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天上飛

智啊威

父親駕駛著那只用含羞草木特制的小船再次出現(xiàn)在河面上的時候，處境已十分窘迫。那時河水瀕臨斷流，上游建起了幾家化工廠，廠方堂而皇之地把污水排進(jìn)了河里，為此，我曾向廠方提出過嚴(yán)重交涉，但均告無效。

那時的河水，每天一個顏色，一個月輪回一次。由于長時間飲用污染水的原故，導(dǎo)致父親渾身色彩斑斕，像一只漂亮的巨型蝴蝶終日枯坐船頭。很多人跑到河邊看稀奇，唯獨(dú)我承受著鉆心之痛，含淚哀求父親下船回家，而他對此卻充耳不聞。

我知道父親還在生我的氣。

由于常年呆在船上，父親衣服先是風(fēng)化，皮膚被曬的烏黑發(fā)亮，他用水草編織了一個綠色草裙，穿在身上，像個非洲野人一般待在船山。父親很早就拒絕了我的補(bǔ)給，開始了自力更生。

起初，由于廠方把污水直接排入河中導(dǎo)致魚群大面積死亡的那天，來河里撈魚的人特別多。那天，父親也加入了撈魚的行列。他把船固定在河中央，脫了草裙掛在船頭，跳入水中，開始打撈。由于他渾身烏黑，泳技高超，通常一個猛子扎下去，很久才浮出水面。那天，父親潛入水中的時候被別人誤以為是一條大魚，因此人群頓時亢奮了起來；眾人在水中對父親進(jìn)行圍追堵截。有的用腳踹，有的用舀子的木柄猛擊或狠戳......當(dāng)父親被三順的漁網(wǎng)網(wǎng)住拉上岸的時候，眾人看到頭破血流的父親，不禁愕然，一時間竟紛紛手足無措了起來。

我被村里人叫去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回到了船上，他蹲在船頭擺弄著剛剛打撈上來的魚。“爸，回家吧？”我語帶哽咽地朝河里喊道，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視線，像不認(rèn)識我一般。

往后的日子里，父親整天喝那些顏色怪異的河水，吃自己晾曬的魚干，令我無比的辛酸和恐慌。現(xiàn)在連鴨子白鵝都不去河里游泳覓食了，而父親卻每天吃著這條河，他的胃受得了嗎？他的皮膚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令人駭然的變化，再這樣下去，父親會成為何物？我只要稍微一想，絕望的潮水就會席卷而來。

自從多年前我決定登上父親的小船代替他的位置又臨陣脫逃之后，我和父親之間的交流就徹底中斷了，直到鄉(xiāng)里要實(shí)施別墅村建設(shè)的消息在村里不脛而走，家里的老屋面臨被拆的厄運(yùn)時，我和父親之間多年的沉默才算被打破。那天我跑到河邊，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父親先是驚叫一聲，繼而問道：真的嗎？我使勁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父親一臉慌急，欲跳下船的時候，呆愣住了。片刻后，他搓著手在船上轉(zhuǎn)起了圈兒，我看到焦灼的父親在船頭越走越快，像表盤上失控的指針。最后他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轟隆”一聲，我感到腳下的土地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從此，我和父親之間又有了語言上的交流，雖然都是一字半句，但已足以令我激動乃至熱淚盈眶了。

那段時間，正當(dāng)大家對別墅村建設(shè)充滿無盡的期盼和遐想之際，我從家里搬到了河邊，在河灘里用玉米稈和雨布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并從家里拉來床，被褥，鍋碗瓢盆。父親見狀，站在船頭大惑不解地問我這是作甚，我沒有回答他。我這樣做純粹是無奈之舉，近來村里人頻繁把生活垃圾傾倒在河里，使原本就惡臭的河水更加糟糕。他們好像完全忽略了我父親還在水面上生活這件事兒。我勢單力薄阻止不了工廠的污水難道還阻止不了村里的垃圾嗎？他們見我住在岸邊，白天是不倒了，但一個個卻趁我晚上熟睡之際，提著垃圾，從橋上接二連三地扔到河里。我睡覺死，沒察覺，等天亮后，看到河面上漂滿了垃圾……

