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 學 林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御史最初是君主的秘書人員,在兩漢時期,其監察職責才逐漸成為主體,對此學界早有關注。但是,其轉化的具體過程,以及內在動因等,仍需要深入探討。本文以秦漢帝國的文書行政為切入點,著眼于行政機制對制度變遷的反向影響,試圖探討西漢御史職能轉化中的內在邏輯。
“史”是先秦時期一個重要的官員群體。《尚書·金滕篇》載:“史乃冊,?!薄1](P325)《周禮正義》卷一《天官·敘官》鄭注:“史,掌書者?!盵2](P2)則史最初為記事之官?!吨芏Y正義》卷三十二《春官·敘官》中孫詒讓解釋“御”字:“御,猶侍也,進也?!盵2](P1550)“御史”原本是“史”官的一種,奉掌文書以近侍君王。
御史最早在殷墟甲骨卜辭有載。陳夢家認為,御史在商代“似皆主祭祀之事”。[3](P519-520)西周金文之中,有“御史”一詞出現的共有兩處:《御史兢簋》有御史競,《淊御史罍》有淊御史。張亞初認為,商代的御史曾參與宗教和軍事活動,西周
的御史掌管文書和檔案的官吏。[4](P31)
綜言之,自商至周,御史是王或王侯身邊執掌文字和記事的近官,但并非重要的決策人員。
在春秋戰國時,御史仍在王侯身邊掌管文字?!稇饑摺肪矶俄n策一》載:
秦王使臣獻書大王御史。[5](第3冊,P31)
因在王侯身邊掌握文書律令,御史熟稔法令,由此獲得了監察權?!妒酚洝肪硪话俣洞居邝諅鳌份d:
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6](P3199)
淳于髡將御史與執法并列,足見御史已有一定的監督之權。
秦統一后,御史仍然是皇帝的執法近臣?!稘h官解詁》載:
秦滅楚,以其君服賜執法近臣御史服之。[7](P24)
秦滅楚國后,將楚王的服飾賜于身份為“執法近臣”的御史。御史地位的提高與秦朝立國思想有關。秦法尊君抑臣,確立了皇權至上的理念。
《史記》卷二三《歷書》載:
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6](P1159)
秦始皇及后繼者也注意對臣民的督責與監控,《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載李斯上書曰: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6](P2554)
因此,御史的職能得以加強?!稘h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載:
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銀印靑綬,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
顏師古注曰: “侍御史之率,故稱大夫云”,[8](P725-726)御史大夫成為丞相之外的第二高官?!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載眾大臣討論帝號: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6](P236)
這一序列在秦代固定下來。御史的職責仍是處理樞密文字及國家律令。如睡虎地秦簡《尉雜》云:
歲讎辟律于御史。注云:“辟律,刑律?!緱l指廷尉到御史處核對法律條文。[9](P73)
御史處藏有法律文本,并負責律文的解釋。《史記》卷九十六 《張蒼列傳》載:
張丞相蒼者,陽武人也,好書律歷。秦時為御史,主柱下方書。
司馬貞《史記索隱》解釋:“方書者,如淳以為方板,謂小事書之于方也,或曰主四方文書也。”[6](P2675)正因其主“四方方書”職責,御史的監察職能固定下來?!稘h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上》載:
