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鈺
01
視野里盡是高高低低的沉默著的麥子。
這是我離開故鄉后第一次回來。這個偏僻的小村比起十幾年前來確實是變了許多,而唯一不變的是一色金黃、一望無際的麥田。人總是對故鄉的某些事物懷有特殊的感情,這感情如同一把鑰匙,即使久別經年,再次遇見時也總能很輕易地打開情感的閘門。我尤其愛這麥田,這種愛近乎執念。生長著的麥子是那么健康而有活力,猶如十六七歲躊躇滿志的少年,給人以希望。希望是件美麗的東西,也是最好的東西,美好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逝的,一如這恬然的麥田。
02
最后一門考的是物理。交過考卷的我匆匆收拾好東西,沿著土路向家里走去。
“宏子,宏子!”背后有人喊著我的名字。
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遠處的土坡上——是老妖。
“宏子——等等我!”他一邊喊,一邊從土坡上飛奔下來。
我停下腳步等他。不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來到我面前,說:“走吧。”頓了頓又說:“我今兒個又考砸了,數理化沒一門好的。你考得怎么樣?”
我沒搭話。
我們倆沉默地走著,老妖不安分地踢著路上的石子。土路旁的麥田一片金黃,初夏的風拂過,空氣里彌漫著麥子的清香。
03
老妖不是本地人。老妖原來也不叫老妖,他的大名叫李荃。他爸原先在縣城做生意,家里頗有資財。后來不知怎的,他爸一夜之間破了產,還因為犯了敲詐勒索罪被關進了監獄。還在上學的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了,他媽就把他托給鄉下的姥姥照看。于是老妖才來到了這個偏僻的村子,成為了我的同班同學。
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就讀的學校。我們這兒地廣人稀,麥子住的地方比人住的地方大了不知幾百倍,于是這所學校就成了方圓三十里內唯一一所中學。學校很小,高一到高三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我們的班主任,是個特嚴厲的語文老師,我們管他叫“監生”。老妖初到我們班的時候,監生安排他坐在我旁邊,并對他說:“男兒應有青云志。李荃同學,希望你在這里學業有成?!比缓笞呱现v臺繼續講課。很久之后的一天,老妖在閑談中提起監生對他說的這句話,并說他還記得那天上課時監生朗誦的是蘇軾的《念奴嬌》。
于是老妖和我很快便熟絡起來。起初大家覺得他是個城里人,加之他爸進了監獄,所以對他有些排斥。老妖對此很是無奈,只好天天和我待在一起。但到后來,大家對他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
那是節語文課,監生要我們寫一篇作文,題目我至今還記得,叫“我思故我在”,據說是某個外國哲學家的名言。我一向以會寫作文自居,因為我的每一篇作文幾乎都被監生當成范文朗讀過。面對這個題目,我思考了一會兒,便信心滿滿地提筆寫了起來,沒過多久就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兩頁作文紙。我寫完之后,洋洋自得地放下筆,然后不經意地向旁邊一瞥,卻見老妖早已停筆,不過他桌上的作文紙只寫滿了一頁。我一邊有些替他擔憂,一邊又有些得意。
幾天后的語文課,監生照例讀了一篇范文。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篇范文不是我的,而是老妖的。我驚訝之余仔細讀了老妖的作文,讀過之后不由得佩服老妖功底深厚。文章不長,但一字一句都恰到好處,多一字少一字都顯突兀。監生還在老妖的作文后面寫了評語,說他的文章“凝練簡實,通達透徹,有古文之風”。
這之后大家開始對老妖另眼相看。而我卻有些失落,因為我的作文雖然分數還是很高,卻再也沒有了成為范文的機會。老妖呢,倒是隔三岔五地跑去向監生請教問題,監生也樂于回答,說到興起處還會如秀才讀書似的搖頭晃腦;老妖站在一旁聽著,不住地點頭。在這樣投機且陶醉的交流之后,監生總不忘拍拍老妖的肩膀,說些諸如“男兒志在高遠處”之類的話,老妖則點頭如搗蒜,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04
老妖是開春時來的。才幾個月,就到了收麥子的時候,于是學校提早放了暑假。老妖的姥姥自己也侍弄了幾畝地,我便招呼老妖一起去收麥子。老妖生平第一次拿起彎鐮,看我割了幾壟,然后照葫蘆畫瓢,倒也割得有模有樣。
初夏天氣悶熱,我倆于是專揀晚上割麥子。累了,把秸稈往地上一鋪,躺在上面,全身都是麥子的香味。漫天的星星仿佛只為我們閃爍,田野里除了夏蟲的鳴叫外一片寂靜。我們躺在無邊無際的麥田中央,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我這才知道老妖從城里出來的時候,除了幾箱子書,幾乎什么都沒有帶。也正是因為愛讀書,所以上至孔孟老莊,下至《聊齋》《紅樓》,他都爛熟于胸。還有許多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外國作家,什么易卜生、巴爾扎克、雨果……談到他們時,老妖整個人頓時生動了起來,他眸子里閃動著的光芒仿佛使得星空都失去了顏色。
