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熊的詩

許夢熊

寄黃貞父

信州的山水或可一覽，

岑山過去三無里，沒有高峰；

林木薜蘿，與衣裳相鉤帶，

如此一直到日落時，

樹杪為煙霧所籠罩，我們

乘著余光抵達最深處。

龍乳泉如美人微微汗出，

魚峰的斑紋形似竹葉；

秉燭而游，方才看得清，

我們而對仙巖無話可說。

真實的峰頂有禪堂，

六七僧人穿梭來去如蝙蝠。

據說這里的清規不比山下，

肅穆到松鼠都小心，

仿佛踏過松枝有大的動靜。

次早你轉入信州，不覺

岑山偏小，幽勝處

也沒有值得夸耀的地方；

一個白天過去了，

夜里下到山的另一邊，

不知道遣有生之涯該如何？

一步步登頂，再回來，

西西弗斯一般，望見了

自己的努力，也愿意

承受我們努力而沒有結果。

筼筜谷記

小修以腴田數百畝，換來

王氏筼筜谷三十畝美竹，

居中芟一方，縱十丈，橫半之，

前籬編以木香，門外兩株桂花；

墻的東面是竹，南面是竹，

西面和北面也是竹，幾數萬竿。

結亭有二，一凈綠，一橘樂，

一年總有數石的橘子好享受。

燕居小室名籜龍，小修的抱負

就在左右前后，飲食衣服

多取于竹，“身常親其冷翠，

意常令其瀟遠”，他的哥哥中郎

經常有些好想法，經營園圃

靠的是時時有所會心，

天下的變化常在草木鳥獸間；

從中識得自己的渺小，經常散淡，

珂雪齋里能懂得的道理，別的

地方也一樣明白，自然之韻出焉

就是真性情，為此無往而不趣，

竹林里的風吹來都是心聲。

與中郎游天目山

陰雨一直下到雙清莊，

溪流激石作聲，徹夜如此；

夢中以為人雨不止，

睡亦不安穩，一早喝茶

聽僧人說是溪聲，知道

這回登山終能盡幽邃，

此去峰頂二十余里，慢慢走

沿途“飛流淙淙”亦可愛，

中郎好山水，以為胸中丘壑

得此便利，多能奇古。

自“盈山皆壑”到“頭茶之香”，

中郎連道天目的七種絕處；

江南沒有比這更好的棲息地，

在幻住宿了一日，在高峰死關

又宿了一晚，看云的時候，

我們都忘了該說些什么。

從活埋庵尋舊路，下來也快，

這回晴到溪石都有點懨懨。

前時留宿的僧人，爭以飯相勸，

我只有感謝，“天目山某等

亦有些子分”，中郎大笑而別，

一只野鶴真是何天不可飛。

萬松老人塔

乾石橋北邊有一座磚塔，

塔頂年年雜草叢生；

人們繞著這座塔造房子，

又不知過去多少辰光。

一年的臘肉都掛在塔檐上，

酒壇堆砌在塔的四周，

刀鈍了，也就著塔磚磨礪，

喝醉的人倚靠著它呼罵，

兩百年不見香燈了。

萬歷三十四年，樂庵和尚

覺得奇怪，為何塔在店中，

進去終于見到石額五字：

萬松老人塔，真正悲慟啊，

燕京的從容庵早已無存，

寄往阿里馬城的三卷天童頌古

想必也不復與聞，天地

不仁總如此，圣人更不介意，

唯獨我輩經常既愁且痛；

如樂庵，從此守在塔中，

與販夫走卒一并度過余生后，

個中消息只讓你要從容，

沒有什么不在流逝，池柳

高了一尺，蟬聲響到云腳下，

又不知過去多少辰光。

與眉公游觀當陽城東桃花

三月難得好天氣，當陽城下的桃花

“得陽氣及水色，太是濃華”，

眉公約了陳山人父子、胡安甫、宋賓之

孟直夫與我，一同渡河到城東，

暖酒提小盒，到那里，老翁很是熱忱，

我們喝到半晌，便把酒桌移到花下；

鬧起來和猿猴、雀鳥一樣無憂，

爬上桃樹，只擔心自己站的枝干脆弱。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丟了

一只玉鉤，明天是老翁的七十壽辰，

眉公早已想好，要為他慶賀；

這回，伯靈、子猶也來，袁長史聽到

我們都在桃花溪邊，他也掉頭回來。

如此十八九人，七八壺酒，十一個食盒，

再佐以鮮筍、蛤蜊，滋味可想而知；

我和眉公等道眾人皆醉的時候

卻找不回一壇酒了，怎想“城頭長綆縋酒

一尊到城下”，來的是文卿直卿兄弟，

眉公道“韻士也”，醉倒的人們再醒來，

不論誰路過這條小溪，我們都邀請他

喝上一杯，再簪上一枝桃花，

“人人得大歡喜吉祥而去”，眉公亦開心，

各自的頭巾、衣袖都藏著許多花瓣，

要是陶令知道，所謂鐘情者，正在我輩。

與湯若士論情

牡丹亭一出，后世有情人難免

心有戚戚，便是眼前這樣的世界

仍舊看得到杜麗娘，“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于是，死亡變得

沒有一點分量，她們輕易就下去，

把夢幻看得比生還要重要；

如你所說，“天下豈少夢中之人”，

冥冥之中，我們所求的只有

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人，

讓這個世界值得留戀，也值得赴死。

至于有沒有這樣的道理不重要，

我們愛就愛它的沒有道理；

當你夢到杜麗娘，從畫卷中走下來，

仿佛今后她就走進了你的生活，

直到彌留之際，你仍相信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世上的事

就在它成為虛空的時候讓我們熱衷。

與陸樹聲談九山散樵

現在你已經忘了他是準，

只知道曾住九山中

出入不避城市，以前處蘭臺

彼此相談矜夸的異聞

終于著落在他身上，過某山

要是看得上，又沒有行人，

他會箕踞長嘯，或者駕小車，

執麈尾，到郊外的精舍去

聽聽和尚們有什么話說。

平常的日子，商略四時樹藝樵采

以及服食的好處，喝茶就要

自己帶上茶灶，親自撿柴，

親自往好泉里汲水，有朋友來，

彼此通詩文，這樣賦上一首

作為紀念也好，聽他唱

伐木伐檀二章，意味更深了，

累了睡在柴堆中，客人問他如何

他說剛剛華胥國那邊回來，

想到要做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去做

這樣虛度過去，游于刀刃，

可以想見，人生何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