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木

趙曉夢

山下

從黑暗到明亮。如果近距離凝視

你會明白，那些昂仰著頭顱的葵花

其實并不需要陽光。因為一片草的約定

它們從未缺失，六月你必經的路旁

誰可以告訴我，這里的一切都曾嘗試

屈向叢林的臺階，屈向刺進天空的閣樓

成為一種向上攀登的方式

但它就在那里，在你的一瞥里

就像門板對光線充滿畏懼

你的現身讓溪澗在橋的跨度里

有了一個完整的段落。不用回頭

霧靄中的河流，帶不走滿城的云霞

必須承認，晨鐘和暮鼓遺忘了青城

一陣微風，棉花的手指，讓密林下的

山體，有了一顆玻璃心

在每一次走近，都讓我看到山的眾神

沉默，寂靜，呼喊或者回答

都在山下的泥土持續(xù)生長

楨楠拒絕復制荊棘疼痛的尖叫

卻無力擺脫宮殿致命的索取

因為有洞穴，才有了山的修行

這些道友，并不需要登臨山巔

一炷清香一輪明月，都能讓他們

在半路上截住你身體的疾病

一座城的人，都為這座山驕傲

而我寧愿把一生的激情

都浪費在色彩變暗的山下

守著一塊墓碑——我在這里

在樹下

現在我該怎么辦？這樹下

漢字的疾病，螞蟻的疾病

正以一平方米的速度移動

干裂的泥土，平行的草

來不及清掃的落葉

向著一平米外的腸道移動

而站立的樹，標出疾病

手指的方向，猶如天空

標出大地的傷口——烏云聚散

雨水清洗著腸道血的淤泥

痙攣的身體寒冰般顫栗

如同風搖晃老樹枝葉

我該怎么辦？現在黑暗包圍光明

現在從光明出發(fā)，只能抵達一平米

的黑暗——這一平方米的陰影啊

猶如疾病在身體的腸道蕩來蕩去

猶如手術刀在阻擊生命被洗劫

——即使你已準備好脫帽的姿勢

鳴沙

必須讓翅膀停止尖叫

讓風撫平沙豹起伏的胸膛

在細浪欲盡的腳步里

傾聽落日從長河走遠

請尊重這片刻的真實

被放大的草根植物

縫合沙豹疲憊的身體

握住炊煙遞來的折疊紙條

因為遠山陰影的一個疏忽

風逃離沙豹的眼

敦煌最后的一滴淚啊

在三十里外的月光下抽泣

仿佛感受到某種脈搏的跳動

在重新獲得嘴唇之前

沿著秋天展開的弧線

迎親的駱駝遞來故國的青花瓷

沉沙

沙的世界正經歷著一場戰(zhàn)爭

不是抵御風的掠奪水的背叛

而是沙的豹子移動沙丘

阻止秋天交還大雁的翅膀

失去故國消息的沙粒

比月光更先感覺到危險

逃離已不是最好的選擇——

連一棵掩人耳目的草也沒有

是的，絕望不是沙的活法

是的，沙的世界最不缺的是沙

聰明的沙正把另一粒沙推向前

很好地把自己隱藏在沙的后面

一如你看到的最初的模樣

滿眼金黃，寂靜透明

你以為它死了，其實它啊——

比我們都活得更長久

母親的屋頂

有些女人天生就屬于苦澀的大地，

她們每走一步都會傳來一陣哭聲；

她們命定要護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復活者行職業(yè)禮。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