監御史,秦官,掌監郡。[8](P741)
在一些重大案件上,御史也往往被皇帝派去直接辦理。如侯生、盧生逃亡后,秦始皇“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6](P258)
綜之,由于集權制國家的日益完備,御史逐漸成為被信賴的群體,文書之權擴大,并進而誕生出監察百官之權。閻步克先生總結這段歷史認為:秦漢帝國的政府行政,已是充分利用文書和嚴格遵循法制的了。而在此前,諸多稱“史”之官原有主書主法之重要責任,這便構成了官僚政治的發展不可或缺的條件和動力之一……這個主書主法之責的發展,還把一個稱為“文吏”或“文史法律之吏”的群體,推上了帝國行政的中心地位。[10](P34)
由此,御史在秦朝的官僚政治中的重要性日益提高,其合理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西漢繼承秦朝政治制度,漢初御史臺的機構設置進一步具體化,除御史大夫為兩千石,位副丞相外,御史機構的設置和分工也更加清晰,《漢官舊儀》載:
御史,員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其十五人衣絳,給事殿中為侍御史。宿廬(左右)〔在石〕渠門外。二人尚璽,四人持書給事,二人侍〔前〕,中丞一人領。余三十人留寺,理百官也。[7](P32)
漢代御史大夫之下設置有四十五名御史,其中有侍御史十五名,給事殿中,由御史中丞所領,是皇帝主要樞機人員。另有御史三十名,由御史大夫直接帶領,“理眾官”,當即監察百官奏事等。御史的職責分為“給事殿中”、“理眾官”,是秦代御史執掌的擴大化和精密化。
西漢初御史辦公場所為御史大夫寺,《漢官舊儀》載:
御史大夫寺在司馬門內,門無塾,門署用梓板,不起郭邑,題曰御史大夫寺。[7](P41)
賈誼《新書·等齊》載:“天子宮門曰司馬?!盵11](P47)則西漢初期,御史之辦公場所在宮中。而以御史中丞為首的侍御史,因職責為“給事殿中”,日常辦公地點在殿中蘭臺?!锻ǖ洹肪矶摹堵毠倭份d:
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十五員,受公卿奏事,舉劾案章,蓋居殿中,察舉非法也。
其注云:“漢中丞有石室,以藏秘書、圖讖之屬。以其居殿中,故曰中丞?!盵13](P662-663)
侍御史之首的御史中丞之辦公場所在機要檔案的保管地蘭臺,侍御史正是因為對檔案、法規熟悉而成為皇帝的樞機人員。侍御史在殿內亦有休息之所,約在左右渠門,即《漢官舊儀》所言:“其十五人衣絳,給事殿中為侍御史,宿廬左右渠門外。”[7](P32)當然,侍御史日常仍需接受御史大夫的管轄。
西漢初期的政治制度,盡管傳統上稱“三公”之制,但在現實的制度層面,卻是典型的丞相獨任政務。丞相負責全國行政事務,擁有獨立的屬吏設置和府署設置?!逗鬂h書》第一一四卷《百官志一》引應劭注:
丞相舊位在長安時,府有四出門,隨時聽事,明帝本欲依之,迫于太尉、司空,但為東西門耳。國每有大議,天子車駕親幸其殿。殿西王侯以下更衣并存。每歲州郡聽采長吏臧否,民所疾苦,還條奏之,是為之舉謠言者也。[14](P3560)
因此,位居輔相且處于宮禁之內的御史大夫便成為皇帝溝通丞相為首的外朝的重要途徑。《漢官儀》載:
丞相有疾,御史大夫三日一問起居。[7](123)
丞相患病,則御史大夫受皇帝所托詢問起居,起著溝通信息的作用。同時,它又于相權之外起著輔弼、牽制作用。《漢書》卷八三《薛宣傳》載:
御史大夫內承本朝之風化,外佐丞相統理天下,任重職大,非庸材所能堪。[8](P3391)
隨著職任的提高,御史機構的執掌更加明晰。可以概括為文書樞機之權和監察之權。
首先是樞機文字之權:漢代的詔令類文書有制書、策書、詔書、戒敕等,其中制書、詔書尤其是國家日常政務所習用。在武帝之前,樞機之權主要由御史擔任,清人沈欽韓認為:“凡詔令,御史起草,付外施行。御史大夫為長,故徑下相國?!盵15](P55)御史為皇帝樞機近侍的論點目前為絕大部分學者所接受:御史尤其侍御史,負責皇帝詔令的擬定及潤色。在這一時期的不同階段,詔書下頒過程略有不同,侍御史和御史大夫的職責也不相同。漢建立之初,實行郡國并行體制,詔令的頒下過程相應分為兩種:諸王國由御史大夫負責,郡縣則由御史中丞負責,依《漢書》卷一(下)《漢高帝紀》載:
