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花山
花山,在廣西寧明縣內,瀕臨明江。絕壁
之上,用朱紅顏料畫著一千四五百個粗獷樸拙的
人、獸形象,其中最大的人像高達三米,最小的
僅高三十厘米,整個畫面高約四五十米,長約
一百七八十米,公認為壯族古代文化之源。
歐唷唷——
我是血的禮贊,我是火的膜拜
從野豬兇狠的獠牙上來
從雉雞發抖的羽翎中來
從神秘的圖騰和飾佩的獸骨上來
我撲滅了餓狼眼中饕餮的綠火
我震懾了猛虎額門斑斕的光焰
追逐利箭的錚鏦而來
踐踏斃獸的抽搐而來
血喲,火喲
獰厲的美喲
我們舉劍而來,擊鼓而來,鳴金而來
——尼羅!
從小米醉人的穗子上來
從苞谷燦爛的纓子中來
從山弄垌場和斗笠就能蓋住的田壩上來
我是血之禮贊,我是火之膜拜
掄著砍刀的呼嘯而來
仗著燒荒的烈焰而來
血喲,火喲
豐腴的美喲
我們唱歡①而來,雀躍而來,舞蹈而來
——尼羅!
繡球跟著輕拋而來
紅蛋跟著相碰而來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欄②接踵而來
白米糍粑打上我的印記
五色糯飯飄出我的誘惑
我是血的禮贊,我是火的膜拜
血喲,火喲
崇高的美喲
我們匍匐而來揚幡而來頂禮而來
尼羅——尼羅
一支支箭鏃
射向血紅的太陽,射向
太陽一樣血紅的野牛眼睛
獸皮裹著牯牛般粗壯的駱越漢子
裹著
斗紅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靈魂
腳步聲,唔唔的歡呼
漫山遍野
踏過箭鏃的尸體的同伴的呻吟
把標槍
連同毫不畏懼的手臂
捅進豹子的口中
山,被血液燒得沸騰了
心旌,森林
卷過凄厲的穿林風
香噴噴的夜晚
架在篝火上
畢畢剝剝的濕柴
迸出了滿天星星
迸出了
布伯斗雷王的傳說
媽勒訪天邊的故事
羽人夢
火灰,早已湮滅了
只有亙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燒
比象形文字還要原始
比太陽還要神圣
連風都被殺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著
吻劍的頭顱,飲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紛亂的馬蹄
丁丁當當的殺戮、宰割
殘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銅鼓
召喚弓,召喚劍,召喚著藤牌
母親,沒有絕望地哭喊
部落的廢墟
崛起了年輕的村寨
文明跟隨野蠻又一次穿越過死亡
那位用斷臂擂響紅銅鼓的美麗少女
被山歌傳頌著
獲得了一個民族的崇拜
被利刃割斷的炊煙
在河岸上茂盛地生長
血泊的沼澤
遺棄了英雄的銅鼓時代
可戰爭卻一直沒有生銹
神圣的血,罪惡的血
波動著鮮紅或黯淡的色彩……
穿過風卷起的浪,穿過浪撕碎的帆
跳上無帆的獨木舟
追趕淌著血的熊,追趕射殺熊的箭
奔向佩箭的獵手
朝打魚的奉獻
朝攆山的奉獻
美的裸露,力的溫柔
積血消融了,浪花將孤獨卷走
崇山峻嶺間,奔瀉著愛的湍流
魚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點亮熾熱的紅繡球
1984年
注:①歡:壯族山歌之一種。
②麻欄:壯族雙層建筑,上住人,下養牲口。
觀察河流的幾種方式
河流被切開脈管
溫柔的依然是水
水以任何一種方式流動