1

終于安靜下來。安靜的菜地

交出裸露的泥土，剩下幾株藤蔓

攀爬著秋天的支架。地腳的三角梅

在細密的雨水中亮出光澤

母親安靜下來。拾掇那些

秋天遺棄的盛夏果實

連同秋風掃落的枯枝敗葉

母親終于有時間安靜下來

整理屬于自己的電視頻道

把曾經分享自己勞動成果的姐妹

獨自丟在小區(qū)花園。間歇性遺忘

讓母親有了安靜看電視的時間

漆黑的泥土像是在抗議

沒有母親的命令，它們拒絕入睡

也拒絕陌生人靠近——掠奪母親

這遺忘的片刻安寧

2

被母親的雙手反復擦拭

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泥土變得溫順

不再懷舊。俯瞰城市的眼睛

不再充滿暴戾和敵意

當屋頂的桂樹颯颯有聲

枝丫上的月亮，蟬鳴和暴雨

泥土中那些野性不羈的生命

在黑夜中輕觸我的靈魂

日復一日，母親指揮泥土

改變餐桌的顏色和口味

在她的國，那雙充滿魔力的手

總能讓星辰不再發(fā)出聲響

透明的天空下，城市那么大

只有這些黑得發(fā)亮的泥土

陪母親說話。仿佛多年不見的

姐妹，仿佛又有了年輕的額際

3

仿佛剛認出的甜蜜endprint

在我們睡眼惺忪的清晨

母親已完成領地的巡視

搖晃屬于莊稼和花草的黎明

披著音樂和睫毛上的露水

母親向天空翻譯植物的語言

四季輪回，簡單枯燥

通往樓梯的大門毫無意義

就像在身體上留下印痕

母親總在泥土里埋下秘密

等到春風吹拂樓頂

那些秘密就會破土而出驚喜

那些鎖在泥土里的神密幽靈

總能猜出我們的心思

在偶爾有客人來時

展示屬于母親的榮耀

4

必須得承認，在泥土那里

母親又高又大，她的雙手

總是令泥土充滿畏懼

即使雨水退去也會有記憶

站在屋頂，母親又高又大

泥土的掙扎也只是確認

為了那雙致命的眼睛

不得不?？吭谀赣H手邊

秋風延展著天空的弧度

泥土交出屋頂的睡眠

那一天即將來臨

雷鳴般的鐘聲已在滾動

屋頂的泥土就像一面鏡子

照出母親寂寞的身影

也照出母親沉重的嘆息

還有晨曦微露的溫柔

5

一片樹葉驚擾了泥土的睡夢

母親總能找到安慰的話語

像個抒情詩人撫弄琴弦

盡管她曾經因缺愛感到委屈

這片被母親溺愛的泥土

像是得到某種指令

牢牢拴住了母親的腳步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排遣寂寞

可愛的手，親愛的身影

傾斜的肩膀，天空震顫

鋼筋水泥的屋頂吐出綠色

母親的時間移動得如此緩慢

從未缺席植物的健康與疾病

母親一直向下屈身

為了屋頂泥土的歡愉

好日子都已被揮霍完畢

6

母親的屋頂越來越擁擠

那些叫得出名字的玉米洋姜茄子

青椒萵筍絲瓜南瓜白菜韭菜西紅柿

還有桂花三角梅茶花玫瑰玉蘭紫薇

擠滿母親的屋頂。如同皺紋擠滿

母親的額頭，足以安放我的手心

拿去吧，這是石榴，這是葡萄

這是蜜蜂已經親吻的月季

當螞蟻在屋頂潰散

母親有了時間嘀咕

那些被夏天燒紅的泥土

冷卻得如此緩慢

在眾鳥沉默的夜晚

在這片被母親撫摸過的樓頂

皎潔的月光下，我看見

母親的桂花碎了一地

7

仿佛命中注定。從鄉(xiāng)村到城市

母親手握泥土，比我們珍惜

做一個忠實的囚徙——

盡管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輕松

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泥土

像是猜出了母親的心思

努力活得好看一點

讓自己擁有一個完整的名字

也只能是這樣，其他的幸福

母親也不需要。搬家時準備的

一張桌子，四把椅子

都不如泥土遞來的一個枕頭

這小得只手可握的泥土

猶如被精確記錄的時間

風仿佛發(fā)出暗示，母親在身后

我得為她準備好休息的長椅

8

難以抵達，又如此靠近

這停留母親幸福時光的屋頂

臘梅盛開，在刺骨嚴寒中燃燒

誰的歌聲又在祈禱？

這不真實的堅固根系

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樓板

母親瘦弱的雙肩

已經扶不住那株花椒樹

這是些什么樣的泥土？

拼命壓縮著母親的發(fā)際

看上去比睫毛的一眨更短暫

竟然在風的旋轉里有了裂紋

這被城市高樓俯瞰的屋頂

像是為母親定做的一口棺材

每次從那里溜達回來

我都有一種精華已盡的恐懼

9

必須說到母親的美

這被母親長久凝視的黃瓜

就像是不受限制的線條

描繪出她琴弓樣的腰身

我喜歡這些細長的植物

保留著從前的模樣

哪怕枝葉折疊成縱深

母親也能一眼認出

被寂寞浸泡的泥土

有了時間來回答

母親那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在恰當的時候，現出人形

晚霞裝飾了屋頂

飛鳥疏遠著天空

母親忙碌的剪影

是不是又把體溫埋進泥土

10

這是花草樹木的歡樂頌

是文盲母親獻給城市屋頂的

偉大樂章。在被色彩輪換的園子

母親流下苦咸的淚

命令泥土舞蹈或者吐出火焰

因為愛的堅持，花園變得彎曲

蜜蜂走在幸福的巢穴上

告訴全世界那些美和尊貴的痕跡

她彎腰一生的努力

仿佛只為榨出這歡樂的灰燼

猶如她來時兩手空空

守著這些秘密心跳的泥土

還有汗涔涔的花園。猶如燈塔

坐在天空裂開的縫隙

她有些累了，也不想說話

唯有那雙等待黎明的渾濁眼睛

三蘇祠

一塊方磚的路，鋪排不出

宋詞的意境；一池洗筆的水，

寫不出《寒食帖》原來的墨韻；

只有這三棵樹，還保持著三蘇祠

站立的姿勢。在迎來送往中，

不知今夕是何年？

料峭春風吹醒四月的窗格

一門三樹。站立的樹，站立的祠

是父是子。長滿星星的天空下，

那些靜默的亭臺樓榭詞意雋永。

你看到古井，母親的黃荊條

又長出了新枝。那屋檐下的木假山

在翠竹的幽篁里，紅樓遺夢

反復吟誦散落民間的千古文章。

比來鳳軒更早的一口井被重新發(fā)現，

井里的水，想來都讓叫黛玉的姑娘

培育殉葬的花朵了。唯有這空氣中的

三棵樹，在四月“揀盡寒枝不肯棲”。

獨上高樓，目光所及：抱月的亭，

披風的榭，遠景的樓，晚香的堂，

都在半月的門洞里“縹緲孤鴻影”。

一尺紗轂的店鋪，養(yǎng)育出這飽讀

詩書的三棵樹；一溪石刻的風月，

已被沙洲的寒冷攫奪寂寞；

一座紫薇和桂花的后花園，

“誰見幽人獨往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