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厚杰
(山西財經大學晉商研究院 太原 030006)
宋代是我國書籍刊刻產業空前發達的時期,史謂“書籍之有雕版,肇自隋時,行于唐世,擴于五代,精于宋人”[1]。在宋代刻書系統中,集編輯、出版和營銷于一體的坊刻書業居于重要地位,其中“蜀、浙、閩坊刻最風行”[2]。宋代書商刻印發行的圖書種類繁多、數量巨大,包括儒家經典著作、科考程文、生活用書等,幾乎涵蓋了中國古代所有的圖書門類,滿足了宋代不同社會階層的閱讀旨趣和購書需求,在中國出版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歷史地位。
作為圖書史研究的重要議題,宋代書商成功因素的問題吸引了歷史學、文獻學、編輯出版學等多學科學者的關注[3],并形成了多種分析路徑,從不同層面揭示了宋代書商活動的歷史面相[4]。不過,從學術實踐層面而言,部分研究忽視了對書商市場意識和經營之道的探索。基于此,本研究將目光轉移到行動主體亦即書商的商業實踐和市場意識上,進而討論宋代書商市場意識形成的時代背景,并探討其對宋代社會文化傳播以及對中國古代中后期歷史進程的影響,以期為當代圖書產業發展提供歷史借鑒。
隨著宋代書籍市場的不斷成熟,書業市場競爭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形成。為了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取勝,宋代書商的市場意識日漸濃厚,并形成了頗具特色的經營策略。從整個中國古代歷史進程來看,宋代書商市場意識具有承前啟后的歷史地位。
在圖書市場競爭中,只有了解讀者的需求,有針對性地編輯出版合適的圖書,才能獲得預期受眾的認可,從而在市場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宋代書商在圖書開發和裝幀設計過程中,尤為注重挖掘讀者的閱讀需求。
2.1.1 圖書開發
為了滿足不同層次讀者閱讀需求,宋代書商在刻印圖書的選擇上都是精心挑選。具體而言,生活日用圖書、經典性著作和科舉考試用書,基本滿足宋代社會各個階層的購書需求和閱讀旨趣,利潤空間較大,成為宋代書商刻書的重心所在。
生活日用類圖書目標受眾面廣,成為書商選題瞄準的主要方向。如預防治療疾病的醫書,乾道六年(1170),當涂姑孰郡齋毛用、黃憲刻印《洪氏集驗方》[5],此書銷量極佳,次年,他們又趁機發行《傷寒要旨》及藥方,以最大程度占領江南醫書市場。慶元六年(1195),汾陽博濟堂刻印發行醫書《新編近時十便良方》,頗受讀者歡迎,不久四川眉山萬卷堂重刻此書[6]。再如宋代農民人口最多,農書需求量大。北宋真宗時,書商察覺其間商機,“輙抄《要術》之淺近者摹印”[7]。此《要術》是指北朝賈思勰編纂的農學名著《齊民要術》,考慮到農夫閱讀能力較弱,書商選擇將該書淺顯易懂的部分刊印出售。宋代洛陽園林云集、花木蔥郁,尤以種植牡丹聞名,著名文學家歐陽修所作《洛陽牡丹譜》吸引了書商的目光,“以夸于市肆”[8]。
宋代崇教尚文,教育普及率高,學生群體龐大,故經典性著作和科舉考試用書的市場空間廣闊。如作為宋代經典蒙書,《百家姓》刊刻成風,史謂 “市井間印《百家姓》”[9]。再如儒家經典和科舉程文,同樣成為書商刻印的重要選擇。以建安書商余氏為例,余氏刻書現存十七種,經學著作占十一種[10],故朱熹稱:“建陽板本書籍,上自《六經》,下及訓傳”[11]。程文是科舉應試文章,也就是科考答題模板,是當時科舉書生常備輔導用書。宋代書商發現商機后,遂將經典程文匯編成集,刻印出售。如大觀二年(1108),蘇棫說:“今之學者,程文短晷之下,未容無忤。而鬻書之人,急于錐刀之利,高立標目,鏤板夸新,傳之四方”[12],形象反映了宋代書商競相刊刻程文的歷史場景。