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吿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8](P71)
御史中執法即御史中丞。詔令中,郡、國分別由中丞、大夫負責令文的頒下。
隨著文景之世對王國的不斷削弱,在漢景帝之世,諸王國的機構設置發生了顯著變化。原先郡、國分列的詔令頒下途徑也合二為一:御史大夫下丞相,丞相下中兩千石、兩千石、郡國守相?!妒酚洝肪砹度跏兰摇份d漢武帝元狩元年(前117年)分封三王的程序即是如此:
四月丙申,奏未央宮。“太仆臣賀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諸侯王……”
制曰:“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
四月丁酉,奏未央宮。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丞書從事下當用者。如律令。[6](P2110-2111)
在接受諸臣議請之后,武帝立三子為王,詔書在元狩六年頒下,順序與上文所論如出一轍。
對漢代前期制書的流程,學界認識基本一致。爭論之處在于對制書起首處的“制詔御史”的不同理解,“制詔御史”一語與西漢詔令的形成過程有關,但對于具體含義的理解則約略可分為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制詔御史”為“制詔御史大夫”的省文,如陳直、??偙?、陳啟云以及日本大庭修等均持此一觀點,這也是史學界的主流認識。第二種觀點認為“制詔御史”中御史為“侍御史”,“制詔御史”的涵義是指皇帝命令侍御史記錄王言,將其制成制書,這一觀點由代國璽提出[17]。第三種觀點由侯旭東提出,他認為“制詔御史”中的“制”與其他詔書中的“制曰可”一樣,代表皇帝,“詔”則是動詞,表示命令,“制詔御史”即“命令御史”。他認為起草這類詔書的,應該是尚書,御史所起作用是對律令的監督執行。[16](P190-194)
此三種觀點從各自角度進行解讀,均有啟發之處。第一種觀點提出最早,但在解釋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往往不符之處甚多。[1](P33-36)第三種觀點的核心是認為西漢初期尚書已經具有草詔權。尚書本是自戰國就有的小官,《漢書》卷二《惠帝紀》注載:
尚,主也。舊有五尚。尚冠、尚帳、尚衣、尚席亦是。如淳曰:“主天子物曰尚,主文書曰尚書。[8](P86)
學界普遍認為在秦代及漢朝前期,尚書只是君主身邊負責奔走傳遞文書的小官,其作用類似于后世的“吏”,《唐六典》卷一《尚書都省》載:
秦變周法,天下之事皆決丞相府,置尚書于禁中,有令、丞,掌通章奏而已。漢初因之。武、宣之后,稍以委任。[18](P6)
為了溝通君主與丞相的文書章奏,秦漢尚書制度固定下來。但一直到漢武帝時期,它的職權才重要起來。因此在漢武帝之前,尚書并不能取代御史所具有的草擬、潤色等樞機職能。又因御史系統分為留在未央宮前殿近侍的侍御史以及留在宮城司馬門御史大夫寺中的其他御史兩部分,二者必然存在不同的分工重點。所謂侍御史“給事殿中”,應是樞機之權的體現。故當以第二種觀點較為合理。
總之,在漢初的制詔制作及頒下過程中,御史系統是重要的樞機機構,“給事殿中”的侍御史是主要的樞機人員,而御史大夫則承擔著頒下制詔的職責,成為溝通皇權與相權的重要節點。盡管侍御史仍然受御史大夫的領導,但由于政治空間、政務分工的不同,二者在制度定位上的差異也越來越明顯,內部存在分離的可能性。
御史的樞機權也體現在章奏類文書上呈的處理過程中。章奏用于臣民向君主奏事,《文心雕龍》言“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19](P830)漢代的奏事文書在秦代基礎上完備,約略分為章、奏、表和駁議四類。蔡邕《獨斷》載:
