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義的詩

趙樹義

我喜歡只剩一把骨頭的秋天

我垂下。我持續不斷地垂下……

向上行走一生，我的方向到底在哪里？

臨水而立，洶涌或波瀾不驚的生活

緩緩逝去，我在岸邊站立很多年

終于發現生長不只有一種方向

曾以為挺立便是挺立，彎腰便是彎腰

我多么愚鈍！我的站立或倒下，荷

一場風便搖擺過了；我的愛恨或悲喜

荷一場雨便洗干凈了；我的大半生

荷一年便經歷過了……我多么愚鈍

追逐著秋天，卻愛上一支殘荷

喜歡著秋天，卻迷戀一把剩下的老骨頭

我垂下。我持續不斷地垂下

我渴望把自己垂成一介細如秋草的發絲

它那么輕，那么柔，又那么枯黃……

垂掛在林中的枯葉

如果不是焦點，你會明亮嗎？

如果不曾聚焦，你依然燦爛嗎？

從黑夜中來，隧道深得如此柔軟

昆蟲自帶的燈光映出腹部錯落的紋路

哦，微涼的夜，地鐵的終點在哪里？

向黑夜中去，你就是打燈籠的人

那些溝壑，那些荊叢，那些腐朽

哦，溫暖的夜，地鐵的始點在哪里？

我知道，你黑得不夠徹底，也

不可能徹底，否則，一粒耀斑便

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就是那耀斑

你轉動身體，我便看到林中的舞蹈

孤絕懸掛，凌空低吟，誰在探試

永不可抵達的高潮？哦，我看見了

她離死亡還有最后一步，或半步

不想再去說孤獨

不想再去說孤獨，那塊石頭已足夠堅硬

何苦要用它磕疼自己？或許，并非

它磕疼了我，而是我磕疼了它

或許，我也是風化它或被它風化的一部分

總那么矯情，顯得我們多么無辜

總那么自以為是，所有的錯都是世界的錯

為何就不能把自己當成世界的錯呢？

其實，當你念念不忘孤獨的時候

你還不夠孤獨；其實，當我

不說孤獨的時候，或許我已開始孤獨

仿佛愛一個人，讓她感受到愛便好

萬物都有肉身、紋理和觸須

無人是傻子，動物如此，植物也如此

影子，我，或光

影子在，我在；我在，光便在

反之亦然。因果關系好比男女關系

性和愛究竟誰是磁石？誰是鐵？

跟著影子出行，影子便是力

牽引我走向地平線。或許

這并非真相；或許，這便是

真相之一種：我相信心太久了

相信地心引力太久了，相信自己

太久了，忽略了影子的存在

又或許，我相信光太久了，忽略了

自己也是發光體，一塊石頭

與一顆星體的差別，只在于方位

不只在于方位，黑夜不在意誰裸身

白晝里，我早習慣了影子的存在

更習慣了影子的不存在。或許

我錯了；或許，光錯了；又或許

影子錯了……給我一瓶墨汁好嗎？

我只想涂一層深夜，把這一切覆蓋

夜

夜深了，花兒醒著，人也醒著

夜深處的花兒也裸著嗎？無須探問

僅可觸摸。那裸著的人兒多么白

夜深處的燈火像蕊，像眼神

像一灣水泊。夜深了，樹木醒著

石頭也醒著，樹身里暗生著一個夜

石中間潛伏著一個夜，根和心拒絕光

明亮只是一層薄薄的蛋殼。夜深了

光明醒著，黑暗也醒著。比光明

更深的是黑晴，比黑暗更遠的還是黑暗

天亮之后，會有一角冰山顯現出來

大海，你真的很大嗎？高山

你真的很高嗎？夜深了，森林醒著

寂靜也醒著，森林睡著，寂靜也睡著

林間空地里，花蕊和露珠難分彼此

花蕊一樣的事物正露珠一樣緩緩墜落

我已忘記了表達

活在文字中。活在水中，空氣中

活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中。活

一種音樂，一種又重又輕

一種又存在又不存在。我以文字舉例

只因我需要一個借口。我僅在尋找

一脈管莖、一個臺階或懸掛鳥窩的樹枝

這樹枝其實不一定必須是文字

這樹葉其實也不一定必須是文字

這樹葉上的脈絡其實也不一定是文字

我舉例文字，其實也可以舉例樹紋

舉例鳥喙，舉例云或云上的虛構

舉例龍或鱗爪，舉例憑空而過的弧線

雨落下來，時光濕潤，魚躍出水面

在這一瞬間，文字或許便是我的呼吸

可我厭倦了表達。我是一個標點

隨你想象我的形狀。我要喘口氣

這便是我的意圖，這并非我的意圖

我，一枚葉子，無所謂落或不落

無所謂重或輕，無所謂表達

除了愛人類，我還能愛什么？

最后一枚枯葉悄然落下，秋該盡了

除了山坡上裸露的沙棘果

天地間還剩下什么？樹木與山一色

山與石一色，石與土一色

土與我一色，一山的寂寞溪水懂嗎？

一溪的孤獨河流懂嗎？此刻

除了寂寥還是寂寥，我走向大地盡頭

將與冬天相遇。如果我告訴你

腳下的土地曾是一片大海，大海之下

潛伏著白茫茫的死寂，你相信嗎？

一切如此熟悉，可不幸的，除了一聲問候

我只剩一地小心翼翼：世界，你好嗎？

我愛過你，恨過你，最后只能愛你

我有一個家園，卻必須去愛整個人類

……哦，我如此卑微，除了做一枚落葉

還是做一枚落葉，只有回到比死亡

還遼闊的懷抱，我才不會感到恐懼

我與世界彼此荒誕

天冷了。天漸漸冷了。風告訴肌膚

肌膚告訴心，心又告訴了誰？

有歸宿的一直在歸宿里，沒有歸宿的

依然沒有歸宿。現狀好像一直這樣

現狀難道真的這樣嗎？有歸宿的

或許從來就沒有歸宿，沒有歸宿的

或許就蟄伏在歸宿里。我指著世界說

多么荒誕，世界笑我如此荒誕

世界與我是一面鏡子與另一面鏡子

我與世界還是一面鏡子與另一面鏡子

一面鏡子碎了，另一面鏡子呢？

其實，很多事無法細究，并非1世：界太復雜

而是心找不到著落。其實，石頭也是心

我卻把石頭當石頭；心也是石頭

我卻說起霧了，白茫茫世界好干凈

我在人世間墜落

我在人世間墜落。我的姿勢

無需飛翔來裝飾，我的速度

無需降落傘來緩慢。當然

我并非說萬有引力、加速度或阻力

是多余的。當然，我也沒有說

它們不夠多余。我只是墜落而已

與云、鳥或隕石無關。我只是

墜落而已，流星不過自由落體之一

我不關心它曾說了什么

嗯，活著。對，就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