2.1.2 裝幀設計
合理編排書籍內容是宋代書商市場意識之一。如所周知,經學書籍是宋代圖書市場上的主要圖書產品。但歷朝歷代學者對儒家經書均有注、疏。經、注、疏處于分離狀態,學子若讀一經,需將經書、注文、義疏等全部備齊,閱讀起來十分不便。建陽書坊便將經書、注疏、釋義集中刊刻,并根據學術研究發展,及時更新儒家經典注文、疏義,正如岳珂所言:“建陽書籍,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13]。再如建陽余氏萬卷堂在刻印《禮記》《尚書注疏》時,甚至在卷末標出經、注、傳、音義若干字,以便讀者對比各家注釋異同,非常便于初學者習讀經典。婺州書商所刻唐代經學大師陸德明的《點校重言重意互注尚書》[14],內容豐富、排版扼要,便于學子閱讀、記誦,受到讀者熱烈歡迎。
圖書外觀裝幀設計影響顧客購買需求,是宋代書商比較重視的環節。如淳熙三年(1176),閩山阮仲猷刊印出版《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所附牌記云:“謹依監本,寫作大字,附以釋文”[15]。可見,阮氏刻書賣點在于以大號字體刻印經書,滿足了視力受損讀者的閱讀需要。同時,鑒于宋代窮困學子較多,部分書商專門刊刻小號字體、價格便宜的經書出售,如義烏青口吳宅桂堂便曾刻印小字版《三蘇文粹》。至北宋治平年間,部分書商意識到 “五經”字體過大過小,均不利于圖書銷售,“遂別刻一本,不大不小,謂之中書五經,讀者競買”[5]3528。
南宋臨安府睦親坊棚北大街的陳宅書籍鋪,由詩人陳起創辦。陳宅書籍鋪為宋代杭州坊刻書業的標桿,品牌價值極高,所刊圖書深受時人追捧。追因探源,其成功經營之道有三:首先,刻書特色突出。陳氏刻書采用白口、雙欄的版式,加之雕刻精美、用墨考究,受到讀者的贊美。其次,書鋪定位明確。作為詩人,陳起所刻圖書品位高雅,注重出版詩文集,尤以唐宋名家詩集為特色,如唐代《王建詩集》《朱慶余詩集》《唐女郎魚玄機詩》等。此外,陳氏書坊專門刻印南宋江湖派詩人詩集,陸續出版有《江湖集》《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續集》等詩文集。第三,通過結交都城臨安的著名詩人,陳氏父子融入當時主流文人群體,構建起書商、作者和讀者三者密切滲透的群際關系,這不但擴大了陳宅書籍鋪的文化影響力,使其成為臨安最有名的書坊之一,更是確立了聞名遐邇的出版品牌[16]。
宋代福建路建寧府的坊刻書商數量極多,但是真正能夠享譽全國、延綿數代之遠的書坊均有品牌特色。如建陽崇化坊余氏以刻書為世業,是宋明時期全國知名的圖書刻印老字號,業界內享有極高聲譽。事實上,余氏刻書堂內部各有專攻,刊刻特色明顯,形成產品專業化趨勢。萬卷堂擅刻經書,尤以《九經》系列最有名,淳熙七年(1180)刊刻的《尚書精義》和紹熙四年(1193)發行的《春秋谷梁傳》,憑借過硬的質量和響亮的品牌號召力,銷路頗廣。明經堂則以刻印醫書為主,嘉定九年(1219),它刻印《活人事證方》十卷,寶佑元年(1254),又刻印《類證普濟本事方》十卷及《后集》十卷。勤有堂則以刻本《古列女傳》最為人知,后人葉德輝曾贊賞道:“印記‘勤有’二字,紙版俱佳,是以建安書籍盛行”[6]52。可見直至清人眼中,余氏勤有堂刻書口碑依然極佳。
