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如果你沒有在新疆經歷過冬天,你肯定不明白新疆人性情中的那些最鮮明的東西都與季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季候與人仿佛互為啟發、互為參照、互為融合。新疆人的果敢、豪爽,正是新疆冬天的寫照。而新疆冬天的極寒冷極熱烈,正如新疆人的敢大恨、敢大愛,它代表著那一特殊的地區特殊的標志,是對所有曖昧含混的甄別。
當拾秋的老婦,在有棗沒棗的枝頭都打那么兩竿三竿的時候,紅熟的太陽是這個季節的碩果僅存。來自巴爾喀什湖和烏拉爾山的強烈冷氣流,長途奔襲,一路嘯鳴,翻越天山,我們的肌膚感到它的觸摸時,真正的冬天到來了。
新疆冬天幾乎沒有任何征兆,好象成吉思汗的馬隊,在它突然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已不可收拾。昨天的太陽還有些燙手的感覺,被馬蹄踏伏的草又頑強地直起腰身。草的中心,那一叢最具生命力的嫩綠再一次往上竄高了一截。而星星點點的野菊,是無數熱望的眼睛,期待著再一個戀愛季節的到來……而今天,雪的突如其來,宣告著無條件的占領。陶瓷的天空被擊碎,藝術的碎片有著歷史和文化的憂傷。
其實也是在昨天,曬秋的老牧人,歪斜在扔在草地上的鞍韉上。他剛剛喝下一碗馬奶酒,面色酡紅,不全是馬奶酒的原因,更有太陽的成分。他微微閉合了雙眼,他的忠實的牧羊犬在他一側輕輕打著鼾,一切都是那樣平靜,一切都是那么詳和。老牧人在領受著陽光的撫慰,從陽光溫熱的程度,從陽光稠密的狀態,他已敏感地分辨出陽光中羼雜的一絲秋去冬來那個過程的氣息,與其說他是在享受最后的陽光,倒不如說他在用幾十年的經驗,驗證他對時序變化判斷的準確性。這里的一切都將隨之改變,氈房被拔起,愉快的夏牧場生活宣告結束,畜群將攀過險峻的達坂,帶著整整一個夏秋積蓄的膘情,去溫暖的冬窩子苦熬漫長的冬季。而老牧人也已將秋陽最后的溫熱揣進懷里,連同辟邪的狼髀骨,以備不時之需。
路上的人們都被趕到了家里,留一條空蕩蕩的馬路,讓冬天通過。銀盔銀甲的軍陣,銳不可擋的氣勢,所到之處草木皆冰。這是水銀柱標志的溫度,要冷就冷它個干脆,冷它個透徹。樹干坼裂的聲響,湖面冰層擠壓的脆響,還有寒鴉的翅膀摩擦天空的嘎嘎之聲,匯成這個季節最寒冷的語言。這個世界充斥的不啻是通紅的鼻子和對峙的耳朵,還有結成冰珠的淚。
屋檐下的冰筍越來越長,炊煙卻似紅狐的尾巴肥胖而蓬松。瘦馬的脊背毛色斑駁,被凍傷的地方,隱藏著這個季節永久的疼。在這個季節不易分手,分開了你會感到格外的冷;這個季節最容易接近,在彼此的懷抱里可以找到超乎季節的暖意。
雪天雪地的草原,只有一頂氈房的兀立,這是世界最遠的地方,卻不是世界最冷的地方。氈房很小,把每個人的心都圈得很近、很近;氈房很大,盛得下天南地北客。氈房里不息的牛糞火,是這個季節灼燙的心,是氈房于風滔雪浪中永不沉沒的旗語,是氈房小宇宙的大太陽。
貓冬的人們,想象著雪被下的麥苗是如何青青地挺立,守住那份安寧,而后迅速拔節,籽粒灌滿漿液,尖銳的麥芒刺痛掌心,而此刻粗糙的手掌,感到閑得無所適叢,硬硬的老繭,這會兒發潮、發軟。只有這時他們才注意到烏鴉,這些只有在冬天才結伴而至的牧師們,身披黑色的大氅,大腹便便,踱著方步,紅色的長喙不厭其煩地在布道,鴰噪之聲經久不衰……久違的麻雀也來到窗前,整整一個秋天它們都不見蹤影,現在它們像放大了一萬倍的谷粒,撒了一地,從它們你可以知道今年秋天的收成。烏鴉和麻雀,在新疆的冬天忙作一團,看到它們的樣子,冬閑得骨頭都發酸的農人們,禁不住笑出聲來。
最冷酷的冬天屬于新疆,最熱烈的冬天亦屬于新疆。誰家的大炕不是火熱的?誰家的爐火不是熊熊的?在新疆誰也沒聽說凍死過客居他鄉的游子。隨便一間土屋,隨便一頂氈房,不管是否相識,不管是貧是富,你都是最尊貴的客人,你都會贏得一屋子的熱烈。
還有酒,在大河封凍的時候,它才流淌得格外暢快。酒是為冬天專門準備的潤滑劑,沒有酒,冬天的骨節會銹死,有了酒,你才聽不到冬天走動時骨頭的咔咔聲。大碗大碗的酒,從第一個人的手中盛開,依次綻放下去,在芳菲的深處,總有騎手的影子紛紛凋落,總有些故事有了開頭,也總有些故事沒有結尾。不要指望冬天的哪一場酒會輕易打住,以酒開始的循環肯定在酒中循環下去,只有醉倒的和醉倒了又爬起來的,成了永不言敗的記錄。
新疆的女人,只有在冬天的時候才表現出柔美的一面。她們的面龐像窖藏的蘋果,馥郁而酡紅,她們的裙裾仿若風中的旗幟獵獵飛揚。她們會用一個冬天的時間為自己的男人煮一壺提神長勁的奶茶,會把冬天當做自己的責任。對冬天來說,她們是熊熊的火,對她們來說,冬天是一盤可以讓男人舒筋展骨的大炕。
窗外,山嶺上的積雪愈來愈厚,愈來愈白。那是一幀天山上的冰雪圖,未完成的部分,交給時光、雪、太陽和我的想象,共同完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