,但未受處罰或減低了刑罰幅度[21]2。故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和“殺人者死”的報復觀念下,遠古復仇糾偏補正之功能又被重新激活。可以說,“‘殺人者死’的報復刑規則,是支配復仇的一個基本原因”[21]3。霍存福鉤沉史籍,考證出了中國古代的85個復仇案件⑤,并對因司法機關的原因導致復仇的案件進行了統計。在“殺人者死”的觀念籠罩下,有因加害人未受法律追究而復仇必殺之;有因雖受法律追究,但以賄賂免于制裁者復仇必殺之;有因受到法律追究而逢赦免,免于或減輕處罰者復仇必殺之,等等[21]4–8。霍存福的研究成果顯示,因案發后未被國家追究而引起的復仇案件78件,占復仇案件總數的91.8%。仍據霍存福的研究成果分析,其中,因刑事案件未追究而引起的復仇案件有54件,占總復仇案件的63.5%;因政治性案件未糾正引起復仇的案件有7件,占總復仇案件的8.2%;因不法被法辦者復仇案件有4件,占總復仇案件的4.7%;只言復仇,不明有無被殺案件有4件,占總復仇案件的4.7%;非血仇者案件有9件,占總復仇案件的10.6%。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復仇現象在中國古代之所以如此盛行,與國家司法機構未對加害者予以追究有重大關聯,被害人家屬不得不尋求自力救濟——復仇,來討回一個公道。在這個意義上,“復仇實際上具有彌補法網疏漏之缺憾的社會作用”[21]6。正因如此,“復仇中最可原諒的一種,就是為了報沒有法律糾正的那一種仇的”[16]38。然而,許多復仇案件中,受害人家屬并不愿意通過“公權力”——報官來解決,更愿意通過私力救濟——手刃仇人來解決。如宋朝劉斌的父親劉加友被其從弟劉志元所殺,劉斌兄弟為父復仇,就是先刃刺之,不死,才告官自陳⑥。北魏孫男玉丈夫為人所殺,姐弟兩人追殺仇人,孫男玉想自己親手殺死仇人,被其弟阻擋,但孫男玉不聽阻勸,說:“女人出適,以夫為天,當親自復雪,云何假人之手!”遂以杖毆殺之[9]1978。親手為血親復仇乃千古之義,萬世之孝,這和下文所要論述的中國古代的道德觀念密切相關了。
“復仇之風,初皆起于部落之相報,雖非天下為公之義,猶有親親之道存焉。”[22]在以血緣為基礎、氏族為單位的原始社會,“個人的傷害無異于全族的傷害,個人的仇人即等于全族的仇人”[2]73,其兄弟姐妹、氏族成員都有復仇之責任。而且,其復仇之對象也并非僅僅限于加害者本人,因為“復仇者的心目中不是說某甲殺了某乙,而是說某家某族對于我的家我的族有了傷害的行為”[2]74。中國遠古社會的復仇觀念也是如此,強烈的血緣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感主導著人們的復仇行為,復仇成為其氏族成員的神圣義務。即使隨著氏族制的瓦解,國家公權力的出現,氏族制之遺留——血緣宗法制以及秦之后的家族制,依然在中國古代社會存續。并且其延續時間之長,影響之大,可以說塑造了中國古代法文化的基本精神特質。復仇在古代宗法觀念的熏染下,也呈現費孝通所言的“水紋現象”——血緣親疏關系越近者,所需要履行的復仇責任越大,反之其復仇義務越小。如《禮記》云:“父之仇,弗與之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23]《大戴禮記》載:“父母之讎不與共生,兄弟之讎不與聚國,朋友之讎不與聚鄉,族人之讎不與聚鄰”[24]91。中國古代之血親復仇案件如此頻發,就與古代的家族宗法觀念相關。周天游通過對兩漢復仇盛行原因的追溯,認為:“作為血緣關系的外延而形成的五倫觀念,對兩漢復仇的泛濫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5]由此可見,宗法血緣觀念對古代復仇之影響不可謂不深。
除了原始宗法血緣觀念對復仇的影響,儒家思想也對古代復仇盛興有推波助瀾之功。禮開報仇之典,以申孝義之情。儒家經典對復仇理念的闡述可謂不絕于書,除了上述《禮記》所載之外,《春秋公羊傳》尤其倡導復仇。《春秋公羊傳 · 隱公十一年》載:“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26]47《春秋公羊傳 · 莊公四年》:“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26]106《春秋公羊傳 · 定公四年》:“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26]511可見,《春秋公羊傳》是完全贊許子為父、臣為君復仇的,“《公羊傳》不但對復仇已完全予以肯定,而且不置疑的論證了它的合理性,因此,《公羊傳》對復仇的極大肯定對漢人的復仇之風無疑起著強烈的煽動作用”[27]。在儒家思想觀念中,復仇是一種“孝”。“孝”乃先秦儒家思想觀念中的重要價值之一,“孝”在《論語》中出現了19次,雖比不上其核心價值“仁”,“仁”在《論語》中出現了109次,但“孝”正是“仁”諸多表現的一種。