2.3.1 新書推介
宋代書商刊刻圖書之際,創新性地在書后附錄同系列書籍或其他即將刊刻新書,這一新穎舉動,無形中起到了推介新書和吸引顧客的作用。
四川成都萬卷堂刊刻《新編近時十便良方》一書時,在書后加附有太醫局方、普濟本事方、王氏博濟方、集驗方、雞峰普濟方、蘇沈良方、本草衍義、南陽活人書、郭氏家藏方等十余種醫書,讀者可以根據推介目錄購買所需醫書。又如刻本《后漢書》載有新書推介廣告,即“今求到劉博士《東漢刊誤》,續此書后印行”[17]。劉博士的《東漢刊誤》是對《后漢書》校訂和補充,可謂是《后漢書》的配套圖書,書商將新書預告刊登于此,自然可以取得不錯的營銷效果。再如刻本《新編四六必用方輿勝覽》,同樣附有新書推介廣告,即“淮蜀見作后集刊行”[18],意在告知讀者涉及淮蜀兩地的地理書籍即將出版,提醒讀者購買。
2.3.2 賒銷圖書
賒買賒賣屬于當代經濟學領域內的商業信用,是商業實踐中重要的經營方式。宋代圖書雖非昂貴商品,但部分精裝、多卷本書籍價格不菲,學子窮困者多,難以一次性支付書款。宋代部分書商靈活運用賒銷甚至租書的方式,通過延長付款期限促進圖書銷售,展現出不凡的商業膽識和智慧,并積累了良好的商業信用。
南宋臨安陳起的書籍鋪,以刊刻裝幀精美的唐宋詩集昭著于世。但是江湖派詩人黃簡因經濟拮據,無力全資購書,陳起遂允許其先行賒購,黃簡為此寫詩記云:“慚愧陳征士,賒書不問金”[6]73。黃簡對陳氏此舉十分感激,自然成為他的老主顧。除此之外,陳起還將所刻圖書租借給窮困舉子閱讀,即史謂“成卷好詩人借看”。陳起采用靈活的付款方式以及嘗試租借圖書服務,贏得當時文人的交口稱贊,這也是陳氏書坊在臨安府坊刻書業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因素。
2.4.1 搶占市場先機
所謂先導性產品策略,意即搶先占領圖書市場,是宋代書商常用營銷策略。如北宋慶歷四年(1034),古文運動方興未艾,北宋都城汴京的書坊書商便已擇選名家經典古文,預先刊刻發售《宋文》,最終所刻古文選集大賣,爭得風氣之先。又如元豐元年(1078),太學生鐘世美上書朝廷,博得宋神宗趙頊稱贊,數日之后,鐘世美的奏書便在汴京城內熱銷[15]3528,這一現象的出現,與書商搶占市場策略直接相關。北宋宣和四年(1122),唐庚所作詩文在士子中廣泛傳抄,“太學之士得其文,甲乙相傳,愛而錄之。愛之多而不勝錄也,鬻書之家遂丐其本而刻焉”[19],《唐庚集》遂為書商刊刻發行。再如著名文人眉山蘇軾的詩歌作品,頗受宋人喜愛。于是閩中坊肆“遂爭先鐫刻”,“期于廣銷射利”,甚至“同時同地有五、六刻之多”[20]。
2.4.2 多元銷售渠道
從汴梁遷往臨安的榮六郎家書籍鋪是一個集編輯、校對、刊印、零售和批發的書坊。榮六郎家書籍鋪本是汴梁相國寺東門大街的著名書坊,北宋滅亡后,它南渡臨安府瓦南街東重新開張。高宗紹興二十二年(1152),所刻《抱樸子》牌記中,自我介紹云:“今將京師舊本抱樸子內篇校正刊行,的無一字差訛。請四方收書好事君子幸賜藻鑒”[21]。從牌記內容可見榮六郎家所刻書籍銷售渠道依靠“四方收書好事君子”,既有零售又有批發,但以零售為主。作為宋代書商經營個案,榮六郎家書籍鋪的實踐展現了宋代書商集刻、售于一體的經營方式。
宋代書坊還存在以批發、販賣為主的銷售模式,主要集中在建寧、四川等地。這些地區書坊眾多、刻書量大,當地圖書市場嚴重飽和,僅靠零售難以實現利潤最大化,批發、販賣成為經濟績效最高的銷售方式。如《建陽縣志》卷三記載稱:“書市在崇化里,比屋皆弩書籍,天下各商販如織,每月以一、六日集”[22]。可見建陽縣崇化坊已出現圖書定期批發市場。再如朱熹《建寧府建陽縣學藏書記》記云:“建陽版本書籍,行于四方者,無遠不至”[23],進一步說明建陽縣刻書通過批發、販賣銷往四方各地。