老妖說他的家算是垮了,但他不能一輩子困在這個小村子里。他說他想離開,離開村子,離開縣城,去到更遠的地方,他相信在那里他可以活得更好。他可以當個作家,講自己想講的故事,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可遠方除了已知的希望,還有未知的危險?!蔽矣行鷳n地打斷了他。
“我不在乎。”老妖說,“只要還有希望,總是值得嘗試的?!?/p>
隨后他又問我對未來有什么想法。我望著滿天星斗,腦海中描繪著那象征著希望的遙不可及的遠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麥子收完后,老妖便天天跑到我家來,說是暑假作業不會做。我苦笑,老妖的作文是寫得好,可他的理科卻幾乎沒有及格的時候。
不過就算我伸出了援手,暑假結束時,老妖的物理作業依然有一大半沒做。他開玩笑似的把空了大半的物理作業本交了上去,結果把物理老師氣了個半死,很快便去監生那里告了他一狀。監生于是把老妖寫的《我思故我在》給物理老師看了,其中有一句道:“思想無具形,便有無數思想;存在無具象,便有無數存在;我有我之思想,便有我之存在?!睆拇艘院螅涎阌辛瞬挥媒晃锢碜鳂I的特權。endprint
05
跨過農歷新年,麥田里又播下了種。三月,綠油油的麥苗鉚足了勁兒地向上躥,風輕輕吹過的時候,整片麥田便宛若一池春水泛起層層的漣漪。當田里的麥子長到齊腰高的時候,老妖鄭重地告訴我,他要寫一篇文章,認認真真地寫;他想靠這篇文章走出這個麥浪之中的孤島。
他的表情很嚴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于是我說:“好啊,你去寫吧。如果有一天你發達了,別忘了回來找我啊?!?/p>
老妖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男兒應有青云志啊。”
于是老妖開始動筆寫他的大作了。每天晚上,他都會提著一盞燈籠,拉著我來到田埂上。我們倆并肩坐在田埂凸起的土包上,他借著燈籠昏暗的光在稿紙上奮筆疾書,我則在一旁百無聊賴。
我問他:“你干嗎非要大半夜跑到這兒來寫東西?”
他停下筆看著我說:“這叫意境,你不懂。”
我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老妖一邊寫,一邊絮絮地說著話;我坐得累了,便躺下來,不久就在一片靜謐中沉沉睡去。
風起,麥浪如潮,淹沒了田埂上的一個個夜晚。等到田里的麥子再度變成金黃色的時候,老妖把他寫好的文章交到了監生手中。監生讀完文章后對老妖說:“你真是個天才。這篇文章你應該拿去投稿,一定能發表的?!?/p>
于是老妖將文章裝進了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上鄭重地寫下了一家全國知名刊物的地址。郵遞員將信收走那天,老妖拽著我站在村口目送他遠去,直到視野里只剩下一大片曾經油綠而如今終于成熟了的麥子。
文章被發表的消息傳來那天,老妖正一個人躺在收割完的麥地里。我走上前對他說:“老妖,你成功了。”
他緩緩地起身,然后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失了神。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出了一個字:“好。”
06
老妖的文章一鳴驚人,有人評論他的文字“像麥田里的風一樣清新自然,通達透徹”。不久老妖便被媒體冠以“天才少年作家”的稱號,一所名牌大學甚至邀請他免試入學。不過老妖看上去并未受到什么影響,他照樣天天到學校上課,考試也照樣理科全掛,只不過這于他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幾個月后,當我們正在全力備戰高考的時候,老妖的媽媽來村里接他,說要帶他去那所讓他免試入學的大學所在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老妖走的時候我去送他。除了幾箱子書,他幾乎什么都沒有帶走。他對我說:“我走了,宏子,你可別想我?!?/p>
我說:“你去的那個地方會有這么美的麥田嗎?”
他怔了怔,隨后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總是要離開的,你知道的,我要去遠方。”說這話時,他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點點頭,然后看著他轉過身,一步一步消失在麥田的盡頭。
07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常常想起老妖離開時的背影。這個背影仿佛帶有一種夢的氣息,這氣息幽微不可捉摸,又具體得可以用指尖觸碰到。對遠方的向往不如說是對希望的向往,抑或是對新生活的執念,這一點是我在自己也成為了身在遠方的異客之后才明白的,而這個道理其實在我十六歲時就已經有人向我講述過了。那個少年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遠方,而他消失在麥田盡頭的背影也時時鼓勵著我去奔走——為了遠方,為了遠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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