我的憤怒可想而知！

三順那天下午，提著兩大袋垃圾，“咚咚”扔進(jìn)了河里，為此我小聲嘟囔了兩句。他見我嘴巴在動，便挺起啤酒肚，不以為然地說道：大頭，我就扔了你怎么著吧？有種你把這條河搬到你家堂屋里去啊，你搬到你家堂屋里去我就不扔了！三順說罷，揚(yáng)長而去。氣得我在河灘上跺著腳，把他祖宗十八代日弄了一番。誰料不多會兒，三順從家里又提出兩袋垃圾，扔到河里后他點(diǎn)了根煙，一臉寒霜地望著我。那一刻，我看到從他嘴里噴吐出來的煙霧仿佛在說：大頭，我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扔啦你能拿我怎么樣吧！

父親知道我在河邊“安營扎寨”的目的后，擺著手勸我回去。他說：大頭，回去吧，他們?nèi)永鴮ξ襾碚f是好事兒，魚干兒吃得差不多了。父親的話先是令我一頭霧水，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他自制了一個鐵鉤子，用鐵鉤子從河里撈一些現(xiàn)成的垃圾充饑才恍然大悟。起初，父親的這種行為令我大跌眼鏡，垃圾怎么能吃！當(dāng)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在吃垃圾的時候，我在岸邊連蹦帶跳打著手勢近乎咆哮地勸阻他，但他好像沒聽到一樣，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爛皮鞋。

父親咀嚼著那只爛皮鞋，仿佛在咀嚼著我的心。

三順那天下午對我的無視，令我極為惱火。我氣呼呼地回家從農(nóng)具堆里抓起一柄收麥時才用到的鋼叉，那烏黑的鋼叉鋒利而閃著寒光。我握緊鋼叉的那個黃昏，在村里邊走邊大聲嚷道：“日他姐！從今往后，誰再往河里扔垃圾，我豁出去這條命啦！”三順看我一副不要命的架勢，也沒說啥，他心里清楚，他的命比我的命值錢的多。

我口舌干燥，握著鋼叉回到河邊的時候。父親張口道：大頭，你這是干啥，我選擇在河里生活是我的自由，他們往河里扔垃圾是他們的自由，互不牽扯，你阻攔他們干啥？再說，現(xiàn)在河里魚蝦早就死絕了，我上次晾曬的魚干也吃光了，你不讓他們往河里扔垃圾，我吃啥？我哽咽著說，爸，只要你愿意，我一天三頓帶你下館子！父親擺擺手說，大頭啊，你的心意我心領(lǐng)啦，但是，算了吧......我過我的生活，好或不好都是我的生活，你過你的生活，咱們互不牽扯。說著，父親手里的鐵鉤子鉤上來了一頭乳豬，一時間他激動難掩地舉著那頭死豬對我喊道，大頭，我今天要改善改善生活啦！

無論父親的態(tài)度如何，但我有我的想法。為了不使父親的生活環(huán)境再雪上加霜，我手握鋼叉，瞪大眼睛，像一個獵人般沒日沒夜地在岸邊巡視。效果顯著，那段時間河面上的垃圾每天都在減少，直到一個星期后徹底消失。我為我的堅(jiān)持而感到欣慰的同時，一個始料不及的后果正等待著我。

那天中午，父親倒在了船上。起初我以為他躺在那里是在曬太陽，誰料他竟然是餓昏了。兩三天了也不見父親從船上站起來，我意識到情況不妙后朝河里撲去。我趴在船沿兒上，看到目光呆滯，臉龐浮腫的父親，眼淚瞬間掉了下來。這時，父親微微側(cè)過頭看著我，嘴唇翕動，有氣無力地說：大頭，你去給鄉(xiāng)親們說說，讓他們?nèi)狱c(diǎn)垃圾給我吧，另外往后啊，你別瞎胡摻和了行不？說著，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看這狀況，我哪里還敢耽誤？遂抹掉眼淚，轉(zhuǎn)身朝村里射去......