宋代圖書銷售渠道的靈活性和多元化,尤其是圖書販運行業的發達,使圖書生產和文化傳播突破了地域界限,遍布全國各地城鄉角落,在兩宋統治疆域及遼、金兩地甚至東北亞、朝鮮、日本等地廣泛流通。圖書流通活躍程度越高,圖書市場規模越大,愈能刺激圖書市場需求量,進而保證了宋代坊刻書業發展源動力。
2.4.3 廣告宣傳
書名廣告是常見的廣告方式。宋代書商常按圖書產品特征,擬定帶有修飾意義的書名廣告,如增訂、增修、增補、新修、新編、新刊、大字、校正等。如四川成都秀巖堂出版的《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書隱齋刊印的《新刊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建安余仁仲萬卷堂發行的《新編近時十便良方》等圖書,均采用這一廣告方式,意在利用新穎的書名來吸引讀者,突出所刻圖書內容特色。
序跋廣告也是宋代書商常用的廣告形式[24]。序跋作者或為書商,如福建麻沙鎮劉仲吉刊刻黃庭堅文集時,在序文中寫道:“麻沙鎮水南劉仲吉宅近求到類編增廣黃先生大全文集,計四卷,此是先印行者增三分之一,不欲私藏”[6]127。不過,宋代書商更樂意延請社會名流撰寫序跋,借助“名人效應”,推動圖書銷售[25]。
牌記,類似于現代圖書的版權頁。利用牌記介紹刻書版本、校勘情形,是宋代書商廣告宣傳促銷方式。南宋紹熙二年(1191),建陽余仁仲萬卷堂刊刻出版《春秋公羊經傳解詁》,牌記寫道:“公羊、谷梁二書,書肆苦無善本,謹以家藏監本及江浙諸處官本參校,頗加厘正,惟是陸氏釋音字或正文字不同。……皆不敢以臆見更定,姑兩存之,以俟知者”[21]72。余氏萬卷堂充分利用牌記,重點宣傳所刻書籍精細校勘過程,自然利于《春秋公羊經傳解詁》熱銷。再如宋代崇川刻本《揚子法言》牌記云:“謹將監本寫作大字刊行,校正無誤,專用上等好紙印造,與他本不同。收書賢士幸詳鑒焉。”[26]更是從字號、校勘、紙張等方面宣傳所刻圖書的獨特之處,并運用“幸詳鑒”這類禮貌用語,以吸引顧客購買旨趣。
2.4.4 特種促銷
除常規營銷方式,宋代書商還推行特種促銷活動。從史籍記載來看,宋代書商經常運用的特種促銷活動是博易銷售。所謂博易銷售,即是通過抽獎、博彩等方式,吸引消費者的好奇心,刺激他們的購書欲望。如宋人蘇頌,“應舉之年,元日游相國寺。時浙本中字《前漢書》方出,祖父戲撲之,為錢五千,十三淳一擲皆紅”。鬻書者云:“未嘗領所下今”[27]。可見,汴京大相國寺的書商,抓住春節的黃金銷售時機,將游戲、博彩、售書合為一體,取得了不錯的營銷效果。除此之外,汴京東十字大街有一茶坊,“每五更點燈博易,買賣衣物、圖畫之類,至曉即散,謂之‘鬼市子’”[21]112,可見汴京夜市也有博易售書的促銷方式。
2.5.1 宋代圖書成本
鑒于宋代坊刻書業價格資料并未保留下來,筆者暫以宋代公使庫和地方軍學刻本為例進行探討。南宋紹興十七年(1147),黃州刊刻王禹偁《小畜集》三十卷,合用紙墨工費:“甲書紙并副板四佰四十八張;表背碧青紙一十一張,大紙八張,共錢二佰六文足。賃板、棕墨錢五百文足,裝印、工食錢四佰三十文足,除印書紙外,共計錢一貫一佰三十六文足。見成出賣,每部價錢五貫文省”[28]。可知,該書刻印成本為:紙張錢206文,賃板、墨錢500文,裝印、刻工食錢430文,共計1.136貫文,而《小畜集》每部售價5貫省陌錢,即便將省陌錢折為足錢,該書利潤率也超過50%。