平靜或咆哮
都擺脫不了岸
擺脫不了泥土和石頭
岸外有岸,就像山外有山
冷靜得不動聲色
不僅僅女人是水
男人有時也是水,隨波逐流
而人類的精神
才是水的本質
最柔軟的東西無法傷害
1989年
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是殺鴨的日子
我和你和許許多多的人
都愿意相信鴨子的靈魂是不會死的
陰間與陽世隔著一條河
鴨們一只只潔白地浮過河去
彼岸是一個永恒潔凈的世界
人到了那里再也不愿離開
不像我們在此岸來去匆匆
只有在我們殺鴨的時候
對岸的人才像鴨子一只只鳧過河來
和我們在夜里交談
此刻我的一只腳已經邁進河里
感覺到了河水溫柔地撫摸
生命一滴一滴從指縫流逝
但我久久還是不愿涉過河去endprint
哪怕孤獨真實而痛苦
多災多難的土地
總有一些美麗蒼茫的記憶
令我深深感動
1989年7月14日
秦兵馬俑
為了一個死人至高無上的榮耀
浩浩蕩蕩三十八路縱隊軍陣
陷入循環的夜暗無天日的戰爭
歲月比墳墓更黑 苦難比大寐更深
武官俑 跪射俑 騎士俑
殺殺殺 殺盡三百六十五里路
你們的表情都麻木了
服從命令是軍人最大的美德
打贏了不會笑 只會飲血當酒
尸橫遍野 你們視而不見
圓睜一雙雙空洞失神的盲睛
想強行建立野蠻的紀律荒唐的秩序
將軍俑 戰袍俑 立射俑
嗚呼你們也成了極權集大成者的殉葬品
從此你們沒有白天
你們的太陽是始皇帝 他已經隕落
長夜漫漫 吳鉤是你們冷硬的月亮
箭鏃射穿的洞孔是無光的星星
跪射俑 騎士俑 武官俑
你們谷雨無雨 清明不明
不聞不睹大年初一的鞭炮七月十四的香火
馬鬃欲飄 掃六合的雄風吹不進死城
享受不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你們
甚至已經忘記
這世上還有花朵和女人的嘴唇
歲月比墳墓更黑 苦難比大寐更深
然而你們始終浩然正氣 塌壞的也威風凜凜
站立本身就是奇跡
腿很結實 頭顱是空的
七尺之軀 聳起不朽的碑林
你們是愚忠的犧牲
卻體現了最智慧的文化
戰袍俑 立射俑 將軍俑
你們演活了一幕悲劇也是一場壯劇
千秋功罪 像你們為之守陵的始皇帝
蓋棺千年都沒有定論
嗚呼 魂兮歸來 自
一口打不出水的井
1990年6月22日
熱愛
打開鋼琴,一排潔白的牙齒閃亮
音樂開口說話
打開鋼琴
我看見十個小矮人騎一匹斑馬奔跑
縷縷濃云在大海的銀浪上翻滾
一條條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烏鴉眨動眼睛
搖搖晃晃的企鵝,一分為二
胸和背涇渭分明
生命是一個整體
打開鋼琴
曹植來回踱著七步
黑夜與白晝,一寸一寸轉換
1994年2月24日
歌德故居
如同匆匆趕來跟一個同行交談
清晨我剛走下飛機,來不及認真洗漱
更談不上焚香沐浴
遠遠的 就看到你的頭
隱藏在爬滿常春藤的冷風里
目光安詳
山墻上的葉子颯颯拍掌
我用平仄的漢語敲門
走進你二千五百首詩歌里
一蓬翠柳刺破墻頭的秋色
德語的音節輕重揚抑
驚飛兩個嗚叫的黃鸝
先是站在浮雕前與你合影
我身著西裝牛仔
心依舊罩著一件長衫
東西方詩人朝著各自的方向凝望
良久,轉身我走過井臺。走近
筑在一角的灶火爐的
添柴口
冰涼的臉頰緊貼著廚房的溫暖
在一面鏡子深處
我看見廚娘忙碌的身影攢動
剛烘制的蛋糕還冒著熱氣
她一圈圈剝開洋蔥
刺鼻的氣味使我淚水充盈
你一直在吟誦《中德四季晨昏雜詠》
低沉的嗓音引領我走向二樓
“北京廳”貼著中國式墻紙
青花瓷瓶,可繪有維特和綠蒂?
