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讓我們哭泣吧,哀慟損失的浩大。
讓我們用煤渣把臉擦臟,再蓬亂頭發。
——【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
1
二〇一四年陽歷八月二十八日,早上六點左右,在大地的肚皮上匍匐了一晚上,感覺起來足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夜晚,像無恥而又貪婪的老流氓,開了心盡了“性”,終于毫無掛念地離開。大地上留下了它昨夜風流的“證據”,樹梢上,草尖上,屋檐上,半山腰斑駁的古城墻上,河堤的護欄上,那些渾濁陰郁的積水,那些活潑透亮的露珠,都是。
拳頭大小的白色啟明星,亮晶晶掛在那老遠老遠的鋸齒般的山峰之上,跟捅破了層層空氣傳入耳膜的稀稀拉拉的雞叫聲遙相呼應,默契而又不冷不熱地迎接著又一個日子的誕生。
雖然無人剪彩。大概誰也不知道從哪里弄那么大一把剪刀。但新的一天,朝氣蓬勃的一天,至此,確實已經正式拉開序幕。因為即將別離這個縣城,我心里面淡淡的感傷也拉開了序幕,它如同后來我在經歷地震的殘垣斷壁上看過無數次的裂縫,在我荒原般廣闊的意識里面緩緩移動,搖晃,變幻,生長。其實無所謂的。為了生計,為了一張嘴,至少,我在精神上已經接受了生命里這些無可避免的奔波與忙碌。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于善良的本性。我承認,我是個自戀的人,會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在背地里贊美自己,事實的確如此,我是個好人。
大學畢業這幾年來我的日子其實過得挺難,收入不穩定,親朋好友雖然沒有明擺臉色,但多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他們經常會用一種同情的眼光打量我,然后,語重心長地跟我說:
“老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沒個正兒八經的工作怎么行呢?”
山是連著山的,日子是連著日子的,好像他們和我也是連著的,通過空氣,通過呼吸。感謝他們的勸導與鞭策。我不是個沒有良心的人,我爭分奪秒地行動起來,因為大學所學專業恰恰是教育專業,于是,我買了一大堆教師類的招聘考試資料,盼望早點考上教師脫離苦海,及早堵上他們的嘴,免得他們浪費口水。
經歷幾個月的努力,我順利通過招聘考核,被正式錄用,成了縣里的一名教師,雖然編制是事業單位編制,不是公務員,但我覺得自己已經問心無愧,完全對得起那些口水,對得起我的好友親朋。沒有他們施壓,我可能還在渾渾噩噩過日子。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工作”,這兩年我一直在縣上文化館工作,因為熱愛寫作,在省內外刊物發過一些“豆腐塊”,我被縣委縣府那幫重視文化人才至上的領導們提議引進縣文化館,算是臨聘工作人員,沒有編制,待遇每月一千二,還沒有其他同事的一半多。要不是手捏得緊,要不是寫作方面還有一點收入,我肯定早就活不下去。
現在,好就好在,一切都成了過去時,我是一名正兒八經的人民教師了。縣上已經將我分配到了南壩小學工作,今天,我就要去南壩鎮報道,準備開學了。不過現在我暫時還顧不上跟我媽說這個事,說了她也未必會為我高興,說不定還要潑冷水。我太了解我媽了,用個不恰當的比喻,我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蟲。我知道,在她眼里,小學教師和小學生是同一個概念,所以她一定會覺得沒面子,也一定會嘆著氣說:“哎,咋不去教初中高中嘛?!”如果我告訴她待遇其實都差不多,她也會懷疑我在騙她。
2
人逢喜事精神爽,除此之外還有呢,我想肯定就是“睡不著”了。