孔子認為“孝悌”乃為“仁”之本,“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28]曾子尤其注重“孝”,認為孝乃“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29]。他還將孝與忠聯系起來,忠孝并舉,認為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他還認為孝可以移于忠:“事父可以事君,事兄可以事師長,使子猶使臣也,使弟猶使承嗣也。”[24]78孟子也主張侍親為大,應申之以孝悌之義,并有“竊父而逃”之構想,認為父子關系高居“五倫”之首,“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4]96。荀子也認為事君和孝親可以相統一,“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30]229,但與孟子不同的是,他認為君恩大于父恩,忠君應重于孝親。自漢獨尊儒術后,“孝”成為歷朝歷代的治國理念。漢、唐更是“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在唐律中被認為是“十惡不赦”。在宋代,《孝經》成為科舉考試的必考內容。明清法律也嚴懲“不孝”之罪。在儒家思想的熏染下,復仇正是一種盡“孝”的表現,“父為豪周張所害,重仇未報,并與戴天,非孝子;雖官尊祿重,而塵恥未判,是以長愧而無止也”[31]971。《清史稿 · 孝義傳 · 序》就認可“為親復仇”是“行孝”行為。據李文玲、杜玉奎考證,在東漢復仇的30個案例中,涉及孝悌⑦的案例占20例[32]。
在古代中國,復仇也是一種“義”的表現。義者,宜也,即行為公正適宜,有著正義、道義的內涵。“義”也是儒家重要范疇,在儒家經典中數見不鮮,茲列舉幾例。《論語 · 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28]42《孟子 · 離婁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4]154《荀子 · 王制》:“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30]127為親復仇、為友復仇、為君復仇,特別是俠義復仇,都是一種道義的表現,復仇者,千古之義。為義復仇,以義犯法,也成為司法官寬宥赦免復仇者的理由。可以說,“儒家學派是站在被害人一方的立場上,本著‘親親’、‘尊尊’的基本精神,提倡通過個人的行為來對仇人加以報復,來完成其對君主、父母、兄弟和朋友應盡的責任,做到‘忠孝節義’,從而維護‘禮’,實現‘仁’,達到個人修養的最高境界”[33]。復仇在儒家思想觀念中是“孝”,是“義”,同時也是勇,是智,是諸項道德范疇的集合體。復仇正是盡孝行義的表現,這在民眾、學者、官員,甚至皇帝之間,都是共享的道德觀念,在大小傳統中有著共同的價值取向。
民間大眾對于復仇者寄予同情和理解,常常以孝義稱之。如張鉗復仇案,“師之子為人所殺,鉗復其讎,自拘武陽獄。會赦免,當世義之”[34]。靈帝時女子趙娥為父報仇,然后自首,當時滿城百姓傾城奔往,觀者如堵焉,莫不為之悲喜慷慨嗟嘆也。古代不少士紳學者、治經儒者也在經義激發之下做出復仇之舉,如周黨“讀《春秋》,聞復仇之義,便輟講而還,與鄉佐相聞,期克斗日。既交刃,而黨為鄉佐所傷,困頓。鄉佐服其義,輿歸養之,數日方蘇,既悟而去。自此敕身修志,州里稱其高”[6]2761。以儒家經典出身的官員對于復仇者往往也嘉其孝烈,稱其義勇;更有甚者解印棄官,或優遇褒獎復仇者。如《東觀漢記》載:“張歆守平皋長。有報父仇賊自出,歆召,因詣閣曰:‘欲自受其辭。’既入,解械,飲食,使發遣,遂棄官亡命。逢赦出,由是鄉里服其高義。”[31]476歷代皇帝寬宥赦免的事例更是史不絕書。淮南厲王因辟陽侯未為其母力爭于呂后,為母親報仇,椎殺之。“孝文傷其志,為親故,弗治,赦厲王。”[5]1601唐太宗時絳州女子衛無忌為父報仇,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給傳乘徙于雍州,并給田宅,仍令州縣以禮嫁之”[35]。唐高宗時的趙師舉,父為人殺,師舉幼,母改嫁仇家。“師舉長,晝為人傭,夜讀書。久之,手殺仇人,詣官自陳,高宗嘉其孝,赦之。”[36]臺灣學者李隆獻考證,“唐代帝皇對復仇的態度因時期而異:初唐時復仇者多能得到帝王的嘉勉,自武后垂拱年間至憲宗元和初年,由于陳子昂對徐元慶案的奏議,促使官方意識到復仇對官法的侵犯,故此段期間的復仇案皆遭正法。憲宗元和年間的梁悅復仇案,經韓愈、柳宗元等上疏論議,終于促使憲宗對復仇態度又轉向同情”[37]。