凡群臣上書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20]
章、奏是日常政務中的主體。盡管均是以個人名義上呈君主,但奏是以個人代表官僚機構,主要內容是請求皇帝的批準及指示,或向皇帝報告司法案件。它是漢代政務運作中最常見、最重要的奏事文書。章則純屬個人所用,以建言獻策、檢舉官吏、訴訟冤屈和陳說心愿。[17]
對于章、奏上達流程的研究,涉及到政治空間、職官職權分工等方面。西漢后期和東漢時的流程較為明晰,而西漢前期章奏的呈進,因材料所限,研究結論仍然模糊。但通過對為數不多的材料的解讀,仍然能有一些線索的掌握:上言御史大夫領三十御史在御史大夫寺辦公,而御史中丞則都率十五侍御史留于未央宮前殿中之左右渠門外,是皇帝樞機事務的直接承擔者。尚書在西漢初期,其職責為掌傳送、接收文書。故有研究者認為在漢初御史和尚書之職權分工有高低之別。[21]《史記》卷一零七《魏其武安侯列傳》載:
于是上使御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頗不仇,欺謾。劾系都司空。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諸公莫敢復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幸得復召見。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6](P2853)
“御史簿責”,是指漢武帝命侍御史以文書譴責灌夫?!鞍干袝笔聞t是檢查尚書所保存的檔案中是否有景帝頒下詔書的記錄,二者的分工不同于茲可見。
另《史記》卷六十《三王世家》中載霍去病請立王子事的處置流程:
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丞非,下御史書到,言:“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制曰‘下御史’。臣謹與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等議:……臣青翟、臣湯等昧死請立皇子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昧死請所立國名?!盵6](P2105-2106)
在這則史料中,因霍去病請立諸侯王,故漢武帝批示“下御史”,讓御史組織大臣議定此事。在大臣的議決中,丞相、御史大夫、太常依次列名。故推測其步驟當是:在接到“御史臣光守尚書令”報告的去病所上奏章之后,武帝批示御史組織大臣議定。而御史大夫也在參與之列,因官秩低于丞相,故列名其后。而具體的上奏人員則是“御史臣光守尚書令丞非”等人。其注認為:
奏狀有尚書令官位,而史先闕其名耳。丞非者,或尚書左右丞,非其名也。[6](2106)
則上奏者依次為御史光、尚書令某、尚書丞非。由此可以看出:其一,與尚書緊密配合者,應該是侍御史。其二,從署名順序看,侍御史地位在尚書令、丞之上。這應是侍御史掌樞機、而尚書只是奔走傳達的人員的反映。
總之,此時章奏的整理過程中,應該是侍御史(掌樞機)帶領尚書(掌文書傳遞)來完成,主導者為侍御史?;实鄣呐局?,則由侍御史通過尚書遞呈于殿中之外的御史大夫,再由他聯系外朝官員進行合議。侍御史和御史大夫成為章奏上達的重要渠道,尚書在其中主要是差役性的工作。
如上所言,戰國秦漢時期御史的監察之權,是由其掌文書律令之權而衍生的。前言秦律之“歲讎辟律于御史”即是一例。漢代《二月律令》中亦有記載:
縣道官有請而當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請,請之,勿得徑請者。[22](P179)
下級官員申請改訂令文時,需要經過兩千石官吏申報,由丞相和御史先行審定,而御史是報告皇帝之前的最后審定者。這與其掌握文書、法令的職權密切相關。