一旁的音樂廳
偶爾,妹妹的手像一陣風
拂過豎弦鋼琴
經過一條路易十六風格的走廊
我去造訪三樓 你父母的房間
精致的天文鐘滴答滴答依然在走動
暗夜里提著燈籠給你照路的使女
悄然帶我來到你出生的床前
那兒有一只縫紉箱
還有你的照片,和登載你出生的發黃報紙
已然不朽的 嬰兒時的面容
心有靈犀
那間空無一人的最寬大的展廳
你的書籍、手稿和信箋
像詩歌君王身后的寂寞
靜靜地 躺在玻璃柜中
你卻是沒有這些煩惱
炸彈摧毀過你的故居
卻消亡不了你的詩歌
我站在四樓的高腳書桌前
鵝毛筆仍在斜平面上沙沙移動
你從來都站著寫作
你說:那是我的田畝
我的遺產多么壯麗、遼遠、廣闊
2009年11月16日
德蘭修女
這個走在人群中的人,行善的濟世者
穿一襲藍白相間的莎麗,以一個食缽
苦行一生樸素至簡的圣徒
在加爾各答的早晨,停下來歇腳
“因為她感到氣力正逐漸離她而去”
喪鐘為誰而鳴?戴安娜挽歌盈耳
大合唱,休止在她安眠之外
光環籠罩名人的今天,圣者難免寂寞
為窮人服務意味著跟窮人一樣平凡endprint
榮譽只是意外收獲,“我并不值得”
她視自己為上帝手中的一支鉛筆
圣跡是她一步一步踩下的腳印
替悲苦無告的人做點點滴滴事情
欲望的時代,這另一種偉大
她就是光;真理;道路
奢華的國葬顯然多余
向死的生命,一如裹尸布樸素
矮弱之軀,在干癟的草席上老去
給麻風病人喂藥,指頭腫脹的洗衣婦
愛窮人中的窮人,真實地生活
眼睛往低處看,靈魂上升
天堂開啟的大門口,她頻頻回首
這阿爾巴尼亞小姑娘
她再次聽見離家的內心召喚
“回到地球上去吧,這里沒有貧民窟”
1997年9月29日
辛迪·克勞馥
那撩撥人的亂發,春光乍泄的眼
那鼻子,寬闊豐盈的嘴,那嘴唇上的痣
那咄咄逼人的身體
一匹矯健的母馬特有的氣息
靜寂,你的貓步比秒針更清晰
短暫停頓之后
你些微兒喘氣,世界便輕輕晃動……
1997年
向日葵
凡高葬在這里
遍體輝煌 圓圓的
不朽的墓地
怒放的光芒
來自他的靈魂
刺穿一個個白天和黑夜
使后來的藝術家
不敢睜開眼睛
而他活著的時候
一個時代瞎了
他的朋友和情人
在他不再需要他們的現在
紛紛走到他的跟前
傾聽
一個焚燒的生命
內心的獨白
1989年
聽莫扎特小夜曲
像曇花一瓣瓣在暗夜中醒來
莫扎特 你就是音樂
是一株搖曳著旋律的龍舌蘭
透明的舌頭
嘗遍了死亡的陰郁滋味
溫軟地舔舐我生命的傷口
我無法進入你的靈魂
就像我無法穿過雨季
到達陽光
但我能真實地觸摸你的聲音
純凈的音符
一粒粒光明的種子
使裝飾黑夜的燈火顯得虛偽
1990年3月20日
石油
1
結構現代文明的是液體的巖石
石頭內部的冷焰
零度激情,綿長的黑色睡眠
保持在時間的深淵
水與火兩種絕對不相容的元素
在事物的核心完美結合
蟄伏的黑馬
永恒的午夜之血,停止呼吸的波浪
誰也無法涉過的光明河流
上下馳騁
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
2
石油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
而是轉換,從地獄到天堂
從一種形態變為另一種形態
火焰是尖銳的預言
瑰麗的夢境在死的光華中誕生
火中盛開的石油看不見花朵
二十世紀是最黑亮的果實
接連之聲不絕,石油在混沌流淌
