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四娘
簡介:人和妖兩界打通的那一年,妖精們到朝中供職,一路上位,我的官位反之一路往下掉,為了不下崗我抱上了在戶部做事,頗受妖精們愛戴的莊子衿的大腿。他坑我害我,不許我相親就算了,居然還不和我相愛,這我就很生氣了。
第一章
三年前我參加科考,成為大楚第一位女狀元。當今皇上贊我巾幗不讓須眉,說未來大楚朝堂就看我的作為了。
昔日溢美之詞在耳畔回蕩不過才三年,我就從三品的監察御史一路降到七品的刑部掌案主簿,聽我頂頭上司的意思,過了這個年我的官位還會往下降。
我的頭發隨著我的官位下降也不斷在掉,尚在妙齡的我差點兒要禿頂。這一切悲劇的開端,是兩年前妖界和凡界的大門打開,兩界合成一界。
那個“提妖色變”的年代早就過去了,現在六界需要和平、需要愛。皇上作為凡界的老大,積極響應六界和平委員會的政策,當年的科舉考試就允許來凡界謀生活的妖精們參加。
妖精在凡界必須收斂法力,不得傷人,但饒是如此,一只只活了幾百幾千年的妖精和人一比,還是處處占上風。
短短一年時間,朝堂上下有油水的官位被妖精占去絕大半,剩下的都是像我這樣官位越做越小、官路越走越窄最后窮得要跳崖的人。
我覺得機會是要自己爭取的,當然,前提是自己不會被餓死。是以,這日皇上剛說“下朝”,我立馬拔腿就跑。
皇上在皇宮西北、挨著御膳房的地方建了個朝堂食堂,因為他的妖精愛卿們容易餓。這食堂的飯菜味道怎么樣是其次,重點是不要錢。
我想著我快點兒跑怎么著也能撈點吃的,但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年輕。我剛跑出長青殿的宮門,頭頂便有一片黑影,幾只大黑鳥飛過,邊飛,邊喊:“今兒食堂有牛肉吃,哈哈……”
我腳步一頓,身體兩側躥出去兩只身形矯健的老虎,身上還騎著幾只猴:“桃罐頭,桃罐頭,喲喲喲!”
猴尾巴上盤著條小青蛇,嘴巴長得老大,對著西北風邊甩頭,邊狂叫:“給我飯,給我飯,我可以吃兩大盆!”
我徹底停下,捂著心口扶著墻,喘著粗氣惡狠狠地道:“在朝上人模人樣,下了朝就化成原形去搶飯,無恥!”
“容大人身為女子,出口成臟很是不可愛。”身后懶洋洋的男聲響起,我一回頭,見來人穿了身絳紫色的官袍,墨發高束,一雙桃花眼中有細碎的光,生得很是好看。
這是今年才入仕的莊子衿,在戶部專門管轄進入凡界妖精的名冊和身份記錄,七品官。可能是這個原因,妖精們對他都很恭敬。
我對他有些不待見,原因其實很簡單,同樣是七品官員,不能因為我長得丑就歧視我啊!
但如今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我拉著莊子衿到了暗處,嚴肅認真地看著他:“莊大人,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生而為人,為了什么?”
莊子衿斜斜地睨了我一眼,嘴角一勾:“吃飯、睡覺、泡好看的小哥哥。”
我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前些日子朝臣歡聚一堂,我喝得有些多,就把這個藏在心底的夢想用了十幾種方言講給大家,丞相還頒發了我一個“最佳單口相聲獎”。
翌日醒來,我想起當時的場面,差一點就羞憤地撞墻了。
莊子衿用胳膊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我覺得這半環繞式的姿勢實在是太過親昵,于是就直接身子一軟栽進他的懷里,道:“生而為人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如今妖精當道,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吃剛出鍋的菜,喝剛燙好的酒。饅頭就咸菜的苦日子,我們不要!”
莊子衿恍然大悟:“所以,還是吃飯。”
我尷尬得老臉一紅,莊子衿推開我:“若是我能滿足你的愿望,你怎么謝我?”
朝堂的人類都是一貧如洗,我覺得莊子衿在故意逗我笑,于是,我冷笑了一聲:“就憑你?”
一刻鐘后,我坐在食堂地理位置最好的地方,看著滿桌子的珍饈佳釀吞著口水。坐在對面的莊子衿伸出手,立馬有狐貍精遞上一雙筷子。
我們剛才一進門,所有狼吞虎咽的妖精全都停下了動靜,按大小個排排站,隨后一鞠躬,口號喊得震天響:“莊大人好!莊大人辛苦了!莊大人請用飯!”