沒幾天，河道里的垃圾又多了起來，我渾身浮腫的父親亦開始消腫，臉龐漸漸紅潤，氣色明顯好轉(zhuǎn)。

就在這時，建設(shè)別墅村的消息像一團(tuán)流竄的火焰，徹底點(diǎn)燃了村民們躁動的心。他們整天眼巴巴盼著別墅村建設(shè)的隊(duì)伍快點(diǎn)來到小楊莊，甚至有幾個心急的村民賣掉糧食和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后，開始動手扒自家的房子了。“誰家的房子先扒掉，別墅村建設(shè)的隊(duì)伍就先建設(shè)誰家的！”甚至還有人說等高級別墅村建設(shè)起來以后，小楊莊就是徹徹底底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啦；到時候吃啥有啥，要啥上邊給啥；到時候，生一個孩子，鄉(xiāng)里獎勵幾十萬而且還承擔(dān)孩子從小到大的教育和生活費(fèi)用，說白了，就是你只負(fù)責(zé)攢足了勁兒生，國家替你養(yǎng)。面對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說法，村里的人一個個卻深信不疑，并時刻盼望著，準(zhǔn)備著，期待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起初，村里只是兩三家賣糧扒房，后來熱血沸騰的村民們紛紛效仿，加入到了賣糧扒房的隊(duì)伍中。

這個時候，河道里的垃圾已經(jīng)非常之多，父親的小船被如山的垃圾環(huán)繞著，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到父親站在高高的垃圾之上，極目遠(yuǎn)眺，我不知道他在眺望什么，總之好多天他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后來的幾天，父親突然從高高的垃圾之上消失了，為此我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直到一天薄暮時分，一只體型巨大的黑鳥在垃圾山上覓食的時候，埋伏在垃圾之中的父親突然撲了上去，死死抓住那只黑鳥的爪子。頓受驚嚇的黑鳥展翅而起，我看到父親抓住黑鳥的爪子在空中蕩起了秋千，黑鳥帶著父親飛到一棵大樹上空的時候，父親突然松手，垂直墜落在大樹之上。見此情景，我胸口一緊，大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從橋上向那棵大樹跑去。待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樹下，看到樹上的父親正哈哈大笑，像得了勝利一樣。

我一頭霧水地站在樹下仰望著頭頂之上手舞足蹈的父親。

那時我怎么也沒想到，父親竟然借助這種近乎荒誕的形式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遷徙。至此，父親在樹上的生活算是正式拉開了帷幕。

父親手臂奇長，在樹上的日子里，他整天抓住樹枝，從一棵樹上蕩到另一棵樹上，動作敏捷如一只長臂猿猴。我雖然對父親突然從水上轉(zhuǎn)移到樹上生活的動機(jī)毫無所知，但卻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畢竟這樣一來父親的生活環(huán)境得到了極大改善，這不正是我多年來最為期待看到的嗎？

父親在樹上生活，餓了吃樹葉，渴了飲雨露。秋冬之際，樹葉凋零，父親便開始捕鳥充饑。那個時候，鄉(xiāng)村已是一片廢墟，鄉(xiāng)親們站在一堆斷壁殘?jiān)衅谂沃粋€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日子，父親則坐在樹上，打量著這一切，一言不發(fā)。

由于賣掉了糧食，吃就成了一個大問題。當(dāng)草根樹皮被洗劫一空后，村里人一個個餓的唇舌干裂，雙目無神，走在路上，渾身打擺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驚雷在村里炸開了！

那天，一群人蹲坐在廢墟上的日光里曬暖兒，三順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們說咱們?yōu)樯堵涞浇裉爝@個地步啊？那是因?yàn)楦呒墑e墅村建設(shè)的隊(duì)伍遲遲沒來，為啥遲遲沒來啊？那是因?yàn)榇箢^家的房子還沒有扒！此話一出，人堆里頓時就炸開了鍋。

“接下來咋弄我就不說啦！”說著，三順猛然站了起來，指著我家的老屋，苦大仇深地喊一聲：殺！一時間，村里人像被一盆冰水從夢里澆醒了般，“嘩啦”一聲朝我家老屋奔涌而去......

