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二月春風輕拂楊柳,渭河解凍,繁華的長安城一派歡欣。
未央宮中,壯年的劉徹端坐在高大的王位上,身強體健,精力充沛,像一個知曉身前身后事的如來,他的國家也像他一樣,健壯得像一頭公牛,他不再懼怕,不再擔憂,太陽從門外照進來,群臣肅穆,他的幸福感便莫名地滋長了數倍。
是的,這幸福感來自于霍去病的眼神,他沖劉徹微微一笑,皇帝就一下子豁然了,他以一個政治家的寬容給了衛青一個臺階,他說,你先休息一下,讓小霍玩玩吧。
那就玩玩又當如何,讓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歷練一下,如果真是將才,劉徹就能提前松開那根緊繃了二十幾年的神經,如果敗了,那也能輸得起,不是還有衛青備用嗎?這一個戲劇性的決定,將霍去病從幕后推到了臺前。
如果說,張騫是重啟絲綢之路的一把鑰匙,那么衛青便是推開那扇門的第一個英雄,而霍去病則是貫通絲綢之路的一把木楔。命運給予霍去病的恩惠或許要比衛青更多一些——衛青打開一個缺口,霍去病便能縱深一步,二者并沒有難易的區分。在絲綢之路的輝煌中,他們就像三個孤獨的勇士,一點一點撕開了黑暗的帷帳,讓后人望見了光明。
這其實是一場沒有目標,沒有任務的持久戰。后人大多認定漢武帝是為了徹底摧毀匈奴,為奪取絲綢之路控制權而專意籌謀的一次具有戰略意義的攻伐,這無疑是馬后炮式的歷史倒推,史家們從霍去病所取得的輝煌戰績中演繹了河西之戰的歷史意義,然而,對當時的漢武帝而言,面對衛青留下的貌似勝利的“殘局”,他對霍去病其實毫無把握。
當時的河西匈奴,休屠王部距離漢朝邊境最近,地盤以武威為中心,占據著從蘭州以西到焉支山以東的大片土地,渾邪王部則主要在張掖、酒泉一帶,而右賢王部則在河西之北,三方形成鼎立之勢,可相互照應。在匈奴人的印象中,漢軍即使再有能耐,也不敢大部隊縱深推進,他們的地盤,幾十年了,還沒有哪一個漢軍將領有如此膽量。他們熟悉自己的地盤,也對自己的力量滿懷信心,他們斷定,一旦進入茫茫戈壁,漢軍必然是困獸之斗。
然而,當匈奴各部王侯還沉浸在漠南之戰的悲痛和憤怒中,他們才剛剛與退到大漠深處的伊稚斜大單于取得聯系,他們對未來還沒有任何打算的時候,霍去病便率領百余騎兵從長安出發,翻越關山,于隴西集合精壯騎兵數萬人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河西。
令休屠王沒料到的是,這個年輕的娃娃僅用了六天時間,便從隴西過蘭州、永登,翻越烏鞘嶺,殺到他們家里了,他的五個小部落,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了,該殺的殺,該降的降了。休屠王本人未及迎戰,就倉惶逃進了焉支山深處,與渾邪王部會合。更大的震驚還在后面,霍去病并不是一個按照常理出牌的將軍,他運兵的奇妙之處除了快,還在于反常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沒有想當然地在武威辦酒會慶祝,而是舍棄了大量的給養物資,輕裝上陣,繼續西進一千余里,追上了休屠王和渾邪王兩部主力,拉開了一場大戰。
這一仗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場典型的以少勝多的戰役,但因為主角太過耀眼,他的光芒遮蔽了戰斗本身的殘酷。在那場廝殺中,太陽照耀著霍去病,他站在舞臺上,氣吞山河,一個人唱了一出大戲,萬眾矚目,這使得那場戰役在國人后來的想象中變得輕而易舉,霍去病成了一個神話——他自己所標示的歷史意義遠比這場戰役的歷史意義更為深遠。自此,霍去病成了后世中國軍人不斷模仿的對象,無法超越。
對霍去病最為尊崇和模仿最嚴重的人便是二十二年后的名將李陵,也就是李廣之孫。他喜歡霍去病的一切,卻時運不濟,最后落得個兵敗投降的下場,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李陵用他的不幸,造就了霍去病無法超越的魔障,反而使得霍去病在后世的民間想象中越發高大。
