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滿桃花吐

文/李銘 圖/風洛

風從山的那邊漫過來，爬上山巔，看一眼隱在丘陵山地里的小村莊桃花吐。然后一個俯沖，呼呼地刮下來。風的速度很快，你能夠聽得見風跑得急，在樹梢上呼嘯。如果再有雪，那這個冬天就更加熱鬧。

天空原來被一塊藍色的布兜著，風先是撕破了幾個小口子，掉出來零零散散的幾片雪花來。然后整個把藍布掀翻，那漫天飛舞的大雪就沒有了秩序，肆意飄飄搖搖起來。

剎那間，小村莊桃花吐就完全淹沒在茫茫白色中。

大雪封了門，蓋住了路。人走上去，積雪沒了膝蓋。

田野從城里來，被桃花吐的這場大雪震驚了。哇，山里的雪跟城里的雪完全不一樣。城里要是下了大雪，很快就有鏟雪車轟隆隆地開過來，人們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白色精靈涂抹掉。而這里不同，雪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下，也可以自由地存在。存在多久，要看它們跟太陽的交情。要是落在山坡的陰面，這場冬雪能夠保存到來年的春暖花開。

“田野，下這么大的雪，姥爺就會帶著咱們套野兔和野雞了。”

噶蛋抹一把鼻子悄悄地說。

整個秋天都在打蔫的姥爺，自從桃花吐下過了第一場雪，馬上就變得精神起來。他聽見噶蛋說，只是嘿嘿笑著。手腳卻不閑著，準備起套野兔的工具來。

在桃花吐，這幾年野兔和野雞多了起來。有時候這些野兔不怕人，到村莊里來溜達。孩子們攆不上，累得呼哧帶喘。野兔卻不急，跟著孩子們追趕的節奏走走停停。

野兔如此囂張，早跟孩子們結下了仇。

在桃花吐，大人們也不喜歡那些滿山亂竄的野兔。每年到了春天，農民把種子埋在了土地里。那些野兔和野雞就輪番出動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是地里沒人。它們就從山坡上慢慢爬過來，從樹枝上悄悄飛過來。那些可憐的玉米、高粱還有谷子的種子就開始倒霉了。種子剛剛發芽，野雞叼住秧苗往起拽，秧苗被連根拔起，底部的種子落入了野雞的肚子里。那些野兔更是氣人，它們的肥腿特別有勁，順著壟溝一路狂刨。那些可憐的種子啊，都被挖了出來。它們吃不掉，就隨便丟在壟溝里。

桃花吐的農人們看著辛辛苦苦播下的種子，欲哭無淚。

春夏秋都不好抓住野兔和野雞，只有到了冬天。雪花飄滿了桃花吐，這個時候，就是野兔和野雞的末日了。

噶蛋很激動，他悄悄跟田野說，在桃花吐的冬天，姥爺每年都要上山套野兔。姥爺抓住野兔和野雞，山外面就會來人收購。留下自己吃的，還能夠賣掉賺一筆買年貨的錢。今年更是特殊，姥爺老早就答應了噶蛋。今年冬天勤快點，多抓幾只野兔和野雞，賣了錢給噶蛋買一個學習機。

田野從城里來，帶著自己的學習機，這叫噶蛋特別羨慕。有一次，田野把學習機借給噶蛋用，結果那學習機的屏幕上被噶蛋的臟手給摸得花花點點。這叫田野非常不悅，從此以后再也不借給噶蛋看了。

田野聽得目瞪口呆。

“為什么要抓野兔和野雞，這不是在殺害它們嗎？”

噶蛋說，野兔和野雞太多了，它們禍害莊稼。

田野還是不明白：“是的，野兔和野雞是吃了點糧食，它們就是有錯，也沒有犯死罪，你們憑什么要殺它們？”

噶蛋嘎巴著嘴，瞅著田野不知道怎么辯論。對了，噶蛋看到田野戴的棉手套，噶蛋嘻嘻笑著說。田野，你少來唱高調，你戴的那只棉手套知道為什么暖和嗎？那是因為棉手套里面是兔子皮！