今天我起來得特別早,不,應該說,我昨天早上就起床了,因為實際上昨天晚上我沒睡覺。我睡不著,只好在燈下讀了一晚上智利詩人聶努達先生晚年的自傳體回憶錄《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他寫他在達埃爾南德斯打谷場艷遇的那一篇我就整整讀了九遍,依然意猶未盡,老人家惜墨如金,沒有多寫。他甚至在這本書的題記中就已經做出解釋:“這部回憶錄是不連貫的,有時甚至有所遺忘,因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斷斷續續的夢使我們經受得了勞累的白天。我的許多往事在追憶中顯得模糊不清,仿佛已然破碎無法復原的玻璃那樣化作齏粉。”但是,我懷疑事實也許并非如此,因為聰明的作家們總是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似乎都變成了別人的,沒寫出來的才是自己的。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我決定出去轉轉。地面一片煙霧騰騰的縣城里,挺過了挨邊兒六百年風風雨雨的報恩寺威嚴的大門依然緊閉著。當然,那門也不是隨便開的,好像只要它大大的眼睛微微一睜,幾百年的滄桑歲月,幾百年的起起落落,會一下子全跑出來,讓你知道什么是“當時我就驚呆了”。我一直想以報恩寺主殿那塊刻著“當今皇帝萬萬歲”的九龍牌位為線索,寫篇關于報恩寺來歷的散文,投給市里面的文學刊物《劍南文學》,遺憾的是,寫來寫去都感覺像是小學生作文,只好放棄。
貼了瓷磚的光光溜溜的廣場上已經圍滿了晨練的人,一片熱鬧景象:舞刀弄棍耍槍的舞刀弄棍耍槍,哼哼哈嘿;廣場舞大媽們夸張地扭動臃腫的腰肢,滿臉的褶子抖得厲害,簡直快要跟紅撲撲的臉蛋劃清界限了。此外,兩邊的花臺邊還有許多老頭老太太雙手捧著撲克牌,三人一組,圍成一圈斗地主,面前一堆角票……在我眼里,這不只是老人的生活,還是古人的生活!
“大地混沌蒼茫,山像驕傲的乳房。”
此刻,遠處的一切,用我曾經寫過的一句詩來描述最適合。那首目前僅僅是“發表”在日記本里的詩叫什么來著?我完全想不起來。我的腦海全是這兩年多來在這座縣城的點點滴滴。現在,它們也疲憊了,時間會慢慢把我們之間的那種“熟悉”,變成似曾相識,再變成陌生。
今天,我就要跟這兒說“拜拜”了。可是,跟誰說呢?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過于你想說話的時候,壓根就沒人甩你。我原本打算到經常去的東風路口那家蒼蠅館子吃碗紅燒牛肉面。但我最終掐滅了這個念頭。肚子壓根就不餓,饑餓的是接下來將要面對的事情——全新的工作和生活。因此,我想,與其在一件還不算緊迫的事情上面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給自己和這座美麗的縣城留點時間。
在縣城里轉了一大圈之后,我孤零零地回到了住所,住所也不是我還要繼續呆下去的住所了。好聚好散。于是,八點半,花了我兩百塊錢包來的黑色比亞迪轎車冒著稀稀拉拉的小雨點,載著一夜失眠未睡的我,還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從涪江上游平武縣城出發,開上孤零零的柏油路朝著下游的南壩鎮一路狂飆。
山里的天說變就變,車還沒開出多遠,竟然下雨了。擋風玻璃被迫接納一批又一批雨水的尸體,雨刮器飛快將它們抹去,很快,那些尸體又一次爬滿了擋風玻璃。
中年司機是個比我還要厲害的煙槍,一路上都在抽煙,給一腳油,他在抽煙,拐一個彎,他在抽煙,踩一腳剎車他還是在抽煙。每個煙頭都被他毫無愧色地搖下車窗,扔了出去。
雨水的尸體那么一燙,煙頭就不疼了。
它們一同落在地上,它們就都不疼了。
3
半道上,得知我要在南壩教書,中年司機告訴我,南壩是他的家鄉,他就是南壩本地人,河那邊丫頭坪上的。
于是,我問了他一個幾乎有些愚蠢的問題:“你覺得南壩怎么樣?”
