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努克的海灘

余慶

沿著四號公路從金邊前往西哈努克港，公路的盡頭，山巒開始出現(xiàn)，大平原也走到了盡頭，再往前，就是大海，那是一片更大、更廣闊的平原，所有的波浪如同麥浪一般起伏，所有的魚蝦都是豐收的麥穗。

西哈努克港是柬埔寨第二大城市，現(xiàn)在還是柬埔寨免稅區(qū)，我去市里的免稅店閑逛，里面的店員竟全部會講中文，還知道中國人喜歡哪個牌子的手表，哪個牌子的護(hù)膚品，個個都是中國通。說起一個國家的大型港口城市，很多人也許會瞬間把這城市和上海、和紐約什么的聯(lián)系起來，但到了西哈努克，你絕對不會。這個柬埔寨“大型港口城市”更像是一個鎮(zhèn)子，數(shù)得見的幾條街道，牛在路邊懶洋洋睡覺。我去給那幾頭牛拍照，當(dāng)?shù)厝藦奈疑磉呑哌^時，用詫異的眼神望著我，眼神里的意思一方面?zhèn)鬟_(dá)的是友善，另一方面意思則是這在我們這兒是司空見慣的，小子你也太孤陋寡聞，有什么好拍的。草在馬路磚的縫隙里肆意生長，似乎那些馬路磚是不小心鋪在草原上的異類。隨意在公路上找個巷子拐進(jìn)去，水泥消失了、瀝青消失了、游客消失了、汽車消失了、喧囂消失了、現(xiàn)代化消失了，還能嗅得到從海上刮來的風(fēng)的氣息，風(fēng)里的泥土路上積著昨天下過的雨水，泥濘不堪。風(fēng)里的小孩子光著屁股在跑，牛、猴子、羊在草地上亂竄，幾個小孩在不遠(yuǎn)的地方放風(fēng)箏，笑聲從風(fēng)里傳過來，我走近看，無數(shù)的蜻蜓在風(fēng)箏下面飛，在風(fēng)里飛。我喜歡西哈努克這座城市！我更喜歡西哈努克這個小鎮(zhèn)，這片牧場！

作為城市或者小鎮(zhèn)或者牧場的西哈努克這個名字的存在，是為了表達(dá)對作為個人以及國王以及情圣的西哈努克的敬意。我高中時就知道西哈努克，也大概知道是個怎樣的人物，后來更是知道了西哈努克喜歡談戀愛的風(fēng)流逸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國王，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yàn)，這樣的人是率性的，而根據(jù)西哈努克自述，他在1941年到1952年之間共與19位女子戀愛，我估計(jì)在現(xiàn)今世界上所有的國王中，能與這么多人墜入愛河，戀愛后，還能給愛人寫歌的僅此一位。用時髦的句式講，他是國王中最好的歌手，歌手中唯一的國王，不會寫歌的國王不是一位好的戀愛家。

西哈努克的海灘是一個極度神奇的地方，這是另一個狀態(tài)的吳哥窟，是吳哥窟投下的陰暗之影。這里是生活的海洋，也是墮落的泥潭，是天堂也是地獄，是世間的出口也是入口。許多人來了這里，一生再無法離去，許多人離開這里，一生再不愿回來。本地人、背包客、嬉皮士、紋身者、同性戀者、逃到海邊的罪犯、癮君子、酒精中毒者、徹夜狂歡、一宿糜爛、大麻、冰毒、海洛因、榨取灰色收入的警察、沒戴頭盔躲避警察的摩托車司機(jī)、蛇一樣的妓女、賣避孕套的小賣鋪、吸水煙的披薩店、乞討的小孩、垂死的老者、卑賤、高傲……所有的這些都在夜晚發(fā)生，又在白天結(jié)束。一個白天，我來到沙灘，幾位僧人正在海邊曬太陽，面向天空，念念有詞，好像云朵是飄動的廟堂；一個晚上，我在這里弄壞了我的手機(jī)，弄壞了我的kindle，弄濕了我的美金、人民幣、瑞爾、各種票據(jù)，我不能告訴你我是怎么弄濕這一切的，因?yàn)槟且煌砦疫M(jìn)入了大海的深處，我起伏、漂泊、不愿安定……

在柬埔寨，美元的通用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本國的瑞爾，連工資通常都用美元進(jìn)行結(jié)算。這個國家有“一美元國家”的稱號，到處都會用到一美元，在金邊是，只不過那里物價偏高，西哈努克的海灘則完全陷入了一美元的海洋，啤酒一美元、礦泉水一美元、椰子一美元、兩只烤魷魚一美元、一只大蝦一美元……剪指甲的婦女在海灘上一路追著要給我剪指甲，說只要一美元，我為了省下一美元也為了保住腳指甲在沙灘上慌忙逃路。