第一次河西之戰,匈奴渾邪、休屠兩王的噩夢才剛剛開始,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霍去病的鐵騎幾乎貫穿整個河西走廊,橫掃一切,他遇王殺王,遇官擒官,就連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也被他繳獲。
捷報一個接一個地傳到未央宮,劉徹大喜,這是他沒有料到的結局,他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叫,他赤足在后宮狂奔,他抱起衛子夫在地上打轉……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得意與狂張。
事實上,霍去病的每一次推進,都在劉徹的極度關注之下,身處宮中的君王甚至比霍去病本人更緊張,霍去病就是他的影子,是另一個他,他不能讓自己有任何差錯。他給他最奢侈的后備給養,他要讓他在遠路上吃好,喝好,睡好,打好仗。但霍去病并不在意這些,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劉徹對他生活上的注重和照料,作為一個貴族王子,他的吃穿用度向來都是最好的,他從來都不為之擔憂,他的心思全在打仗上,他其實連餓肚子也無所謂。睡到半夜就要行軍,吃到一半就要打仗,這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后人對霍去病在生活方面提出的奢靡質疑,諸如他自己肉吃不完,寧可扔了也不會賜給挨餓的士兵,這顯然是一廂情愿的假想——霍去病倘若真的如此對待士兵,他怎么可能做到無堅不摧,真正的戰場是一個團隊的戰場,如果沒有萬眾一心,豈能有他揚名萬世的輝煌。
是以,那個被后世傳說的酒與泉的故事便不難想象:年輕的將軍還沉浸在殺伐的快意中,他需要一碗酒來見證這一歷史時刻,而戰斗結束了,士兵們餓了,渴了,水是最緊缺的,但有人找到了一眼泉,士兵們爭相取用,場面一下子顯得有趣了,將軍想喝酒,但士兵想喝水?;羧ゲ〉膯渭兤焚|這時候就顯得可愛極了——也只有他,才能在大戰之后將自己回歸到孩子般的本性中來,一個人的慶祝太孤獨,太乏味,所以,霍去病毫不猶豫地將御酒倒入泉中,與士兵同飲,霍去病的酒和大漠戈壁上的泉完美地結合了起來。
第一次河西之戰完美收官,霍去病的個人才華展露無遺。這一年秋天,英明神武的漢武帝為了社稷大局又謀劃了第二次河西之戰,這一次戰役,和書上說的一樣,是有計劃,有統籌的全面對匈奴作戰,漢軍兵分兩路,衛青率領張騫、李廣向北牽制匈奴左賢王主力,霍去病與公孫敖分領數萬騎兵分別由北地、隴西出塞,再入河西。但有趣的是,張騫和公孫敖都中途迷路(兩人戰后被貶為庶民),霍去病不得不孤軍深入敵境兩千余里,迂回作戰,從背后包抄渾邪王、休屠王軍隊,漢軍大勝。隨后,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兩部降漢,因休屠王臨陣倒戈,渾邪王殺之,但人心不穩,霍去病率十余人深入渾邪王大營,穩定了局面,匈奴自此被徹底趕出了河西地帶。大漢王朝獲得了對河西走廊的話語權,通往西域之路自此暢通無阻。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漢武帝派遣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同時命霍去病、衛青再擊匈奴,霍去病出兵代郡,深入漠北,致使“匈奴遠遁,漠南再無王庭”。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毙倥擞盟麄兊母杪晛肀磉_他們被逼無奈的苦楚,大漢子民也用同樣的歌聲來頌揚霍去病的豐功偉績,自此,兩大司馬同掌大漢軍政,為后世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