田野驚訝地摘下棉手套，他夸張地丟掉了。

噶蛋嘆口氣，他跟班里的李山杏說。別看田野乒乓球打得好，可是他腦子有問題。他腦子里想的事，跟很多人不一樣。

噶蛋說：“田野啊田野，你可真是矯情！”

盡管觀點不一致，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田野還是參與到噶蛋和姥爺的行動中來。姥爺的兔子套其實特別簡單，就是一根細鐵絲，截下一段來，從頭做個圈，系上活扣，一端系在了兔子路過的道路上。只要兔子從這條路上走，腦袋首先鉆進了兔子套里，那套子一下子就會勒在兔子的脖子上。兔子越掙扎，那套就越緊，直到……

接下來的慘狀田野不敢去想象。

從桃花吐的第一場雪開始，每天早上姥爺的兔子套都有收獲。田野還沒起床，就聽見院子里有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姥爺穿得嚴嚴實實，手里拎著三四只野兔走進家門。

田野想，這些野兔為什么這么傻啊？丘陵和大山那么廣闊，姥爺就是再有本事，也只能撒下幾百個兔子套而已，為什么這些野兔每天都要往里鉆？

晚上睡覺的時候，噶蛋告訴田野。原來，兔子是有自己的特殊習性的。每一只野兔只相信自己走過的路，第一次走過去，沒有發生意外，路是安全的。它們就用特殊的記憶記住了這條路的路徑，所以以后的每一次都是走同樣的路。

哦，原來如此。

“那……那你們是怎么發現它走的路呢？”田野刨根問底。

噶蛋說，桃花吐的人們都有這樣的本事。春夏秋因為山上雜草叢生，不好找印痕。到了冬天，萬木蕭條，大雪封山。野兔所到之處都會留下腳印和糞便。野兔的便便是顆粒狀的，一粒一粒地撒在路上，別說找它們的行走路線，就是多大的野兔也能從這些便便的大小形狀上判斷出來！

原來，山里人套野兔還有這么多的竅門。田野一下子感興趣起來。他主動把自己的學習機借給噶蛋用。噶蛋婉拒了。噶蛋說，看姥爺的速度，今年冬天賣野兔和野雞的錢是完全可以給他買一個新學習機的。

田野只好作罷，他跟噶蛋說：“噶蛋，下次套野兔，你也帶上我吧。”

噶蛋看他態度誠懇，點了點頭。

桃花吐后山坡灌木多，野兔也就出沒的多。姥爺喜歡到這里下兔子套，頭天下好兔子套，第二天早上來撿野兔。鄉下人很講究，你在這里的山坡下了兔子套，別人就不再來了。他們也絕不會悄悄撿走你的勞動果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地，這領地沒有嚴格劃分，大家卻都在默默遵守。

田野上山以后，很勤快。姥爺看著田野很滿意，噶蛋也覺得自己多了一個幫手。姥爺年齡大了，下兔子套的時候一雙糙手系兔子套的扣，不靈巧。山風很冷，積雪吸著天上的陽光，嘎巴冷。

田野和噶蛋就自告奮勇去干這些差事。

不久，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首先是姥爺發現兔子套松了。很顯然，兔子套的扣系得不緊，兔子鉆進套里以后，沒套住，叫兔子跑了。還有更叫人氣憤的事情，姥爺下的兔子套正在每天銳減。這是誰干的好事？在桃花吐，很多年沒有這樣的事情了。以前桃花吐的醉漢老六好吃懶做，他不但偷著撿別人套住的兔子，還圖省事把別人下的兔子套拿到他的領地里用。

醉漢老六的行為遭到了桃花吐人的唾棄，后來他住進敬老院，不再上山搗亂，桃花吐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這么惡劣的事情。