我這么一問,司機對于家鄉的自豪感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了似的,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述起南壩鎮源遠流長的歷史和人文景觀。他告訴我,南壩鎮又叫江油關,歷史上稱之為江油戍,系三國時候劉備入川以后,為防備曹操勢力越摩天嶺南下,于公元二百零九年建立的軍事要塞,公元二百六十三年,曹魏征西大將軍鄧艾率兵奇襲江油戍,蜀漢守將馬邈不戰而降,魏軍由此長驅直入,攻陷成都,蜀漢滅亡,江油戍因此而聞名天下。說完這個,他又告訴江油關自古以來就是塊風水寶地,唐代大詩人李白年輕時候曾到“我們”這兒來賞過景,有詩為證:嵐光深院里,傍砌水泠泠。野燕巢官舍,溪云入古廳。日斜孤吏過,簾卷亂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讀道經。然而,更為神奇的是,這兒不但有武則天親戚的墓葬,一九三七年春天,時任四川省主席的劉湘還專門遣人千里迢迢從大足縣把老母的靈柩運來,葬在了江油關與牛心山相對的鳳翅山上。
其實,這些歷史我都了解過。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南壩鎮地處地震活躍地帶,是二〇〇八年那場大地震的極重災區,死了很多人,我的老家平通鎮也沒有那么嚴重。現在,整整八年過去了。
我又問正在吞云吐霧的司機:“地震的時候你們家里沒事吧?”
中年司機沒說話,又點了一支煙,仿佛陷入某種回憶,我就知道我的嘴巴戳到了別人的傷口,挖了別人的苦難,我又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車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這種尷尬像車外的雨水持續著,像車外的柏油路,無盡的延伸著。
不出我所料,過了一會兒,司機像是重新想起了什么,用了很大勇氣似地告訴我:“我老婆還有一個孩子遇難了,老大當時在操場上體育課,逃過一劫。”
我偏過頭瞟了一眼司機,才發現模樣并不顯老的他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看上去簡直就像假的。我本想安慰司機幾句的,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還是不說話吧,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不是有句至理名言嗎?“沉默讓我們令人不快,說話讓我們變得可笑。”我說的話,是兩邊都占齊了,既令人不快,還很可笑。
也許,只有時間,才是最好的去痛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我還是去挖自己的苦難吧!
4
過了橋,南壩鎮就到了。車剛駛入學校后大門,還沒停穩,我就一眼看見藍校長一身西裝筆挺,很有派頭地站在教室宿舍樓門前。我們素未謀面,但我已經認出是他,他就是昨天跟我通過兩次電話的藍校長。堂堂正正的校長,南壩小學的“一把手”,親自迎接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讓我受寵若驚,還有點不好意思。
“是劉老師吧?歡迎歡迎!”
一下車,藍校長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他笑瞇瞇地望著我,
“嗯,我就是……我……你是藍校長?藍校長你好,你好!”
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跟藍校長打著招呼。畢竟,面對的不止是一個人,還是我將來的“領導”。
只是,我似乎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如此沒有架子的領導呢。
“先把東西搬到宿舍里去吧!走,我帶你去!”
藍校長主動幫著我將車上的行李取了下來,拎著一個箱子便大步流星朝樓梯口走去。多好的領導啊!
昨晚一夜失眠,其實不是為了看聶魯達的自傳體回憶錄,而是出于面臨新的工作環境的那種興奮,以及莫名的焦慮,我擔心自己無法勝任學校安排的教學任務,畢竟,畢業快五年了,該忘記的該還給大學老師的,也都差不多了,我所擁有的,所剩無幾。最主要的,還是擔心自己在單位處理不好人際關系,擔心領導處處刁難。
現在,好就好在,藍校長猶如一陣春風來襲,吹散掉了我心頭那些困擾。
我在宿舍外面數了數樓層,一二三四五六,數完,這才急急忙忙跟在藍校長屁股后面。不是我喜歡數數,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住到頂層,畢竟,南壩鎮這個地方隨時可能發生地震,住得越高越安全。我怕死。
上了三樓。
我的心咯噔一跳,不會吧!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停在三樓正對著樓梯的宿舍門口,藍校長放下手中的箱子,從荷包里摸出一把鑰匙,遞給我,說:“今后就住這里,劉老師,你先收拾一下。中午我們一塊兒吃個飯,給你們接風!”