生死回環的石油氣象萬千
廣大無邊的氣息
浸淫物的空間,甚至精神的空間
塑料器皿,凡士林,化纖織物
石油在一切感覺不到石油的地方洶涌
石油是新時代的馬匹、柴、布、噴泉
金蘋果,是黑暗的也是最燦爛的
今天石油的運動就是人的運動
石油寫下的歷史比墨更黑
3
就像水中的波痕,傷害是隱秘的
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窮水盡
靈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
游走奔騰的石油難以界定
在石油的逼視中
回光返照的綠色是最純美的境地
一塵不染的月光,干凈的美
在汽車的后視鏡里無法挽留
1993年5月6日
電話
1
磁性的音色,像黑鰻從遠處朝我游來
軟體的魚,帶電的動物
一遍遍纏繞我的神經
你我是看不見的,有誰能看得見呢
在感覺的遮蔽中,我們互相抵達
聲音的接觸絲絲入扣
嘴唇的花瓣,瞬間盛開和凋謝
狹窄的通道,一個巖洞的形狀
語碼進入耳廓。彼此
是對方急切尋找的向度和出口
表達從這一段軀體出發
在被告知的另一段軀體的內部消失
牙齒的閃電,淹沒在黑暗的肉體里
2
電話是交流的怪物,是一道
可以隨手打開的對話之門
任意閹割空間,消解語言的隱喻
迅捷把人帶進精心布置的虛假場景
電荷漫游,聲頻信號轉換
話語的遭遇其實是雙料錯覺
宣講和傾聽構成緊張對抗
敘事縫隙轉瞬即逝
溝通隔絕的不是導線,它只是渡過方式
心有靈犀千千結
經緯的兩端,靈與肉同步感應和震顫
生命的全息符號不斷透折而來
像蜥蜴在草叢中來回竄動
無限膨脹的聽覺空間虎虎有聲
迷失于話語事件中不能自拔endprint
渴望氣息和情感糾纏不已
3
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說”出
愛是無底的淪陷,熱流傳遞
我們完全打開五官,進入迷狂狀態
眩暈和笑意雙向投射
誰也無法拒絕別人的口水污染自己
當“自我”和“他者”互涵
傾訴和聆聽合一
電流的“滋滋”聲中,靈魂出殼
通靈的現代巫師
咚咚跳動的心不由自主地大聲唱起歌來
一次短暫的通話就是一次終生的相遇
1996年4月15日
在白云之上
在白云之上
透過飛機的舷窗
我看見不太遠的遠處
左上方
另一架飛機在飛翔
許久許久
它仿佛一動不動
像一枚別針
銀白的機體
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移動是看不見的
我知道它在高速行進
它走我也走
像一對孖生兄弟
幾朵吐煙圈的云
閑庭信步
比翼雙飛的大鳥
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老莊
也想象不了這景象
突然 是誰改變了航道
天空這純藍色的電腦桌面
被誰輕輕點擊鼠標
把另一只飛鳥刪除
2009年11月8日
火車站
火車站是大都市吐故納新的胃
廣場就是它巨大的潰瘍
出口處如同下水道,魚龍混雜向外排泄
而那么多的好人,米粒一樣樸實健康
當十二種方言的碰撞將正午敲響
十二個闖入者同時丟失了方向
想發財的牧羊漢從北走到南
擠在人群中才知道人的孤單
明晃晃的廣告牌閃爍鉆石般的童話
那畫上的女郎她想不想家?