淳熙三年(1176),舒州公使庫刻《大易粹言》十一卷,書前牒文云:“今具《大易粹言》一部,共二十冊,合用紙數印造工墨錢下項:紙副耗共一千三百張裝背饒青紙三十張,背清白紙三十張,棕墨糊藥印背匠工等錢共一貫五百文足,賃板錢一貫二百文足。庫本印造,見成出賣,每部價錢八貫文足”[29]。該書成本約為2.7貫文,而書價為8貫文,利潤率高達60%以上。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宋代圖書刻印成本不高,刻書利潤相當可觀。
2.5.2 宋人圖書購買力
立足于低廉的刻書成本,宋代書商選擇薄利多銷的定價策略。如南宋臨安陳宅書鋪發行的詩集,不僅刻印精良,而且定價低廉,贏得時人稱贊。又如福建麻沙書坊,更是千方百計地降低生產成本,以低廉的書價搶占圖書市場,不過,其刻書行緊字密、紙質粗糙、質量較差,是為不足。
從時人記載來看,宋代商刻本比官刻本定價低廉[30]。如蘇頌在汴京相國寺所購《前漢書》100卷,花費不足5貫。張亢在濮州時,“因醉乘驢過市,誤觸倒雜賣擔子,其人喧爭不已。視擔中,只有《樂記疏》一冊,遂五十錢市之,其人乃去”[31],可知50文錢可買一冊小書。再如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坊刻科考用書《小冊韻略本》每冊定價為150文。至南宋末年,臨安市人販賣的《小兒學書字本》,也不過是“一貫三張”,每冊330文左右。宋史學者程民生研究認為,宋代一冊書的價格平均為300文[32]。
宋代鄉村下層百姓日均收入約為100文,城市下層居民日均收入約為300文,而宋代中等家戶資產則在1 000—3 000貫之間(1貫=1 000文)[33]。結合宋代書價和居民收入水平可知,兩宋時期的書籍價格較之漢唐時期大幅度下降。隨著圖書價格的降低,普通百姓的圖書購買力提高,宋代圖書突破了過去僅為上層少數人擁有的歷史,開始大量進入普通百姓之家。
宋代書商市場意識顯然迥異于漢唐時代,已展露出現代市場意識的基本特征,其得以衍生、成熟的時代背景極為復雜,既有內部因素,也有外部因素;既有個體因素,也有社會因素。筆者認為,以揭示宋代書商市場意識形成背景為主題的研究,應立足于宋代商人因素和宋代技術、制度及社會變遷的大環境去找尋。
中唐以來,中國傳統社會經濟結構開始明顯轉型,以自給自足為基本特征的自然經濟雖居主要地位,但是各地商品流通日益活躍,城鄉商品市場不斷擴大[34]。降至宋代,商品經濟水平進一步提高,加之宋代崇文重教的政策導向,宋代圖書市場日益擴大和成熟[35]。隨著圖書產業的發展和市場環境的熏陶,作為理性經濟人的宋代士人、農民,為了追求利潤和財富,從而轉變固有的價值觀念,經營書業成為時人職業選擇新方向,圖書業界涌現出大量優秀人才,如陳起父子、余仁仲等[36],這均成為宋代書商市場意識不斷走向成熟的基本前提。
漢唐時期,以士農工商為主體的社會結構等級森嚴,在重農抑商經濟政策下,商人活動空間和上升空間被急劇壓縮。及至宋代,流行千余年的“重農抑商”觀念第一次被徹底否定,“宋代成為我國封建社會商人社會地位變化的轉折點”[37]。宋代商人的社會地位與政治地位驟然上升,不再是受人歧視和貶低的“末業之徒”,故清人沈垚稱:“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38]。隨著唐宋社會結構變遷和商人地位變化,宋代商人活動空間遠勝以往諸朝,他們可以更加自如發揮聰明才干,是為宋代書商市場意識發展和成熟的獨特時代背景。