因熟稔國家法令,同時掌握皇帝頒布的詔令之內容,所以御史在文書行政過程中可以審查大臣章奏,在政治生活中亦具有監察官員之權力?!妒酚洝肪砭攀拧妒鍖O通列傳》載:
至禮畢,復置法酒?!穲谭ㄅe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嘩失禮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6](P2723)
此便是御史監察之權的顯證。此權力的獲取在于“御史”以皇帝身邊掌法令樞機之秘書官員,通過自身對法令的掌握而衍生。
自漢武帝時,漢代的政治制度等出現了一系列變化,直接影響到了御史在兩漢乃至以后的職權發展,直接相關者有二:
其一,中朝官興起導致尚書職權的擴大。
漢武帝突破漢初的黃老政治,力圖強化漢帝國集權程度。因漢初而來的丞相群體并不足以擔負起他的要求,武帝便尋求建立能夠直接反映君主意志,并保證決策效率的樞機機構。自漢武帝信任近臣始,中朝官成為最主要的中樞參謀班子,經昭帝、宣帝,中朝官制度不斷發展成熟。[23](P71-80)《宋書》卷三九《百官志上》所言“漢武帝世,使左右曹、諸吏分平尚書奏事”,即是緣此。[24](P1234)為了提高決策效率,中朝官審閱文書的制度同尚書傳遞文書的行為結合起來,誕生了領尚書事制度。即以中朝官預先處理尚書所受文書,通過審閱文書來行使參謀職權。尤其在漢昭帝時,霍光以大將軍領尚書事,使領尚書事的權威得到極大的加強。
霍光所轄下之尚書,權責也相應擴大,如受命了解外朝官信息,傳達指示,進行責問等。在霍氏家族的專權被終結后,尚書權力被保留下來,逐漸滲透到樞機事務之中。[23](P85)同時,機構也相應擴大,成帝時期由四曹擴展到具有明確分工的五曹。至此,尚書的地位日益重要,故蕭望之言“尚書百官之本,國家樞機。”[8](P3727)它已經取代了原先侍御史的樞機職權。
其二,御史系統的內部變化。
漢武帝之后,御史系統的機構設置也發生了變化:一是御史大夫的外遷與行政化;二是留中的侍御史系統的調整。
前已言,御史系統中之御史大夫及御史的日常辦公場所在司馬門內之御史大夫寺。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的辦公地點則在未央宮前殿。盡管因政治空間及職能上的差異而存在內部分化的趨勢,但御史大夫仍然是御史系統的最高領導者。
至昭、宣之世,情況發生了變化。因昭帝時任輔政大臣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參與政爭,霍光趁機剪除,并將御史大夫寺由宮內遷到宮外,更名為御史府。其地理位置大致在于未央宮東司馬門外的丞相府附近。御史府成為同丞相府并稱的“二府”之一,其職能日益行政化。御史系統留在宮中的,便只有侍御史了。
自漢武帝時期開始的一系列政治和制度上的調整,對御史臺的職權造成了深刻的影響,原先的以御史大夫為首的御史機構一分為二。
其一是御史大夫的行政官化。
自御史大夫寺遷出宮中以后就失去宮官身份。不能再自由出入宮中了。如《漢書》卷七四《魏相傳》載漢宣帝打擊霍氏勢力,曾為讓御史大夫魏相入宮議事,不得不給其加官“給事中”。[8](P3135)這從側面說明,此時御史大夫連接內外的宮官屬性已不存在,原先掌握樞機的權力消失,逐漸外朝化,成為名副其實的“副相”?!稘h書》卷六十《杜延年傳》載:
或丞相、御史除用,滿歲以狀聞,或抵其罪法,常與兩府及廷尉分章。
如淳解釋兩府為:“兩府,丞相、御史府也?!盵8](P2664)御史成了與丞相并列的行政長官,其地位也提高到與宰相平級,《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上》載:
成帝綏和元年更名大司空,金印紫綬,祿比丞相。[8](P725)
此時下轄的職員亦相應擴張和調整,《漢舊儀》卷上載:
后御史職與丞相參增吏員,凡三百四十一人,分為吏、少史、屬,亦從同秩補,率取文法吏。[7](P40)
因此,至遲到成帝時,無論在職能分工、特權等級,御史大夫已經成長為與丞相對等的職官,實體性的“三公”制開始出現。