食堂里的飯菜早就被搶光了,眼前這桌上的飯菜明顯是早就預留下來的。
莊子衿優雅地喝著溫得剛好的梨花白:“怎么樣,信了嗎?”
我抿了抿唇,撲通一聲跪下抱住他的大腿:“老大,求罩!”
第二章
這一日快近黃昏,我看著案頭上堆著的案卷,煩得不行。
晨起長東街發生了一起打架斗毆事件,本來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最核心的一個當事人是當朝吏部侍郎遠房表姑的二大爺,吏部侍郎是一只長相俊俏的白狐貍,而另一個當事人只是一介賣包子的小販,于是,事情就麻煩了。
二大爺說小販仗著是本地人欺負妖,小販說欺我族者,雖美必揍。
口號喊起來后,幾乎那一條街的人都參加了戰斗。傷亡倒談不上,就是因為涉及的人太多,案卷里光是嫌犯介紹就得寫上上百卷。
又強撐著寫了一會兒,眼看時辰差不多,我把筆一扔,拎著一旁的食盒便溜了出去。
刑部和戶部只隔了一堵墻,我在墻根下面挖了個不起眼的狗洞。自我當莊子衿的小弟之后的這幾日里,除了完成刑部日常案卷謄寫之外,我就趴在這狗洞賊兮兮地看向戶部的大院。摸透莊子衿的日常作息時辰,對于套近乎十分之要緊。
再過一刻鐘,莊子衿就會在戶部的小西苑見新到凡界的妖精們,并予以記錄。
我敏捷地從狗洞中爬出去,貓著腰藏到小西苑的月門后等著。聽著腳步聲緩緩靠近,我面上扯出狗腿又不失可愛的笑躥了出來。
莊子衿見到我明顯嚇了一跳,好看的眉頭好看地蹙著:“你在這做什么?劫財還是劫色?”
我嘿嘿一聲,將食盒往上提了提:“我做了點兒桂花糕,是今年新下的第一批新鮮桂花,老大嘗嘗。”
“你不是窮得要去食堂蹭飯了,還有錢買面做這個?”莊子衿捏了一小塊塞進嘴里,嚼得一陣悶響。endprint
我的心顫了顫,支吾著:“那個,我有事要求你……”
呼的一聲一陣詭異的妖風席卷而來,糊了我一臉土。莊子衿低低地笑出了聲,伸手扳正我的臉,自寬袖掏出一塊錦帕一點點地擦著。
他的動作實在太溫柔,眉眼間也蘊著淺淺的笑意,我怔怔地看著他,屏住呼吸,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哎呀呀,停!前方非禮勿視!”一聲俏生生的叫聲打破了這份寧靜,我紅著臉退了兩步,就見月門外本來排隊狂奔著而來的妖精們一聽這話來了個急剎車,最前面的小貓妖一時沒剎住撲到我的腳尖,爪子一勾,我的靴子便被刮開一道長口子。
哎呀,好氣呀!
這些就是今日從兩界交接大門進長安城,先來戶部找莊子衿報到的妖精們,共二十一位,莊子衿會在記下他們的姓名、年齡、品種屬性、過往履歷之后發暫住證給他們。他寫字的時候,手快得和癲癇病人抽筋一樣,我就在一旁替他磨墨,整個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
小西苑只剩下我和莊子衿二人時,恰是天邊夕陽正紅時。
莊子衿晃了晃脖子,問:“你有事求我啊?”
我輕咳一聲:“還有幾個月就年底了,據不可靠謠言稱,過了年之后我這官位還要降一級。我這官位越降越低,日后說出去,老大的臉上也無光不是?”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和戶部尚書打個招呼?”
我點頭若啄米:“朝堂上下那群妖精對你都很不一樣,老大要是去說,一定可以的。”
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隨后笑了:“你幫我辦件事,我就幫你不降一級官位。”頓了頓,他又道,“再賠你一雙新靴子,富安居的。”
最后這句讓我眼睛一亮我說:“好,我干!”
但事到臨頭,我真的忍不住畏首畏尾。
夜色如墨,我捏著一個時辰前灌醉典獄,用從他那里順來的鑰匙踏入了刑部的五號大牢。刑部的大牢按照犯人的罪行大小排列,一號關押燒殺擄掠、罪大惡極之徒,輪到進五號大牢的都是些小打小鬧、關幾天就釋放的人。
五號大牢只有一個典獄看守,他現在正在和周公會面呢。我一路往里走,兩邊的牢房里不是在打馬吊、玩骰子,就是在練拳腳,有一間牢房里的人更有創意,在排演話本子。我瞄了幾眼,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最里面的那間牢房關著我今夜要放的人,他們便是我寫了一天案卷的長東街斗毆的小販們。我開門的時候,他們正在商量如何提高街道餐飲業的競爭力。
“趁著現在沒人看守,你們快些出去吧!”