藍校長說的是“給你們接風”,不是“給你接風”,我才知道,原來,今天學校新來的老師不止我一個人。話說完,藍校長就走人了。
開門的鑰匙銹跡斑斑,像是很久沒有工作了似的,我擰了半天,門終于開了。盡管已經做好了相當的心理準備,宿舍樸素的環境還是讓我大吃一驚,除了以前大學宿舍里的那種鐵架子上下床,一個安裝了水龍頭的洗漱臺,一個墻上的開關,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擺放電腦的書桌,沒有洗手間,甚至,天花板上的接頭連個燈泡都沒有。
關上門,想到自己今后就要在這么個房間里進進出出,想到萬一哪天地震……我整個人的狀態一下子就拋錨了,感覺生無可戀。我的受寵若驚,我獨自享受空間時的興奮感覺,突然有了一絲莫名的悲壯。
整棟宿舍樓有六層,住在中間,讓我瞬間想起日本女詩人金美玲子的一首名叫《積雪》的小詩:
上層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著它。
下層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壓著它。
中間的雪
很孤單吧,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實話實話,如果我是那一粒雪,我愿意住在頂層被冰冷的月光照著,也不愿意住在中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宿舍里猶豫了半個小時,最終,我下定決心,去學校外邊兒租個房子,未來的日子那么長……
這點事難不倒我,幾乎只是用了在學校門口超市買了一包煙的時間,我就通過超市老板娘問到了房子。
“你來得正好,我們樓頂上還有一間,準備出租。”
老板娘樂滋滋告訴我。房子當然是她們自己家的房子。這超市上下一整棟房子,都是她們家的。她還說,一樓做生意,二樓自己住,三樓四樓都是用來租的。真有錢。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沒想到我這么快就找到了房子,并且,好就好在,租房到學校只有幾步路,什么都有,一年兩千,當然,不包括水電費。挺好的。
“就這么定了。”
我咬咬牙,說。
5
中午,我在“醉一杯”喝醉了,當然不是一杯酒醉的,而是滿滿的四杯“辣辣水”——南壩人對白酒的稱呼“昵稱”。除了我們四個新來的教師,藍校長還叫了副校長,教導主任,團支部書記,場面很隆重,氣氛也很好。醉,也是應該的。
南壩小學新來的教師,有三男一女,其中,女的就是跟我年紀不相上下的王夢妮。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后來每每想到第一次見面我居然沒怎么注意她,心頭就不由得一陣絞痛,一陣撕心裂肺。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吃飯喝酒的時候,藍校長反復跟在座的強調,王夢妮老師還是單身哦!我只顧喝酒去了。厲害了我的哥!我似乎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八兩,差二兩就他娘的一斤了!似乎也從來沒有這么醉過,回學校的路上,我搖搖晃晃,左腳碰右腳,右腳碰左腳。
我真醉了。
酒醉,心卻沒醉。
快到學校的時候,我把鑰匙還給了藍校長,除了告知“我已經在外面租了房子”,沒必要做太多解釋。這種事情最好不要解釋,越解釋越麻煩。藍校長也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領導,沒說什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管怎么說,這畢竟是生活上的事情,我有我的自由,不算過分。
我的教師生涯就這么暈乎乎地開始了。
6
沒想到的是,我跟王夢妮居然成了“搭檔”,她教一年級一班數學,我教一年級一班語文。因為剛開始搞教學工作,沒什么經驗,我只好硬著頭皮頻頻向王夢妮請教,當然不是知識層面的,主要是紀律,這些七八歲的孩子簡直頑皮到家了,壓根兒就拿我不當回事,每次上課都是鬧鬧哄哄的,課堂變成了菜市場,一盤散沙,簡直沒法上課,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吧,又下課了。
當然,我是真心喜歡這些孩子,他們也喜歡我,連我一米八二的身高都成了他們關注的焦點。
“劉老師,你為什么長那么高?你是不是有一百歲啦?!”
剛開學那會兒,學生們一下課就跑來這么問我,挨個挨個這么問,簡直成了某種儀式。
個兒高和歲數有什么關系?
開始我還很有興趣回答這個問題,我逗他們:
“劉老師是吃白糖長大的。”
回答的也是事實,至少,我媽是這么告訴我的。
一個月過去了,每天還是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我煩透了。并且他們的問題也越來越“深刻”,有的學生甚至指著我腿肚子上的腿毛滿臉驚奇地問我:
“劉老師,你的胡子怎么長到這里來了呀?”
