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我們被告誡:不要與古木合影,
因為,你要的是一瞬,
而它塞給你的總是太多。
——看似活著,實際上,
卻代表了太多已死去的事物。
結的仍然是最初的果實,
像一種口徑,使一個族群
得到持久的教誨。
當眾多的枝條掛果,眾多的果實
各自體會著自己變化中的味道。
這其中,那古老的秘密,
很少能為食者所得。
成熟的果,保質期很短,
易變味,易腐,需要你趁新鮮
不假思索吃下。
只有少數人,能在肥美果肉里
遇見另外的紅唇。
——歲月一直在快馬加鞭。
沿著枝干,道路狂奔,一不小心,
你成了樹上那一腳踏空的人。
想想那些文字,它被贊美,
并且不知道自己被贊美。
它被暗中傳送:驛站、重巒、千門……
在帝國深處的宮殿里,
天下最美的女子,
以自己的微笑為它重新命名。
只有運送者,那疲憊的
黑衣人知道,一同抵達燈宴、羅闈的,
還有它攜帶的另外的東西。
而剝食,被忽略的細節,
在玉盤、笙歌、臥室與朝堂上,
有過它的觀察,有過它小小的夢,
和被吃掉的看法。沒有進入國家的敘述。
而嶺南六月,仍是這采摘荔枝的人。
他的衣袖、褲管,都過于寬大。
他把梯子立起來,每登上幾檔,就用繩子
把它和枝條綁在一起。就這樣
他到了樹頭高處,看上去,
只有衣衫在晃動,人,像消失了。
荔枝落進框里,時間不知去向,
祖傳的勞動恍如魔法,所以,
收獲季節,找到一架梯子是必要的,
它會送你到,鳥兒到過的地方,朝代
到過的地方。在那里,
苔痕碧綠,年輪像一口深井。
那是懸置于高處的國度,樹影中,
你不可能再深入了,年輪
只在被斧子砍開的時候,看上去
才構成虛幻的臺階。所以,
往往不是風的搖晃,而是年輪那延伸、
沒有盡頭的深處
讓人害怕:有些空間已死掉了,
但每年,都有新鮮的荔枝從那里運出。
當我們在市井歌唱,
荔枝樹也正在原野上歌唱。
這么多古樹,仍有我們不知道的夢。
它們,仍有那么多可供揮霍的時間,
而我們沒有。
——偶爾,我們從無禁忌的人與它的合影中
辨認出,熟悉又陌生的命運與表情。
它們逐漸衰弱,有的
甚至已需要水泥柱子的攙扶,
卻又迸發出新枝。
果實在成熟,丑陋的記憶之殼反鎖住
微型的天堂,和用于建造這天堂的秘密。
晶瑩果肉的滋味,連遺忘也已被融化掉。
而有什么在審視這一切?
最后,被吐出的一粒粒光滑的果核,
像被丟棄的明亮眼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