噶蛋很著急，本來好好的開端，沒有想到遭人暗算。田野安慰噶蛋，凡是都是好事多磨的。田野還說，那人可能就是貪圖小便宜，慢慢就會收手的。

噶蛋想想也是。

早上，姥爺輕聲喚田野和噶蛋起來。外面的寒風刮了一宿。天是特別冷，姥爺往院子里潑水，那水落地就變成了冰點子。

姥爺有經驗，這么冷的天，山上的野兔和野雞沒地方找食物吃，它們會到處亂竄的。田野和噶蛋全副武裝，山里人現在不用穿大棉襖，都有暖和的羽絨服。穿著輕快也很溫暖，田野自從跟噶蛋一起套野兔以后，也不矯情了，他主動戴上了野兔皮的棉手套。

姥爺的判斷沒錯，今天早上噶蛋和田野很有收獲。撿了一只野雞，三只野兔。要回家的時候，噶蛋突然喊田野：“田野，快來啊，這還有只活的！”

田野撥拉開灌木叢，看到不遠處的山洼里，噶蛋伏在地上正在摁一只野兔。很顯然，那只野兔出來覓食，被田野遇見，受了驚嚇，這才一下子鉆進了兔子套里。

田野大聲喊著跑到近前，那是只很肥的母兔子，勁很大。噶蛋有點摁不住，母兔把地上的積雪蹬起多高。噶蛋哈哈笑著，雪粒子潑了他一臉……

田野沖上去，幫著噶蛋控制住母兔。

兩個小伙伴有了重大收獲，都很高興。這只母兔脖子和腿部都受傷了，現在它被噶蛋抱在懷里，正在驚恐地看著兩個人。

噶蛋把母兔遞給田野，說：“這只是活的，你抱著暖和。”

可是田野接過來，那只母兔本能地用力一掙，田野沒拿住，母兔掉在雪地里，它一瘸一拐地又開始逃命……田野驚叫了一聲，看著那只受傷的母兔向山坡下跑去……

田野說：“噶蛋，都怪我！”

噶蛋不著急，嘻嘻一笑。

“田野，你看著吧，有好戲了。”

噶蛋不慌不忙，帶著田野跟隨著雪地上的腳印追下去。

噶蛋說：“這母兔子真傻，它受傷了，跑不遠。還有啊，兔子一般都是走上坡速度快，走下坡路就不行，容易栽跟頭。不信，你看啊。”

果然，不遠處那只母兔連滾帶爬地往山坡下滾呢。

噶蛋開心地大笑起來。

田野皺著眉頭：“你笑什么，野兔都跑遠了。”

噶蛋說：“跑不遠，就是累死它，今天它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還有，你看它的樣子，分明就是剛生完小兔不久，我帶你啊，直接端了它的兔子窩！”

噶蛋和田野下了山坡，再翻過一道嶺，在一處山崖處，那只母兔累倒在地上。噶蛋警惕地喊田野過來。他們在山崖的縫隙里，看到三只毛茸茸的小野兔！

噶蛋撿起地上的石頭，遞給田野一塊。喊道：“田野，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砸死這三只小兔崽子！”

“住手！”田野吼道。

噶蛋拿著石頭愣住了，田野憤怒地走過來，奪過噶蛋手里的石頭，把噶蛋推倒在地上。

“噶蛋，你太殘忍了！”

噶蛋坐在雪地里，哭了起來。

噶蛋說：“田野，你果然是內奸，那些兔子套就是你解走的。你還故意放走母兔，你……你是壞人，看我不告訴姥爺去！”

田野怒不可遏：“你們都不是好人。你們隨便殺害野兔，你們是犯法的……”

噶蛋辯解道：“野兔和野雞吃了糧食，姥爺那么大歲數，每天晚上都坐在地里看著。你沒挨過餓，對糧食沒有感情！”

兩個人越說越激動，最后再次動起手來。田野個子大，噶蛋力氣大，兩個人就在山崖下的雪地里廝打在一起。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的爐火正旺，木柴燒得嗶啵嗶啵地響。

火炕上三只小兔子天真地注視著屋子里的三個人——姥爺、噶蛋和田野。

三個人都不說話，噶蛋和田野開始吵得不可開交。噶蛋撕破了田野的衣服，田野撓破了噶蛋的臉蛋。

噶蛋的眼淚流到臉蛋的傷痕上，殺著疼。

噶蛋就罵：“田野，你是娘們，打仗撓人！”