由上可知,從鄉閭民眾到士紳學者,從堂上官員到至尊皇帝,大多都對孝義復仇予以道德嘉許,誠如李隆獻所言:“復仇——尤其是血親復仇——乃是以儒家‘孝義倫理’為基礎而發展出的行為,在傳統以儒家為中心思想的社會背景下,歷代的‘復仇’事件多半能獲得社會輿論的憐憫、認同,甚至官方執政者的同情,乃至嘉勉、褒揚。”[38]血緣宗法觀念和儒家復仇學說共同塑造了當時人們的道德觀念,使為親復仇成為一種神圣的義務,是孝、義、勇、智,是諸項道德倫理的集合;不復仇者往往被視為“忍辱之子”“無恥之孫”和“不孝子孫”。復仇者在此種道德光環與輿論壓力之下,往往選擇鋌而走險,以成千古孝義之名,從而導致復仇之風在中國古代興盛不衰。
復仇根植于人之本性,是一種“恨”“怨”情緒的發泄,是人對“公正”“報應”觀念的回響。所以,人類早期,復仇在世界上是一種普遍現象。復仇也生發于人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各國的復仇現象因而呈現出不同的鏡像。當國家司法權出現后,大多數國家的復仇行為便漸漸消隱,而中國的復仇現象依然不斷,這與中國古代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中國遠古遺風——血緣宗法制,立法上對復仇的時禁時縱,國家司法權的闕如與不公,以及中國古代“禮法”社會的道德觀念⑧,都是導致中國古代復仇現象盛行不息的原因。除此以外,在“皇權”支配下的中國古代社會,令從君出,皇帝個人的觀念、好惡和修養對復仇現象的發生也有重大影響⑨,“清代亦如宋代,有些復仇案件,最后往往上呈中央裁決,因此有些判文出現‘朕’、‘欽此’等用語,證明皇帝對復仇案仍多所留意”[39]。美國學者邁克爾 · 達爾比也有類似觀點:“創立和執行清法的人及皇帝本身,在試圖處理長期敵對現象時可能受個人偏見制約,但他們對復仇的處理是承諾并極其認真的。”[40]時局的治亂、皇權的穩定也是影響復仇的因素,“當國家處理‘復仇’問題,顯然就不僅從禮法的對立沖突著眼,恐怕更考慮到‘皇權的穩定性’和當時的國家及社會狀況”[41]。一般而言,在時局變亂不堪的情況下,復仇現象出現更頻繁⑩。古人的鬼靈信仰對復仇之風也有影響,古人認為“死者如無人為之報仇,則他的靈魂必永不安寧,甚至作祟于其血屬身上,基于此種心理,人類為死者、為生人,均必須力行報復原理”[42]。再有,民族風俗的不同對復仇現象也有重大影響,少數民族的復仇遺風更嚴重?。一言以蔽之,復仇現象之所以在古代中國盛行不息,是法律規避與道德嘉許、人性與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①如張瑞楠《復仇與中國固有法》(載于1971年中國法制史學會出版委員會編著的《中國法制史論文集》)、周天游《兩漢復仇盛行的原因》(載于《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蘇力《復仇與法律——以〈趙氏孤兒為例〉》(載于《法學研究》2005年第1期)、霍存福《對古代復仇案的諸分析》(載于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法律史論集:第2卷》)、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一章第四節、霍存福《復仇、報復刑、報應說——中國人法律觀念的文化解說》(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李隆獻《復仇觀的省察與詮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編》(臺大出版中心2012年版)、陳登武《復仇新釋——從皇權的角度再論唐宋復仇個案》(載于《臺灣師大歷史學報》2003年第31期)。國外學者關于復仇的研究有美國學者邁克爾?達爾比的《傳統中國的復仇與法律》(王立、魏彬彬譯,載《丹東師專學報》第25卷第1期)。早年還有日本學者穗積陳重《復仇與法律》和牧野英一《漢代的復仇》等文。
②如北周。
③如唐、明、清。
④如宋朝。
⑤其中被追究案件78件,未被追究和不明案件7件。
⑥“景德中,斌兄弟挾刀伺志元于道,刺之不殊,即詣旨自陳,州具獄上請,昭志元黥面配隸汝州,釋斌等罪。”詳細內容參見[元]脫脫等撰《宋史》(第三十八冊)卷四百五十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397頁。
⑦為父母、兄、叔父、養父報仇。
⑧儒家孝義觀念。
⑨如宋代復仇案件應奏請皇帝裁決。
⑩如春秋戰國、三國兩晉南北朝。
?如元代、遼金時期復仇多發,少數民族地區復仇多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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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葉厚雋〕
2018-01-16
張鈺(1988―),男,江西萍鄉人,博士研究生。
D929
A
1006–5261(2018)04–002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