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吃真是有趣味的事情。
朋友剛從歐洲回來,以為她會一臉幸福地講述歐洲歷史,她卻痛苦地說,不知道什么是飽,就知道天天餓,也不知道歐洲人這幾百年是如何生活的,簡直生不如死。
也有朋友在澳大利亞生活數年,回來的唯一原因就是吃得不習慣,再住下去就會精神崩潰,也是因為吃才回來——一日三餐,的確離不開吃,哪有比中國人更會吃的民族?一個魚香肉絲,要十五種調料,一個大廚一個味道,僅僅因為油溫不一樣,炒出來的菜就差之千里,更不用說那些宮廷菜和江湖菜了。
吃在中國發揚得如此光大,即使如動物內臟這樣的東西,外國人肯定早早就扔了,但我們把它以醬油蒜蓉紅燜后,再以生煸草頭圍邊,吃起來腸軟菜嫩,毫無腥氣,是草根菜品中的極品。杜月笙平生最好這口兒,也許是因為和出身有關?貧賤出身的他,小時候哪里吃得著紅燒肉。小時候培養的味蕾幾乎跟定人的一生,到死也懷念母親做的那碗熱面湯,細碎的綠色小蔥花漂上來,有香油點點滴滴,西紅柿三四片,雞蛋乖巧聽話地臥在面里。那面,是前夜和好的面,已經筋道十足,被母親用搟面杖一下下地拉長,以后漂洋過海多年,再也沒有吃到過。

有個外國朋友,到后來放棄自己在國內培養好的味蕾,執意娶中國媳婦,并且定居四合院,吃鹵煮火燒和褡褳燒餅,圍著炭火的火鍋吃涮羊肉,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他每次見我們都用不流利的中文說:“中國人真是會生活,過著童話一樣的日子?!?/p>
每次去北京朋友家都要吃烤肉,肉當然要用祖傳的刀切,堅決杜絕用機器切,完全是對吃和肉的一種尊重,每一刀下去,味道都不一樣,然后江湖吃法是站在烤肉臺子前,一腳蹬著板凳一手去烤肉,底下是熱烈烈的果木,烤肉用果木烤出來才會香,有肉的原味……我每次去都覺得儀式感非常強,有的時候形式決定內容,形而上一樣有形而上的妙處。
于是中國餐館開到世界各地,哪里有中國人,哪里就有中國餐館。才不和外國人一樣,不動煙火,幾片粗面包,加點沙拉和黃油就是一頓飯,想想都會郁悶得發瘋,做了中國人之后,再去做外國人,只在味蕾這一點上,就有無限的思鄉情結。
吃在中國分的流派也異彩紛呈,有人愛川菜的火爆熱鬧,是剛剛熱戀的小情侶;有人愛魯菜的踏實溫厚,一步一個腳??;廣東菜清淡,但足以養人,是慢下來的愛情,一唱三嘆,都有自己的韻律;徽菜是花間小令,一個人獨行;到了東北菜,就會亂做一鍋,什么都敢往鍋里放,一大盆端上來,豪放得沒有道理……最喜歡家常菜,誰能把家常菜做成最生動的菜肴,那是菜中上品。那私家菜,是只屬于自己的,帶著祖傳的好——我小時候,有一家人做臭豆腐,祖上流傳二百年了,自從賣臭豆腐的走過后,滿街的臭,可是,真是好吃。臭豆腐在中國餐飲文化中和諧統一得讓人佩服,似一對吵吵鬧鬧的小夫妻,離不開,可又彼此雞吵鵝斗著,既甜蜜又苦澀,斗了一輩子,一回頭,已經老了,老了,仍然吵——我的爺爺奶奶已經九十有三,還吵著要離婚,我聽著要笑,想起那塊歷久彌香的臭豆腐,只覺得生活這樣充滿了味道,真實的生活一定是又香又臭的。
人生也許就這樣寡淡,到最后,落實到一粥一飯間,如此踏實妥帖,絲絲入扣,那所謂的山高水遠,其實與自己的生活,差了很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