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江蘇省中小學教學研究室語文教研員)
于永正老師堪為教學藝術大師。
如同看梅蘭芳演戲、聽侯寶林說相聲一樣,聽于老師上課,你也會不自覺地被吸引、被卷入,以至于忘了記筆記、忘了自我,仿佛自己也成了班級學生中的一分子。
聽于老師上課,不光有上述“帶入感”,更有“獲得感”“緊張感”和“幸福感”。于老師把語文的豐富與簡單,整體與部分,人文意蘊與工具價值完美地融合了。其實,我想說:于老師本身就是語文!于老師的課堂體現了語文教學藝術至臻至善至美的境界!
要想提煉和解讀于永正老師的教學藝術是很困難的。我們對教學藝術的通常理解是,“有智慧而不止于有知識的教學行為”“有超越器用之本體追求”“有教學藝術的風格美感”等等,這些都對,而我在這里試圖借助老子“道”的視角,從一種無法因循的動態關系的角度來闡述于老師的教學藝術。因為,語文教學是學生、教師、文本(作者)共在、共創的一個場域,而于永正老師在這個場域中找到了(也許用“創造出了”更合適)一種具有親善性的教學關系,學生在這種關系中善在、樂在,身心發展生生不息。這正是于老師教學藝術的特色所往,也是本質所在。
于老師有句話說得好:“我教了五十年書,終于把自己教成了孩子。”童年,是人的精神原鄉,一個成人能夠童心不泯,不容易,能夠理解童年敬畏童年,更是難能可貴。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在生活的摸爬滾打中,走著走著童心常常就找不見了。而一個偉大的教師卻往往能夠保持這份易逝的赤子之心。斯霞老師很欣慰自己做了“一輩子小學老師”;陶行知先生也說“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還要小”。他們始終不忘自己曾經是個孩子,始終試著從兒童的角度來理解孩子,這些都是一個教師最難得的東西。記住了這一點,就不會把學生看成器物,他們不是有待你來影響的“對象”,他們各不相同,發展的方向各異,時間更是有早晚。他們來到語文課堂中,是希望獲得一份有價值的學習經歷,而這段經歷對教師自己也同樣珍貴且無可取代。于永正老師說自己一輩子教的是“兒童的語文”,我想這源于他對師生關系的深刻理解,相信兒童,理解兒童,平視兒童,對話兒童,其中“理解兒童”是有效對話的前提。
我們看到學生在于老師的課堂上,思維總是打開的。學生很喜歡回答于老師的問題,敢于向他發難,也樂于與他交流,下課了還意猶未盡地圍著他問這問那。兒童是最率真的,他們不會裝模作樣,正是因為于老師能夠理解兒童的精神世界,他就能成為他們的朋友。學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更容易得到這個大朋友的回應,誰不想和一個理解自己的人交往呢?
理解學生有很多路徑,于老師的路徑是做一位“生動的教師”。因為深度理解一定不是只憑課堂上的只言片語就能達到的,所以我們關注于老師的課堂教學藝術沒錯,但眼光不能只放在課堂上,因為只模仿某些招式根本學不像于老師,這說明一定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比如于老師很希望學生喜歡自己,他覺得學生只有先喜歡他,才更容易喜歡上他教的語文課。什么樣的老師,學生才喜歡呢?一個真實具體可感的老師。他關心學生的日常言行,從細微的變化中讀懂孩子的內心;他喜歡稱學生為同學,因為大家共同學習,共同勞動,共同生活。教師成為一個具體生動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學生才可能喜歡,如果僅僅是一個冷冰冰,狀似手持真理的符號,即使你再怎么平視學生,恐怕都是徒勞的。
這樣來說,于永正老師似乎幫助我們糾正了一個慣常的偏見,以為師生關系就是教師如何看待學生。其實道的智慧在于認定關系是互動的、豐富的,而不是單向的,一個良好的互動關系中不僅包含了教師如何看待學生,還囊括了教師如何看待自己以及教師站在學生立場上對自己的期許。