宋代書商市場意識產生的主要動力同樣來自社會的技術創新與進步。宋代技術進步主要表現為漢唐原有技術體系產生新的突破和改革,從而改變生產水平和方式,引發生產能力和社會性的變革[39]。與宋代刻書關系最密切的技術創新是印刷技藝質的變化,這一重大技術進步不僅提高了書籍刻印裝幀工藝,也降低了圖書刻印成本。
宋代雕版技藝、紙墨工藝創新成就最突出。如活字印刷的發明大幅提高雕版、排版效率,成都地區更是突破金屬雕版和套色彩印的技術難關,標志著宋代雕版印刷技術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峰[40],使得各種版刻圖書裝幀設計成為可能。又如宋代墨的種類繁多,有松煙墨、漆煙墨、油煙墨、石油煙墨和混合煙墨等,而后四種墨均為前代所無,同時宋代制墨技術更加成熟,墨的質量進一步提高[41]。哲宗元祐時,“墨仙”潘谷所造墨 “既精好而價不二”[42],“遭濕不敗”[43]。再如宋代造紙術高度發達,尤以四川、浙江最為突出,如成都的麻紙、褚皮紙,江南的竹紙等,其中不乏價格低廉、結實耐磨的優質紙,這兩個地區因此成為宋代坊刻書業和圖書市場空前興盛的區域。宋代開始注重紙張防蟲之術,史稱“椒紙者,謂以椒染紙,取其可以殺蟲永無蠹蝕之患也”[6]163-164,這一技術運用明顯提高宋代書籍保存年限和使用價值。
事實表明,宋代的先進雕版印刷和紙墨制造工藝,為圖書刊刻的多樣化、精美化、高效化奠定了技術基礎,也為宋代書商以讀者為中心的市場意識的成熟提供了保障。與此同時,刻書技術的進步意味著刻書效率的提高和成本的降低,如所周知,宋代書商刻書成本極低,故而薄利多銷、低價促銷的市場意識的出現在宋代成為可能[44]。
米格代爾(Joel S. Migdal)認為,影響人的行動選擇的關鍵因素是其所處的外在環境和制度空間[45]。宋代書商的活動舞臺和行動選擇是諸項政策制度共同作用的結果,對宋代書商市場意識產生背景的探討,需要從“制度空間”這個角度入手,然后探討在制度空間下宋代書商的行為方式。
書商可以自主刻印圖書及在圖書市場上的公平競爭是宋代書商市場意識成熟的前提條件。宋代政府所實行的私刻管理制度給書商經營活動提供了充足的制度空間。按照規定,宋代坊刻圖書需經國子監審查,史謂“其他書籍欲雕印者,納所屬申轉運便。開封府牒國子監選官詳定,有益于學者方許鏤板”[15]10722。但是,除刑律、日歷以及涉及國家機密的書籍為官府壟斷刊刻之外,其他各類圖書均可為書商自由刻印發行。同時,宋代圖書貿易并非是國家壟斷經營,因而自由競爭的圖書市場機制為書商市場意識的成熟提供了寬松的制度空間。
宋代政府對于書商刻書過程中的不法行為如侵占版權、惡意競爭等均出臺相關管理條例,為宋代書業市場的規范經營提供了制度性約束。以宋代私刻版權保護為例,書商可以向政府申請版權保護,是為“申禁”制度[46]。如南宋紹熙年間所刻王偁《東都事略》一書牌記云:“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己申上司,不許覆版”[6]36。這是迄今為止世界出版文化史上已知最早的版權保護契約條例。再如理宗嘉熙二年(1238),祝太傅宅院干人吳吉言稱:“《方輿勝覽》并《四六寶苑》兩書,并系本宅貢士私自編輯。數載辛勤,今來雕板,所費浩繁,竊恐書市嗜利之徒,輒將上件書版翻開,或改換名目,或以節略《輿地紀勝》等書為名,翻開攙奪,致本宅徒勞心力,枉費錢本,委實切害。照得雕書,合經使臺申明,乞行約束,庶絕翻板之患。乞給榜下衢、婺州雕書籍處張掛曉示,如有此色,容本宅陳告,乞追人毀版,斷治施行”。