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野草

作者簡介：張呈明，男，六十年代末生于孟子故里鄒城市，中共黨員，大專文化，已在《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參花》《聯(lián)合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小說、散文300余篇，出版《一抹鄉(xiāng)愁》等四部個人作品集。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會員；鄒城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

野草在鄉(xiāng)下是隨處可見的。

無論是走在村莊還是村莊之外的田野里，或者鄉(xiāng)間的小路邊，到處都有野草的影子。野草就像這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一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其實，野草是不受農(nóng)民歡迎的。

一年四季，除了冬天以外，其他的季節(jié)農(nóng)民幾乎都會在田間和野草們較著勁，都會因為除草而感到頭疼。雖然經(jīng)過了幾千年的較量，野草們卻始終也沒有除凈。相反，稍有懈怠，野草還會呈星火燎原之勢，迅速地反撲上來，令你措手不及、束手無策。

于是便有了唐朝詩人白居易的那首膾炙人口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詩句。

初春時節(jié)，麥蒿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情，率先從尚未完全化凍的麥田里伸出了稚嫩的頭。麥蒿也許會因此看不起薺菜，但是它肯定不知道薺菜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漫長而寒冷的嚴冬。但是過不了多久，狼毒、蒲公英、拉拉秧、打碗花等就紛紛冒了出來，填充著每一寸裸露的土地，使這個春天生機勃勃，處處彰顯著生命的張力。

但是，作為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過來的人們，誰又能忘記，那個年代，誰不是靠著從田野里挖野菜野草才能度過饑餓的荒春呢？母親說過，她們這輩人野草除了狼毒棵和蓖麻，樹頭菜除了臭椿葉，其他的都吃了個遍。一天三頓都是麥蒿、薺菜、灰灰菜，只吃的人臉上也變成了菜青色，胃里直冒酸水。但是，假如沒有了這些野草野菜，指不定早就把人餓死了。

所以說，一個有良心的莊稼人是不會忘記野草的。

我不會忘記很多年以前的那個秋天，當(dāng)我背著糞箕子在田間割草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和我同姓的老人。我一邊割著草，一邊和他閑聊著：“您看這家有多懶，地里長了那么高的草也沒鋤鋤。”老人嘴里咬著旱煙袋，慢悠悠地說：“草長出來也不容易，它也是一條命哩！為什么非要把它除掉呢？再說，要是都把草鋤得干干凈凈，你今天還上哪里去割草？”說完，老人善意地笑了。老人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頭一回聽一位老農(nóng)說這樣的話。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老人的觀點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現(xiàn)在想想，老人的話不無道理。每個生命生長在這個世界上都有它存在的意義。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株野草能生長在這個婆娑世界里，絕對不是偶然的。這是一個生命存在的自信與自由，從一個卑微的個體生命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整個物種的生命力。

莊稼是一片被肆意馴化了的野草，它們早已失去了作為野草應(yīng)具備的那些被稱之為頑強的生命力和抗逆的能力，千百年來在大自然中逐漸退化，變得嬌貴而又羸弱。人們甚至別出心裁地修建了溫室大棚，把蔬菜請了進去，人為的改變了作為植物四季正常生長的規(guī)律，以謀取最大的收益。一如狼和狗，一如動物園那些沒有了野性的所謂的野生動物。

野草則不同。它有著極其頑強、極其旺盛的生命力，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夏季的莊稼地里經(jīng)常會有馬齒莧，你把它拔上來，隨手扔在田埂上，炎炎的烈日暴曬上幾天，眼看著幾乎近于干枯，肯定是活不成了。忽然一陣大雨落下來，這棵馬齒莧便又活了過來。據(jù)說，一棵半夏的塊莖被打到土坯里曬干，然后蓋房子砌成屋墻，再過上三五十年，拆了房子把土坯砸碎上到地里，它依然會再發(fā)芽生長。

這些聽起來似乎有些像天方夜譚。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在一塊碩大的石塊下，赫然拱出一棵羸弱的小草。當(dāng)時就想，這棵小草真是命運乖舛，生長在這么一大塊石頭下，還會有出頭之日啊？但是過了不多久，我又一次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那棵命運乖舛的小草卻長成了一大片綠蔭，它沒有屈服于那塊壓在頭上的巨石，它奮力抗?fàn)帲谀婢持衅疵L，反而將那塊大石頭嚴嚴實實地包裹上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雖然它只是一株微不足道的野草，然而它又是何等的偉大啊！

我走在一片空曠的野地里，這里原來是有著1600多人的村莊，在半年前拆遷了。那些被人們稱之為房屋的東西先是淪為一片廢墟，然后被清除干凈，沒了半點村莊的痕跡。幾場大雨過后，野草們便以鋪天蓋地的恢弘氣勢，迅速地占領(lǐng)了每一寸土地，這里已經(jīng)成為苘、黃蒿和拉拉秧的天地。它們不允許土地上有一寸的裸露，見縫插針地生長著，生長得迅猛而又霸道。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多的苘忽然如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呢？我甚至懷疑它們是不是為此齊聚在這里開過會，不然怎么會這么齊呢。在這之前，它們在哪兒？

在野草橫生的土地上，我竟然發(fā)現(xiàn)有一片被人開墾的菜園。里面種著辣椒、茄子，還有幾棵南瓜。此刻，紅的辣椒、紫的茄子還有黃的南瓜，和周圍的野草相處得是那么的和諧。

不遠處的田間有很多勞作的人，他們在除草，在施肥，在噴藥，身上沾滿了泥土的粉末。此刻，禾綠和古銅色融為一體。他們在這兒生活多少輩兒了？天知道。不可否認，他們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正如這一歲一枯榮的野草，一茬又一茬，前赴后繼，生生不息。

如此說來，那野草是不是也把自己當(dāng)做了這土地上的主人了？誰知道呢？

忽然，我腦海里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定義，并且為這個定義激動不已。其實，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農(nóng)民，不正是那一株株有著極其頑強生命力的野草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