飄逝的風游移的人匆匆忙忙
樂此不疲捉迷藏的是警察和罪犯
廢氣和噪聲將鐵柵欄覆蓋
隱形陷阱布滿最平坦的地段
日復一日爆發搶占制高點的戰斗
連天空中的麻雀也心驚膽顫
鋼筋混凝土的夢向四周擴展
只剩這沒長開的老地方多么難看
一條條大動脈通向遠方
孤零零懸著一顆發育不良的心臟
1996年
廣州
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
民謠
由北向南,我的人民大道通天
列車的方向就是命運的方向
純樸的莫名興奮的臉
呈現祖國更真實的面容
盲目的漫游者,在車站廣場
誤入房間的鳥驚慌碰撞
不管多么疲乏,也不愿逃離這鮮花稻穗之城
嫉羨那衣冠楚楚的大俗的人
像陽光在透明的玻璃中間飛翔
想象點鈔機翻動大額鈔票的聲響
這個年代最美妙動聽的音樂,總有人能聽到
總有人的欲望可以萬紫千紅地開花
走向珠江三角洲,無數的人就這樣消失
一場暴雨被土地吸收
也有人只是經歷了漫長的白日夢
開始是苦難,結束也是苦難
列車的方向再度是命運的方向
1994年2月23日
廈門白鷺洲
半個城市已睡了,半個城市仍醒著
我和妻子來到這里,一半和另一半
現在是夜里九點一刻,燈光很美
更美的是海的幽藍
海水是真的,在人工的港灣
堤岸很寬,鋪著青草的圖案
高大的賓館沉默威嚴
燈火通明的門,讓我洞悉了異鄉的溫暖
我和你離得很近,很容易看清對方
光照射到我的臉上,一半是光明
另一半成為夜的一部分
成為更真實的黑暗
時光如水,幸福彌漫,
想象兩條快樂的魚游進夜的深潭
風很涼,一對戀人在十米外斜臥,哦
水,站起來了。那是不遠處的噴泉
2000年春節
春天盛大的綠只瘋長在詩歌中
一碰見春天這個漢語里最美好的詞
濃霧便彌漫了高速公路
又一朵桃花被謀殺,人間芳菲盡
每一面墻壁都變成哭墻
地板滲出水
天花板一臉雀斑
衣服一股潮濕的餿味,永遠晾不干
從腳丫發霉到頭發
一個個憋悶的人
渾身長滿蘑菇
春天盛大的綠只在詩歌中瘋長
當它的小貓步踩過南風天
玻璃照出一串串濕漉漉的爪印
2010年3月16日
我對黃河最真實最切身的感覺
異常寬大的河床,幾乎靜止的水灘
我在心中默想“哦,這就是黃河”
靜靜地看著,它緩緩地淌
一個四歲的孩子,坐在我對面
他爸爸為了讓他睡好,整夜都站著
孩子在早晨醒來,靠在火車的窗前
看著窗外發呆
經過鄭州鐵路大橋時
他突然叫了一句:看,黃河!
我和他年輕的父親都震住了endprint
他爸爸正趴在桌上睡覺
抬頭問我,是黃河嗎?
我說:是!
孩子真的很小
搞不懂他怎么明白那是黃河
而且我能感到他心里升騰起的神圣感
這就是血脈啊
與生俱來
不是教育出來的
天生在中國人的骨子里
那個孩子看到的
和我年復一年看見的一樣
都是河床,水灘
水灘,河床
巨大的黃色的河床
并沒有奔騰的河流
可那一刻
我倆都感受到了黃河的震撼力!