那天我站在橋上，看到村里人先是像洪水般涌去，繼而像無數(shù)只蝙蝠般攀附在我家房子上，啃食我家老屋上的瓦片、椽子和磚頭......那一刻，我腦袋里轟隆一聲，趕緊跑到河邊的棚子里拿上鋼叉，朝家的方向沖去。我剛跑下河堤，就被樹上父親叫住了。他坐在樹上，朝著家的方向說：大頭，讓他們扒吧，那只是幾間房子罷了，是房子而不是家。

說罷，父親抓起樹枝跳走了。

我灰心喪氣地回到河邊的棚子里，越想越覺得心寒。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們就不想想，在他們扒掉自家房子，賣了糧食，饑腸轆轆的時候，是誰拿出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給他們的？他們難道這么快就忘了他們從我手中接過食物時一臉感恩和感動了嗎？我氣得躺在床上，在淚水中翻來覆去。

那天深夜，我被一陣咔嚓咔嚓的咀嚼之音驚醒了，當(dāng)我睡眼惺忪地把頭探出棚子，眼前的場景令我膛目結(jié)舌。只見灰蒙蒙的月光下，村里的老少男女，密密麻麻地蹲在河道里的巨型垃圾堆上，他們抓著啤酒瓶，塑料袋，衛(wèi)生紙，爛皮鞋……往嘴里塞，那雜亂的咀嚼之音匯集在一起，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聲浪向我壓了過來……

我嚇得連連后退直到從床上摔在了地上......

往后的一段日子，河道里的巨型垃圾堆，就成了村民們的集體食堂。起初，大家吃得彬彬有禮，相互謙讓。偶爾誰在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海綿，或純皮子的鞋子之類的“美食”，就會用刀子割開，相互分一點(diǎn)吃，其場面之溫馨，令人感動。那段時間，村里男女老少白天在垃圾堆里翻檢食物，夜晚橫七豎八地躺在河道里。他們守著他們曾經(jīng)制造的巨型垃圾，像守著一個個無限豐滿的糧倉。

對于村民們的這種舉動，父親不置一詞。他終日呆在樹上，睡覺或在樹枝之間練習(xí)跳躍，生活的清凈而悠然。

我依靠著家里那一點(diǎn)存糧過活，也不知道吃完剩余的那點(diǎn)糧食后接下來的生活該怎么對付。到時候我會不會加入到吃垃圾的行列中，這一切都未可知。我不敢再往下想了，生活像一個煙霧繚繞的陷阱。

一天早上，我在河堤上晨練時，赫然發(fā)現(xiàn)大樹之上，我五彩斑斕的父親長出了一對兒絢麗的翅膀。他從樹上跳下來，在快要摔到地上的時候展翅而起，飛回到樹上，然后再次跳下。最后他靈活地煽動著翅膀在枝杈間飛來飛去。我邊追邊詢問他這是怎么了？！父親忙于練習(xí)飛行，對我置之不理。

河邊的垃圾在一天一天急劇減少，曾經(jīng)的巨型垃圾堆，如今只剩下土墳般大小的零星幾處。

這零星的幾座“土墳”在三天后也徹底消失了，一瞬間河道里空蕩蕩的，只剩下父親的那只小船，停陷在淤泥之中，像一塊油光閃閃的肥肉。

那天傍晚，我看到幾百雙饑餓的眼睛集體盯著那塊“肥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嘩啦一聲，涎水順著下巴便涌了出來。在涎水的飛流直下中，我看到幾百顆烏黑的心臟在狂跳，幾百個算盤在各自肚里敲，幾百個鬼胎和邪念一瞬間齊刷刷地沖天而起……直到把天戳出了一個窟窿，大雪便從那窟窿里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

這是小楊莊近五十年來落下的第一場雪......

在不經(jīng)意之間，在漫天翻飛的大雪之間，在一身縞素仿佛死神降臨的肅靜和爆炸之間，那上百張涎水傾瀉，獠牙畢露的血盆大口，朝那快油光閃閃的“肥肉”撲了上去……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yōu)闋帗屪詈笠豢谑澄锒舜瞬忍ぶ嗷ニ阂е黄饝K叫著......

那慘叫像哀樂在鄉(xiāng)村的靈棺上炸響了！

那一刻，我站在大橋之上，眺望著被白雪覆蓋的鄉(xiāng)村之殘骸，感到極其夢幻，又覺得無限真實(shí)。就在這真實(shí)與夢幻之間，死亡與詩意之間，我五彩斑斕的父親從樹上凌空而起，越飛越高......最后，消失在了北方蒼茫的大雪中……

僅以此文向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致敬

2016年8月-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