一天，我多喝了幾罐吳哥啤酒，在西哈努克的沙灘上睡著，夢中，回到了自己九歲前的故鄉(xiāng)，回到了父親帶我第一次去看海的那個黃昏。那一天，就像是奧雷里亞諾上校被老何塞阿卡迪奧帶著第一次參觀吉普賽人冰塊的遙遠(yuǎn)的下午。在金雞沙長大的那九年，我并不知道自己將要成為怎樣一個人，看著田野里勞作的祖輩、父輩，我一度以為我應(yīng)該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世上只有這一種活法，世上只有金雞沙村，如果有其它地方，金雞沙也是世界的中心，北京是那個傳說中的大城市，不存在。在金雞沙中心小學(xué)時我學(xué)過一篇課文，里面大概說小溪流入小河，小河匯入大河，大河進(jìn)入大海，我覺得家鄉(xiāng)的無定河絕對算條大河了，于是一個中午，我偷偷從家里出發(fā)，沿著無定河去尋找大海去了，那是我兒時最初的探險。沿著河岸走了一天之后，我產(chǎn)生了自己的探險報告，大海或許并不存在。我現(xiàn)在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帶我去海邊時，我奔跑著、跳躍著、頭重腳輕、顛三倒四地跑到海邊，然后我喝下了一口海水，我把那口海水真的吞了下去，吞進(jìn)了肚子，確實(shí)是咸的，不光咸，還咸到了苦，確實(shí)是大海，父親沒有騙我。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那年夏天，我和父親站在海邊，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種風(fēng)是咸的，有一種喧囂從不平息，我們在早晨退潮的海灘上拾撿貝殼，海灘的泥地酥軟濕滑，將腳緊緊包裹起來，我把腳從泥里拔出來，如同穿了一只泥做的鞋子，沉甸甸的，又是涼爽的。那個夏天，我和我父親的身體輪番不停地被風(fēng)、被水、被泥巴包裹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聯(lián)系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孤獨(dú)。有的小魚被困在落潮后的一小灘海水里，我還前去營救它們，可怎么也捉不到，后來漲了潮，它們又重歸大海，我和我父親則回到陸地。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活過的這些年里最愿意早早起床的時間，只為了退潮后能去趕海，那是在天津的渤海。現(xiàn)在想起，海水渾濁，可這就是我最初的海，最快樂的海了。我感謝我的父親，他強(qiáng)迫我，幾乎是暴力的方式，讓我在那個年紀(jì)開始背誦唐詩，詩讓我慢慢做起了遠(yuǎn)方的夢，讓我現(xiàn)在能來到柬埔寨。《百年孤獨(dú)》亦是他讓我在少年時讀的，當(dāng)時這本書還沒有在大陸正式出版，但我的父親不知怎么弄到了這本書，我那時讀初一，記得自己喜歡書里的上校。

那個早晨，我是逃著離開西哈努克的，帶著我混亂不堪的行李、沾滿油漬與沙粒的背包、我的一把破吉他以及它破碎的音符，另外還有因連續(xù)喝了十天酒而疲憊麻木的身體。離開西哈努克的前一晚，我坐在西哈努克一家披薩店，披薩店位于十字路口，七美金一大份，外面燈紅酒綠、車水馬龍。一個乞討的五六歲模樣的小孩過來站在我面前，衣衫襤褸、沾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污物。乞討的小孩我在柬埔寨見了很多，但像他這樣的，像他這樣的眼神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也許是許多天來累積的酒精對我產(chǎn)生了作用，我覺得他眼里充滿的不是對金錢的喝望，而是對食物的渴望，對于一塊披薩、一團(tuán)番茄醬、一根馬蘇里拉芝士的味道的渴望，他太瘦了。我兒時也像他這樣子渴望過肯德基，那是我第二次去西安，我母親給我買的，但她沒給自己買，她說她不喜歡吃，可她根本沒吃就說自己不喜歡，這不合理。這不合理我后來才明白，明白過來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母親。2008年，父親視網(wǎng)膜脫落，母親陪他去北京治療，那段時間她吃過幾次肯德基，不過已經(jīng)是為了方便了，她說挺好吃的。與那個小孩不同，我得到了我幼時渴望的味道，我的母親給我的肯德基的味道。那小孩不說話，只是一個人不遠(yuǎn)不近地盯著我，也許是我手里的披薩，我該怎么面對他？我渾身顫抖。我一直知道我并沒有和所有人類同吃同住的勇氣，我卻常常談?wù)撊祟悾矣X得羞恥；我的旅行也無非是時髦，無非是逃避，無非是為了填補(bǔ)空虛，我覺得更是羞恥；我拒絕用所有社交軟件發(fā)布自己旅途中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想來，那更是一種做作；而我現(xiàn)在把這些寫下，更是虛偽中的虛偽，我想這就是人本來的面目，思考本來的面目，我本該不停地焦慮、憂思、痛苦，我寫這些只為了換取自身片刻的安寧，這是我作為人的極大罪過。

我站起身來，把盤子里的披薩留在那里，裝出一副自己吃得很飽的樣子，我離開。我回頭看那小孩，他迅速拿起其中一塊披薩，舔了一下，然后更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當(dāng)我再次回頭看身后的西哈努克街道，一瞬間所有人都消失在黑夜之中，包括我自己，那一晚的夜色像一只張開的巨口，一切都消失、消逝、消滅，酒精源源不斷倒入其中，酒神在天上跳著繁星的舞，杜康和狄俄尼索斯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