2010年
氣息
從布的纖維散發你的氣息
從枕芯里 衣櫥里
床單細微的看不見的縫隙里
從空氣的浮塵中
頭屑 剪掉后遺棄在某個角落的指甲
從夜的四面八方
你的氣息
就像那件被水洗舊了的黑汗衫
把我的身體緊緊裹住
我甚至不敢開燈
我害怕驟然明亮的燈光像一聲咳嗽
把它們驚散
從微微啟開倒吸著涼氣的牙齒間
唾液的分子和粒子 柔軟的洞穴
從身體內部隱秘的分泌物
腋下 毛發 以及腳趾頭
輕若柔絲的呻吟 陽臺上的貓叫
電話的斷斷續續
鎮在哭紅眼睛上的冰塊吸收的熱氣
飄散開來 皮膚薄荷般的清涼
微酸的汗味
該死的 該詛咒的 擺不脫的氣息
像躁動不安的春藥 竄來竄去
傳遞著你生命的密碼
細微的 鋪天蓋地
進入我的呼吸 我的鼻腔
我的毛孔 在我的肺里糾纏
跟著血液流遍我全身
你檸檬的 櫻桃的酸甜
菠菜和青草的清新
你那千絲萬縷的煙雨江南的滋味
比彌漫的大霧更濃 比陰天純粹
比叫人死去活來的毒品更讓我沉迷
我每一個細胞都是嗅覺的感官
捕捉 吸納
你皮膚細碎的鱗片 泛起
氣息的月光 一片明亮
就這樣 這一個人的
孤零零的夜晚
我裹著淡淡的 乳汁一般讓人舒服的
清涼的鎮靜劑
在你氣息的襁褓里
像嬰兒一樣安睡
2003年11月
嶺南
鑊耳高墻的嶺南
榕樹的氣根像自梳女散開的發髻
南風天潮濕了珠江兩岸
淅瀝淅瀝的雨走在路上,粵曲敲打芭蕉
騎樓的店鋪,比紅火的木棉更高深
提一籠畫眉的老翁,從趟櫳門走出
悠長的下午有沒有兩件一盅
來,到荔灣晚唱中喝艇仔粥去
青云巷,木屐聲,拖,拖,聽起來都是風
月光光,照地堂
西關大屋生出小蠻腰,香云紗
裹不住噴薄欲出的凝脂——連墻外
妃子笑,羞紅了駐足的家園
僑哥哥下南洋去了,臺風
步步高,搖晃鄰家的棕櫚樹
落雨大,水浸街
有沒有黃飛鴻弟子的無影腳,
大膽的,像唱大戲的名伶一個撮步
沒有嶺南,六祖又如何逢懷即止
葛洪又豈上羅浮煉丹
流人貶官的嶺南,韓愈的嶺南,
不辭長作嶺南人,傻瓜的皇帝兒
不知喝功夫茶是一種獎賞
百飲不厭的嶺南
一條江改了姓氏
柳宗元人稱柳柳州
湯顯祖,痛飲生猛海鮮煲的頭啖湯
開埠十三行,洋人“夷館”
被林則徐虎門銷煙
見龍金田,洪秀全做太平天國千秋噩夢
鄧世昌甲午驚濤,激蕩冼星海的黃河
康有為和梁啟超翻了個,京城隔空變法
葉劍英走出圍龍,破壁桂系軍閥
葉挺率鐵軍北伐,黃花崗的血花不忍看
小平百色起義
李金發苦吟詩句的長巷短弄
阮玲玉常游蕩三大百貨,旗袍
乍露嶺南的春光在中山路
后人常樂道:這是
孫逸仙的嶺南
珠江三角洲是一個大嗩吶
深圳,珠海,是兩把高胡
炸響旱天雷,山呼海應
一道彩虹順勢飛出
跨越湛藍的太平洋
東西南北中,這里的天空最國際
這里每一個都敢吃螃蟹,因為這里是
先天下的嶺南,這是納百川的
嶺南,實干的嶺南
誰又能把大亞灣的波濤捂住,把石灣公仔的
耳朵捂住,把碉樓的中西合璧捂住,
我的唱大戲的嶺南
2012年
松山湖
藍天,倒扣的湖泊
陽光的金線飄落
像松散的發絲正穿過春風的手指
誰在與你耳鬢廝磨
小小的花蕾晃動
巉巖上彎曲的松樹被夕照鍍亮
如你的脖頸清晰
青石板留著余溫,你我并膝而坐
看迷蒙的水面白鷺翻飛
牧神派遣一條小路
從身后不遠的山坡蜿蜒而下
你的足音在石階起落
像迷路的線團,沿著湖水繞來繞去
風情不解呵,兩枚漿果掉進湖底
深邃的藍被撩起,
寂靜如初的松山湖
三月里曾何等蕩漾
九月仍不停泛動一輪輪秋波
2014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