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

尚仲敏

面龐

我不止一次端詳我的面龐

有時一連幾天看著它

有時看見它鼻尖高聳、暗藏殺機

有時看見它眼窩深陷、又凄楚又明亮

此刻我看見它嘴唇緊閉，甚至閉得還要緊些

此刻我看見它猛地一驚，像背后挨了一刀

此刻我看見它滿腹狐疑，一聲呵欠

倦于繼續擺上桌旁，倦于走在街頭、投入戰斗

此刻我看見它表情晴朗，悄悄轉了一下

到處張望

深夜

一個人在深夜

突然會想起另一個人

想起他的一句話

一個微笑，或另有深意

想起那年在一起，喝過的酒

唱過的歌，歌聲引來了野狗

在深夜，你會想起你的女人

此刻已深深睡去

而你在外地，點上一支煙

卻又把它掐掉

你如此煩躁又坦然一笑

你到底是在想她，還是

想起了往事

你感到一個人再浩瀚

在深夜，也大不過

一只飛來飛去的小蟲

故鄉

別動不動就說

什么鄉愁

你其實連故鄉都沒有

說好的縷縷炊煙呢

雞鳴狗吠、牛羊滿山坡

一陣狂風暴雨過后

說好的在村頭

渾水摸魚的童年呢

房子越搬越大

但別動不動

就說什么愛情

那個騎著二八自行車

在后座搭著你

被協警罰款的

苦悶青年

早已杳無音訊

消失在茫茫人海

五月

進入五月

形勢變得明朗

先做一個不抽煙的人

喝酒要看場合

古人說得好：

美人在側，豈容時光虛度

五月是個小月

人會變得很急

朋友們各懷天下

八方游走

有人云端縱酒、懶得作詩

也有人一臉壞笑

去向不明

做人

如何做一個煙酒不沾之人

如何做一個謙謙君子

先生，我已恭候多時

你來的時候

西風正起

你那隨從

皮膚白凈，垂手而立

如何做一個飲茶之人

做一個愛運動之人

美人遲暮，大姐成群結隊

魚貫而入

如何做一個坐懷不亂之人

飲酒而又能不醉

先生讀萬古書

飛檐走壁，大盜天下

如何做一個玉樹臨風之人

做一個身輕如燕之人

先生，你接著說

我洗耳恭聽

今天，致王琪博

2014年8月11 H

農歷七月十六

在解放碑

天空飄著細雨

親愛的兄弟

除了我們的聚會

恕我直言

整個重慶

還能有

什么事

寫詩能不能不用比喻

時間很緊

我還要去幾個地方喝酒

寫詩能不能不用比喻？

讓人一眼就能看懂

并且會心一笑

我試過，不用比喻

很難。比方說

有的人寫得精雕細刻

像在繡花

而有的人

一抒情就把秋風恨得咬牙切齒

就細數落葉

望穿秋雁

在四川

李白當年也不i過

寫過幾首打油詩

至今都不得安寧

就這短短幾行詩

我用了不少比喻

看來在四川

不用比喻能把詩寫好的人

不會很多

而外省的那些詩人

大都癡迷于書本

活得像舊式知識分子

在各種比喻中抑郁而終

告密

告密者走出樓房

來到廣場

他的身影狹長

幽深

略顯干燥

“只有死人

才能守住秘密”

他對自己說

邊說邊像風一樣

向前走著

在廣場的另一端

一桌人中

最不可能告密的人

正在告密

我在一個窗口

看見并記錄了

他告密的全過程

一旦我公布

我也就成了

告密者

（對告密者的告密

是否應該）

午后

午后，在眉山

蘇東坡的家門口

一杯清茶

使陰冷的冬季

有了一些暖意

我早已不再隨大流、湊熱鬧

繁華褪去、世事沉寂

東坡兄，在眉山一帶

也只有我才敢

在你面前寫詩

寫完這首詩

我將謀劃更遠的行程

無論是南下蘇杭endprint

還是北上泰山

我都將開始

一個人的旅行

在人人都會寫詩的古代

東坡，你的志向是做大官、救天下

而我，只是一心想著

怎樣才能

把這首詩寫好

在一次詩會上的發言

詩歌是一種玩法

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就像有人喜歡打球

有人喜歡下棋

有人喜歡逛街

而有的人只是

喜歡一個人在那里發呆

對體制內的文人來講

詩歌是工作

像上下班那樣自然

所以

不能要求人人寫好詩

更不能走火入魔

拉幫結派

咬牙切齒

就算能把詩寫好

也要活得彬彬有禮

人模狗樣

北京

我有一個兄弟

十年前

懷揣200元錢

去北京闖蕩

十年過去了

他所有的資產

清了一下

還有100多元

我不禁

懷著欽佩的眼光

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

在北京這樣的地方

整整十年

他只花了幾十元錢

實在是了不起

在雨中，一個奔跑的孩子

天剛剛亮

下著小雨

在成都南門

一個奔跑的孩子

他跑到了我的前面

一個小小的身影

沒有大人陪伴

他將跑向哪里？

在雨中

也許還刮著風

他幾乎是固執地

向前跑著

我從來沒有

被這么小的一個孩子

甩在身后

我也在奔跑

我又會跑向哪里？

在清晨，在雨中

我小心翼翼地

跟在一個孩子的后面

也許是為了

在他摔倒的時候

好把他扶起

暮春

暮春，她挨著

一朵花坐下

她的風水寫在了臉上

她不停地說起冬天

說起一件小事

說起那一夜的風花雪月

我想到了世事無常

風水改變了

多少人的一生

我的內心

已經輕得

裝不下她旁邊的

一朵小花

能否回到寫信的年代

遍布街頭的

綠色郵筒

小賣部隨處可以

買到的信封和郵票

沒有手機、微信

也沒有視頻

結識一個人

（過去看機緣

現在看面相）

先從地址開始

一本信箋

鋼筆灌滿墨水

黑色或藍色

（我偏愛藍色）

（選自《草堂》2017年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