十月份的南壩鎮還很熱,秋老虎余威猶在,可是,我連短褲也不好意思穿了。
王夢妮非但沒教我幾招,還經常笑話我:“劉老師,你啊,壓根沒把自己當作老師,而是家庭保姆,太心慈手軟啦!”
說來也是,這些孩子都是地震后生的,哪個不是家里的小皇帝?但面對他們,我確實是愛心“泛濫”,打下不了手,罵下不了口,幫他們拍下衣服上的灰塵,心也會疼,好像他們不是我的學生,而是我的孩子。
但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
我有點力不從心。
但是也奇怪,不知道王夢妮這個班主任怎么當的,或者是施了什么魔法,班上的紀律居然慢慢好了起來。
說來慚愧,在學校里教了這么久的書,我除了上課和吃飯,其余的時間幾乎都是躲在租房里看書,要么就是寫小說,現在,我不寫詩歌散文了,我好像已經迷上寫小說,就像三毛遇上了荷西還有撒哈拉沙漠。我一篇篇地寫,寫完就不斷修改,修改后就在網上找文學雜志的郵箱投稿,沒想到的是,幾篇稿子都在刊物發表了,更沒想到的是,前不久接到編輯通知,《人民文學》第十一期居然要發我一個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說,標題是《咆哮吧,生活》。要知道,這可是牛逼哄哄的國家級刊物,那天晚上,我關掉手機,獨自在鎮上的夜來香燒烤店把自己灌醉了……
今天上午,藍校長忽然跑到我們二樓大辦公室,當著同事們的面,興高采烈地說:“劉老師,真是年輕有為啊!”
我還以為藍校長也知道我的小說在《人民文學》發表了呢!然而,他說的卻是,這次期中考試結果出來,你們一年級一班考了全級第一!
聽藍校長這么一說,我的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不過,的確是好事一樁。王夢妮這丫頭還真有一套!我服了!
不管怎么說,我想我應該請王夢妮老師吃頓飯。她費了很多心。
然而,我下午打電話的時候,王夢妮老師卻拒絕了我的盛情,她告訴我“晚上已有安排”。
王夢妮這么一說,愛面子的我就像被釘子深深扎了一下的皮球,當時就癟了。
晚上有安排這件事,王夢妮老師確實沒說謊,六點鐘,我獨自到外面吃飯,剛好碰見她和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蔣青峰肩并肩走著,看樣子也是去吃飯。幸好他們是走在我的前面,要是去了同一家館子,那就尷尬大發了。我不由自主放慢腳步,想等眼前的風景消失了再做打算。可我已經不能走得再慢,再慢就只有退著走了。
蔣青峰這小子跟我一樣牛高馬大的,實話實說,人沒我長得帥,但這泡妞的本事卻比我厲害多了。我嫉妒死了。更奇怪的是,我覺得王夢妮今天好像是換了一個王夢妮似的,比平時漂亮了很多,高挑的個子,披肩的秀發,光這背影,都可以當飯吃了。
那背影就像是擁有什么魔力,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王夢妮仿佛知道有人在背后看她似的,轉過身來,看見了我。我得承認,她溫情脈脈的目光,一下子點燃了我,就像秋風點燃了大地。我喜歡上她了,我愛上她了,仿佛整個世界,因為愛慕,因為嫉妒——她身邊的那個人,變得無比美好,也無比痛苦了。
晚上,回到宿舍,剛剛寫一半的小說也不想繼續寫了,整天對著文檔敲敲打打有什么意思呢?我的腦海里全是王夢妮美麗的身影。
我想,王夢妮和蔣青峰肯定是好上了。
我沒戲了。
我失眠了。
我的眼睛怎么就這么瞎啊,錯過了那么好一個姑娘!
7
時間證明,王夢妮和蔣青峰確實戀愛了,兩人的甜蜜像鹽巴一樣撒在我的傷口上。
每次在校園里碰到他們,我都恨不得把地挖出一道縫,落荒而逃。
平日里,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也經常拿兩人開刷:“你們兩個,別老在那兒談戀愛,早點把婚結了,我們等著吃喜糖呢!”