2005年,我讀到一篇于永正老師的文章——《教語文,其實很簡單》,那是我讀到的關于語文教學最直率、最真誠,也是最讓人徹悟的文章。我如獲至寶,把載有那篇文章的雜志揣在包里帶在身邊讀了一年多。聽于老師上課,總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而體悟這種快感,你會發現蘊含其中的哲學要義——簡單主義!用“大道至簡”來形容于永正教學藝術當不為過。
說到簡單,有人不贊同,說不能把語文簡單化了,語文的內涵極其豐富,文化意蘊極其深厚。這樣說也沒錯,但如果一位教師把語文的復雜、豐厚原樣呈現給學生,那么教學存在的必要性就非常可疑。教學的價值究竟在哪里?就是要用簡單的方法把學生引進語文的殿堂,讓他自己去感受語文的豐厚,而不是在進入殿堂的過程中,就讓他畏難而止步。所以,教學的藝術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要從簡單出發,抵達豐富。
其實,讀讀、背背、說說、寫寫,這些看似簡單卻又無法逾越的教學手段和教學方法,從來就是語文教學的根本法則,古往今來莫不如是。于老師的語文教學深得其中真意。比如隨便找一節他的課來看,讀書和寫字這兩樣準不會少,而且會占不小的比重。在我的理解中,讀書和寫字就是他的出發點,把這兩樣抓住了,小學語文教學的根就抓住了,學生就能找到開掘語文豐厚內涵的鑰匙,這兩把鑰匙可以說是為小學語文所獨有的,到了中學、大學,學生又會有別的鑰匙。
于老師說過一個故事,意味深長。他教過的學生,在多年以后聚會時,對他精心設計的課大都記不起來了,但能記住他講過的故事,尤其是他的朗讀、朗誦以及各種有趣的活動。于老師重視朗讀,重視教師的范讀,也重視學生朗讀能力的提高。他認為朗讀是教語文的根本之法,朗讀中有理解,有字詞句,有語言的訓練和內化,更有對美的鑒賞與創造。于老師喜歡讓學生聽老師讀,跟著老師讀,學生的書不讀熟、不讀出情感,他不開講;課文不讀熟,他自己也不進課堂。有一次我們聚在一起談起他的朗讀,他即興背誦了一篇他講過的課文《第一次抱母親》,十分動情,在場的張慶先生和其他幾位老師,都感動得潸然淚下。
于老師還重視寫字,小學階段他就臨摹過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做教師后也沒落下。他教學生寫字的方法,都是自己練字的切身體會,從描紅到仿影,再到臨寫,堅持不懈,天天練,這就是語文的童子功,所謂幼學如漆,這是語文學習的規律。
課文要朗讀才有感染力,漢字要書寫才有生命力。文章、漢字如果沒有教師的朗讀和書寫,那就是冷冰冰的符號,誰給它們新的生命?誰賦予它們新的活力?就是我們的語文教師。這些童蒙未開的孩子在我們的語文課堂上,學到的不是宋體、楷體,也不是趙體、柳體,而是于老師的“于體”,張老師的“張體”。
我們的語文課堂如果把學生的讀書、寫字抓好了就不會模模糊糊了。現在有些提法值得反思,比如認為寫作才是創造,才是運用,閱讀、朗讀只是寫作的前奏,要為寫作服務。其實這里對閱讀(尤其是朗讀)有很深的誤解。葉圣陶先生早就指出,“閱讀的主要目的不在于學習習作技巧”“閱讀有它的目的,主要在真正理解所讀的東西,從而得到啟發受到教育,獲得間接經驗,提高覺悟,豐富見識”“閱讀程度與寫作程度是同步發展的,沒有重輕”。他還特別指出,閱讀不僅是吸收,更是創造。而作為閱讀的一種重要形式,朗讀中的各種聲音表現形式,也無一不是基于理解的創造。所以抓住了朗讀這個看似簡單的目標和方法,就能夠打通語感、理解、想象、寫作等各個方面的能力,這是一條簡潔的路徑。寫字也是一樣,看似簡單,簡便易行,但內涵同樣豐富。江蘇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孫曉云女士有個觀點很發人深省,她認為中國的漢字造型合理優美,包含了中國文化的精髓,漢字書寫能夠消解文化隔膜與斷代,內化到行為習慣中的書寫,則能夠實現更深刻的文化認同。因此把朗讀和書寫抓好,語文課堂就是簡單清楚的。這樣的課堂學生也更容易獲得身心的愉悅,既有理解、認知的愉悅,也有審美、創造的愉悅,更有深層次的擺脫語言貧困的精神愉悅。