田野還嘴：“噶蛋，你是壞人，殺害動物！”

“好啦，都少說兩句吧。”姥爺從中勸和。

可是，田野不想繼續跟噶蛋住在一個房間。噶蛋也覺得田野這人太陰暗，竟然背著自己和姥爺解走兔子套。這些天還懷疑村子里的其他人，原來最大的敵人就是田野。

姥爺沒有辦法調解，就把事情原委跟學校的吳老師說了。因為大雪封路，吳老師這段時間住校。吳老師就把田野接過去，學校那有閑置的屋子。

田野帶著三只小野兔搬走了，屋子空蕩蕩的。噶蛋一個人感覺很孤單，可是想起田野的所作所為，噶蛋的委屈就來了。噶蛋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田野忘記把日記本帶走了。噶蛋抓起日記本丟到了外面的雪地里。那本日記是紅色的封皮，在雪地里躺著特別刺眼。每次走過，噶蛋都能夠看見。

終于，噶蛋的好奇心讓他重新撿回來田野的日記本，他小心翼翼地把弄臟的封皮擦干凈。晚上，噶蛋打開了田野的日記本。田野的字寫得很漂亮，噶蛋讀了起來：

……媽媽，你放心吧，我在桃花吐生活得很好。現在到了冬天，操場的乒乓球案子不能用了。我就和噶蛋和李山杏他們一起玩。他們對我很好，對了，姥爺的氣管炎一到冬天就犯，晚上他在屋子里直勁咳嗽。媽媽，我儲錢罐里有零錢，你拿出來給姥爺買藥寄過來吧。對了，這里冬天郵寄不方便，沒有郵遞員，郵遞員半個月才進一次山。媽媽，你交給收購山貨的小販，他們一到冬天就來桃花吐收購野兔和野雞……

媽媽，有件事情我不想說，可是，我不說心里特別難受。噶蛋和姥爺，不，還有桃花吐里很多很多的人，他們一到冬天，就每天上山抓野兔和野雞……特別血腥和殘忍。原來，我特別喜歡跟噶蛋玩，可是，噶蛋竟然拎著死去的野兔哈哈大笑。更為可怕的是，他和姥爺殺死了一只野雞，還把野雞做成了標本，就掛在屋子里……

媽媽，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他們的殘酷。我跟他們說過很多次，可是他們根本不理會我的話。沒有辦法，我只能假裝跟他們一樣，然后每天晚上偷著上山，解下兔子套……媽媽，我想家了，也想天堂里的爸爸，他什么時候回來啊？

姥爺和噶蛋抓住了一只小兔子，我真想救救它。媽媽，我有時候感覺，我就是那只可憐的小兔子啊……

雪后初晴，陽光潑灑在桃花吐整個村莊。風感覺無趣，在村街上打了幾個旋，蔫蔫地爬過山梁不見了。沒有風，陽光又很明媚，桃花吐的人蜂擁而出，大人在曬太陽，孩子們在堆雪人。

田野的三只小兔子不吃不喝，身體虛弱得很。田野小心用衣服包裹著，田野想去山外面的鎮上坐車，然后趕回城里去。媽媽在那個地方工作，田野記得媽媽單位的樓下是有寵物醫院的。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救救這三只小野兔的。

在桃花吐的村口，吳老師從后面追上來。

田野說：“吳老師，你回去吧，我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吳老師喊：“田野，你看誰來了……”

田野看到噶蛋和姥爺站在山坡上，他們笑著朝田野走過來。噶蛋的懷里抱著一只母兔！確切地說，噶蛋抱著的是那天受傷的母兔媽媽。

姥爺說：“田野，別走了，我們把小兔的媽媽找回來了。”

田野看著噶蛋通紅的小臉不知道說什么好。噶蛋也不好意思起來。看來吵架干仗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和好道歉的話卻是很難說出口呢。

姥爺繼續說：“田野，你說得對。以后，咱們桃花吐都不打野兔和野雞了。”

“嗯。”

田野點著頭，田野自己也奇怪了，除了感動再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田野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