王夢妮呢,總是笑盈盈地說:“早晚的事,你們急什么?”
蔣青峰來得更直接:“我這沒結婚跟結婚享受的‘待遇一樣!”
這段時間,我終日神思恍惚,瘦了整整一圈。并且,我還因為一些小事,成了大家眼中的“怪人”。那天,我發現自己的郵政銀行卡丟了,急急忙忙跑去掛失,剛跑到柜臺跟工作人員說明情況,人家眨眼就把我的銀行卡遞到我手上,語氣怪怪地說:“劉老師,你上次在自動取款機上取錢,把卡忘在里面了。”當然,這還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那次是我早上到外面吃米線,因為出門前在租房里看到學校操場濕漉漉的,像是在下雨,我就把傘帶上了,并且來回都是打著傘的,直到進門收傘的時候,我才發現天上壓根就沒下雨,雨是昨晚下的。我當時差點崩潰,鬼知道我想什么去了……
這些事情我都是無法解釋的,我不知道自己該跟誰解釋。
為了轉移對王夢妮的“單相思”,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趴在電腦桌上寫小說,那些小說似乎也證明我并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所有的內容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或者親眼所見。但我渴望把它們以小說的形式寫下來,而不是散文。比如說我樓下那個經常站在三樓陽臺抽煙的鄉下女人,我知道她和她老公都是零八年那次地震的幸存者,沒有自己的房子,老家也不適合蓋房,只好常年在鎮上租房子住,他們地震后生了兩個孩子,就在我們學校讀書。我一直有點討厭這個女人,覺得她活得有些“頹廢”……然而,就是上周,她卻突然死了,出車禍死的,他的老公也躺進醫院,變成了植物人。超市的老板娘,也就是我們的房東說,這個女人是尿毒癥晚期,那幾天身體又不好了,為了節約一點路費,她老公就騎著無牌照摩托車載她去江油看病,沒想到路上遭遇了意外。昨天晚上,我將這篇小說又改了一遍,再過兩天,就去投稿。我想的是,如果作品發表了,我就把這些稿費用來給那兩個孩子買點衣物和生活用品,他們太可憐了。我也是。
因為下午第二節有課,我早早出門朝教室走去。剛走進學校,就遠遠看到七八個鄉親父老氣勢洶洶圍著王夢妮,好像在為什么事情大聲爭執。
這種事,我怎么會袖手旁觀,路見不平,不拔刀相助,算什么男人!一股強烈的責任感迫使我一路小跑過去,撥開人群。王夢妮眼淚花花,倔強地望著面前一個滿臉兇相的中年男人,臉上一個明顯的巴掌印,顯然是被人欺負了。
我幾乎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那個男人是我們班學生李珊珊的父親,王夢妮臉上的巴掌印也一定是他蓋上去的。想到李珊珊,我就想起上個月發生的事情,心有余悸,畢竟是七八歲的小孩,我即便會寫小說,也不能沒有原則的胡編亂造,不得不說,太膽大包天了,小小年紀,居然敢拿削鉛筆的小刀去捅只是沒注意碰了她一下的同學。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平日里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地震過后,這些家長完全把孩子寵到天上去了!
“你們憑什么打老師?這是學校!”
我一聲怒吼,氣得快爆炸了。
“打老師怎么了,老師就打不得了?我還想問她為什么打我家孩子!不就是沒做作業嗎?!”李珊珊父親怒火沖沖。
“那也是為你的孩子好……”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這個蠻不講理的人一掌推開了。
“我要是打了你的孩子,天打雷劈!”
王夢妮委屈地辯解著。
“事實就是事實!老子李天王都舍不得打一下,你們憑什么打?今天必須給老子說清楚,說不清楚,老子現在就要她的命!”
李珊珊父親火氣像是越燒越旺,完全失去了理性。
這時候,我才看清,李珊珊父親手里竟然握著一把匕首!
“你敢!”
我大喝一聲,朝李珊珊父親撲了過去。
一股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腿腳一軟,倒在地上,身體不停地抽搐著,抽搐著,完全不受控制,那感覺就好像,南壩鎮剛剛發生了地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