語文教學歸根到底要讓學生自由地進入到社會話語的公共空間,能夠順暢地表達自我,成為對自己言行負責的個體,能夠爭取合法權益,參與公共事務,這種解放、收獲的快樂是持久而深刻的。
在具體的教學情境中,于老師的語文課堂往往呈現出直抵學生心靈深處的藝術張力。從教的角度梳理于老師的教學風格,我想把它歸結為“夸”“范”“玩”三個字,而貫穿其中的則是“言傳身教”。
所謂夸,就是夸獎。于老師深諳賞識之道,課堂上他喜歡夸學生,即使將學生夸到手足無措,不好意思,也毫不吝嗇。他說“每次上課前我都要給學生準備一百頂高帽子”,但是于老師的這種夸又不是盲目地什么都說好,而是瞅準了語文學習的要害來夸,即使學生沒達到他夸贊的水準,也會在身心愉悅中很容易地記住要害所在。所以夸有時也是一種情境化的教學方式。
范,就是教師的示范、垂范。這在于老師課堂上顯得尤為突出。示范朗讀,示范書寫,這些最基本的教學手段,不能忽視,也是多媒體替代不了的,尤其在語文課堂中。教師書寫時的恭敬認真,朗讀時的沉醉深情,都不是打字和錄音可以還原的,即使老師朗讀的或許不如錄音準確,書寫或許不如打印標準。于老師為了做好這些示范,下了很多功夫。我們學習于老師的課堂教學,學習他的文本解讀、教學設計,也要學習他的范讀,學習他的范寫,學習他在課堂之外,多少年如一日的勤勉練習、刻苦鉆研。沒有這些語文教學的基本功,沒有這些小學語文教師的看家本領,我們用什么來支撐學生的母語學習呢?學生又如何能感受到語文的溫度與情趣呢?于老師常提起他自己喜歡的小學老師,這位姓張的老師字寫得好,課文朗讀得好,畫畫得好,京胡、二胡拉得好,京劇唱得也好。敏銳的老師不難發現,昨日的張老師,不就是后來的于老師嗎?所謂見賢思齊,于老師把自己修煉成了他喜歡的老師的模樣。這種教育的力量不正是我們今日苦苦以求的嗎?不過我們的求取多是通過話語和訓誡來實現的,老子提醒過我們,要行“不言之教,無為之益”,才能“無有入無間”。正是這些興趣愛好、藝術修養,使得于老師成了學生喜愛的老師。因為藝術中有審美、有情感、有情趣,有心境的開朗、隨和,有靈感,有頓悟。一句話,有至真、至善、至美。這些,學生怎能不喜歡?有了文化藝術的支撐,語文教學也才能更加貼近學生的心靈。所以示范不是一種孤立的教學方法,它和生活興趣、勤學苦練、藝術品位、人生態度緊密相連。要學于老師的教學藝術,這些部分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最后是“玩”,也就是讓課堂好玩、有意思、情趣化。于老師上課常常裝貓扮狗,妙趣橫生,而這些都是于老師特意安排的語文實踐活動。為什么要實踐?葉圣陶先生曾說“內容的維度只有實踐得來的才切實清楚”“實踐才能養成習慣”。于老師的“玩”就是對這些實踐活動的精心設計與組織,學生在他的課堂上不是只帶耳朵就行的,那樣他可不會輕易饒過,在他的課上,歡聲笑語間有充分的對話、交流、討論、思考,有身體的實踐、言語的實踐、思維的實踐……當然也還有靜思默想的空間。
上面這些只是筆者個人的一些體會,概括不了于老師豐富的教學藝術,書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又每每浮現出于老師病中堅強而又無奈的面龐。于老師的語文課“下課了”,但在另一個時空中,他的聲音還在回響,“如果再教一年級,絕不會讓小朋友上課尿褲子了”“犯了錯誤的學生進了辦公室,一定請他坐下”“我不會再愚蠢地把分數作為衡量學生優劣的唯一標準”……我們透過他的文字和影像記錄,不斷從他的教學實踐中獲取營養,在這個意義上,于老師的課才剛剛開始,我們依然能夠聽到晚輩后學們對他的問候:于老師,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