最終,兩浙轉運司發布公告:“令出榜衢、婺州雕書籍去處張掛曉示,各令知悉。如有似此之人,仰經所屬,陳告追究,毀版施行”[47]。此段史料詳細記載宋代書商向政府申請版權保護以及政府提供保護制度的運行機制。事實表明,宋代政府提供的良好的權益保護制度體系極大地降低宋代書商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宋代書商主導的技術進步和商業創新為其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進而又激發書商的創新動力。
宋代書商市場意識的不斷成熟,進一步促進宋代書籍商品市場擴大,成為宋代圖書產業繁榮的重要動力。研究表明,宋代圖書產業發達盛況表現在書鋪、刻書家族的大量出現[48]。有宋一代,全國出現數個刻書中心,如西南地區的成都、眉山以及福建的建陽書鋪林立,圖書產業十分繁榮,較著名的刻書世家有程舍人宅、書隱齋、萬卷堂、余氏等。又如北宋都城汴京和南宋都城臨安均為當時有名的刻書中心,汴京城內相國寺更是專業的圖書市場[49]。
漢唐時期,圖書復制水平落后,僅是通過抄寫得以傳閱和留存,很大程度限制圖書流通規模和頻率,也影響思想文化傳播的范圍和生命力。宋代以降,這一局面發生歷史性變化。隨著印刷技術的提高和刻本書籍的普及,至北宋中葉,刻本書逐漸取代寫本書,這一變化帶來了文化傳播媒介的歷史革命,成為宋代文化延續和遞嬗的主要動力之一。同時,以讀者為中心的各種商業刻本書的出版發行,推動了傳統文化傳播模式的下移。隨著圖書流通普及化和文化傳播大眾化,宋代民眾購書讀書成習,如宋太宗喜愛讀書,料理朝政之余,“即看書,深夜乃寢”[15]588,再如大臣趙安仁“尤嗜讀書,所得祿賜,多以購書”[15]1787,讀書之風的盛行引致宋代藏書風氣的形成[50],這一社會變遷也構成了“宋型文化”基本內核的重要方面[51]。
宋代,書商突破以往千余年來書業式微和簡單經營的歷史局面,市場意識得到初步發展,這無疑給中國古代圖書出版文化增添了一些嶄新的內容。明清時期,“商業性出版空前發達,書商的市場競爭意識大大增強”[52]。學者認為,明清書商市場意識具有鮮明的時代意義,閃耀著智慧的火花。深刻剖析這些市場意識淵源,可知其肇始于宋代。
基于市場競爭目的,宋代書商刻印多種圖書,如農書、醫書、經書、詩文、小說等,這是中國古代歷史上首次大量印制書籍,成為后世編修類書、叢書等大型著作的重要文獻來源,起到保存與傳承文獻的功用。此外,當前出版史、文化史、文獻學的研究更是立足于宋代書商刻書的基礎上,故而對宋代書商市場意識和經營活動歷史影響的認識需秉持長時段、大視野的切入角度。
在宋代技術進步和制度變遷的歷史空間下,宋代書商市場意識不斷成熟,展露現代市場意識雛形。宋代書商的讀者意識、定價意識、創新意識等,促成宋代書量增多、書價降低、書籍易得,尋常百姓之家首次獲得與上層權貴同等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有利于教育的普及、知識的傳播和社會的流動。同時,宋代書商市場意識奠定了宋以后圖書營銷與日常生活的基本結構,中國古代中后期的書商市場意識發展一直沒有越出這一軌道,直到近代西方工商業進入中國,引起商業領域千年未遇之大變局,方才揭開傳統書業市場意識現代化的面紗。
(來稿時間: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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