御史大夫寺的外遷后的制度調整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隨著機制的變化而逐步完成。與此相應,御史大夫原先職掌的消失,亦需一定的過程。故在西漢后期的制詔傳達中,御史大夫仍會參與其中,只是參與程度越來越輕。
其二是侍御史職權的變化。
御史大夫寺外遷后,宮內留下以御史中丞為首的侍御史。《后漢書》卷一一六《百官志三》載:
御史中丞一人,千石。本注曰:御史大夫之丞也。舊別監御史在殿中,密舉非法。及御史大夫轉為司空,因別留中,為御史臺率,后又屬少府。[14](P3599)
《后漢書》認為御史大夫轉司空后御史中丞方成為“御史臺率”,但實際上,御史中丞成為領導者的趨勢從御史大夫寺外遷就開始了。此時御史中丞仍居宮內,因政治空間的隔絕,與御史大夫的隸屬關系也就慢慢開始調整,至東漢時,侍御史與尚書一樣轉由少府管轄,據《宋書》卷四十《百官志下》載:
成帝綏和元年,更名御史大夫為大司空,置長史,而中丞官職如故……元壽二年,復為大司空。而中丞出外為御史臺主,名御史長史。光武還曰中丞,又屬少府。[24](P1250)
御史與尚書名義上均歸少府管理。盡管二者職權有交替升降之異,但一定時期內,在宮內地位仍有平行之處。如《漢書》卷八七(上)《楊雄傳·上》服虔注曰:
大駕屬車八十一乘,作三行,尚書、御史乘之。最后一乘縣豹尾,豹尾以前皆為省中。[8](P3535)
“省中”為禁中之意,蔡邕《獨斷》卷上解釋“禁中者,門戶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孝元皇后父大司馬陽平侯名禁,當時避之,故曰省中?!盵20]
據《漢書》卷九八《元皇后傳》記載,王皇后父親王禁,于漢元帝初元初年(前48年)后被封為陽平侯,薨于永光二年(前44年),王皇后薨于新莽始監國5年(公元13年)。[8](4015-4016)因避諱而改稱省中的時間,當在初元元年王皇后被立之后,永光二年之前,至遲于始監國5年。元帝初年至西漢末年,大駕出行的屬車,尚書和御史們并排乘坐。他們類似的政治地位可見一斑。但侍御史的樞機地位逐漸被尚書所取代的過程不可避免,其近疏隆替也在一系列細節中有所體現,如侍御史和尚書在文書上傳過程中已有親疏之別。汪桂海根據東漢末年鄴都宮城的建筑布局推測:“宮城的布局,自宮外向宮內依次是司馬門、謁者臺、御史臺、尚書臺、聽政殿”,章、奏文書侍御史也必須交給尚書轉奏皇帝。[25](P171-172)自漢武帝設立“中朝官”始,內廷以中朝官和尚書工作為中心而形成的新的樞密秘書機構,橫亙在侍御史與君主間,逐漸取代了漢初御史臺的樞密職能。
此時侍御史的職能更多體現在監察糾劾職能。漢武帝之后,御史中丞在史料中記載出現的次數逐漸增多。丁佳偉在碩士論文《由內而外——西漢御史官制的轉變中》做過統計,《史記》、《漢書》二書中,在武帝之前共載御史中丞職能的有2條,而自武帝之后到西漢末,則共有38條之多,內容多為御史中丞的監察職能。[26]如《漢書》卷六十六《陳咸傳》載:
元帝擢咸為御史中丞,總領州郡奏事,課第諸刺史。內治法殿中,公卿以下皆敬憚之。[8](P2900)
“總領州郡奏事”言明御史中丞仍然有文書傳遞職責,只是上奏過程已經要通過尚書。但其主要職權則逐漸為依律令等進行監察,即“課第諸刺史,內治法殿中”,這成為中丞為首的侍御史系統自此以后的主要職責,成為中國古代監察系統的主要來源。
最初,御史是王侯身邊掌文書之官員。在官僚制帝國形成過程中,由于行政過程中對文書和法制的依賴,推動了御史組織的結構化和權責的迅速增大。御史系統是西漢初期重要的樞機秘書組織,并且以文書權責為依托,擴大了監察權。
自漢武帝時開端的一系列中樞行政機制的調整,導致尚書的崛起,取代了御史的樞機權。同時,御史系統出現了內部的分化:御史大夫外化為“三公”之一的外朝政務官員。以御史中丞為首的侍御史則繼續留中,通過與尚書組織在行政機制分工等方面的適應性調試,發展了原有的監察之權,經過長時間的機制調整,最終成為了中國古代的專門性的監察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