莊子衿說,如今這世道妾不如偷、人不如妖,這案子耽擱下去吃虧的只能是窮苦百姓。為官者不能坐視不理,便讓我想辦法放了他們。若是日后追究起來,他會一力承當。
于是,夜黑黑,正義使者容斂,也就是我,帶著小販數十人歷經七七四十九難沖出刑部大牢,但見月光下立著一人,錦袍一襲,天逢九月卻搖折扇。啪的一聲,扇子合上打著手心,他勾起追魂攝魄一微笑,回頭,揚聲大喊:“來人啊!有人劫獄了!”
我:“……”
第三章
其實平心而論,莊子衿確實是一個說到做到的耿直人兒,他說幫我不降一級官位,他做到了。
因為我直接降了兩級,從七品降到九品,去做了刑部大牢的典獄官。而這,還是皇上開了恩的結果。
那晚,莊子衿本來的計劃是,他想辦法引開天牢外的護衛軍,我拿著鑰匙去帶著人跑路。但是,這個天殺的擺了我一道,藏在暗處的護衛一擁而上,將本正義使者一把按在地上:“哪里來的妖孽!”
我:“……”護衛大哥,您戲會不會太多了。
小販們被押回原處,而我則以“劫獄之罪”被押到了一號牢房,由刑部尚書親自審問。
當被問到背后可有人指使時,“莊子衿”三個字就要被我說出去,對面的刑部尚書大人一齜牙,露出兩顆巨大的鋒利的犬齒。這位是只老虎精,而本朝妖精都偏向莊子衿。
我張了張嘴,最后還是說了無人指使。尚書大人微微笑,夸我“很上道”。
我坐在一號牢房的那幾天,總會想起莊子衿那張看著人畜無害、實則喪心病狂的臉,想起他低笑著,拿著帕子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塵土的溫柔。
我這個人顏控得可怕,即使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不能違心地說一句他丑,畢竟長得帥又不是他的錯。
回味蛇蝎美男的俊容到了第五日,我被放出來了。
天高云淡,秋陽暖和,我一臉發蒙地往家走,在途經“聽風酒肆”時遇到了害我蹲大獄的莊子衿。
他拉著我進了酒肆,溫上一壺上好的酒,就著這時節最肥的河蟹,一邊吃,一邊興致勃勃地解我心中的困惑。
本來劫獄之罪最輕也是流放,但我入獄第三日,長東街的一群小販到了出獄時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大幫人到宮門口拉橫幅游行。
說什么容大人是我們凡人中的錚錚脊梁,無恥妖精們若想要打斷我們的脊梁,我們必毀你們整個天堂。
本來小販和二大爺的斗毆事件就很敏感,如今“路見不平,救人心切”的容斂大人被抓,更是進一步把這兩年人和妖精何以相處的問題推到臺面上來。
最后,皇上下令,降我兩級官位,算是小懲大誡,這件事情才安然過去。
“唉,可惜容大人沒見到當時游行的場面,那實在是熱鬧。”莊子衿又拿了只螃蟹,卸下腿兒給我,“來,容大人,吃一點兒補一補腦子。”
我喘著粗氣,接過后掰開蟹鉗子夾上他的手指……隨后,我愣了。
“你這手是什么做的,怎么夾不破?”
莊子衿眼睫微垂,落下一片淡紫色的剪影,笑了:“皮厚賽城墻,說的就是本大人了。”
我:“……”
在去刑部大牢任職前,我將戶部和刑部那堵墻的狗洞堵上了。
莊子衿不仁,我也不義,打從他差點兒坑死我的那日起,我們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就算他長得超帥,也不能化解的那種。
我做典獄官所任職的牢房,是刑部五號牢房,和那位被我灌醉的夏離夏大哥做了同事。endprint
我心里超愧疚,不料,這夏離倒是個心胸寬闊的人,第一夜就拉我一起喝茶:“酒量不好,這是我的錯,我不會怪你的。”
照例巡視了一圈大牢,那間在排演話本子的牢房里的人改成唱黃梅戲了,咿咿呀呀的,聲音絕妙,我忍不住把身上僅剩的銅板丟了進去。
“我們追求的是藝術,不是錢!”里頭的人大喝一聲,然后迅速將銅板揣進了口袋。
我嘴角一抽,快走幾步追上前面的夏離:“夏大哥從前在哪兒供職,怎么我之前沒見過你?”
“其實,從前我是個捉妖師,剛學成下山就趕上人妖兩界合并,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沒什么捉不捉的,我只能改行去做鏢師,攢了點兒錢買了個小官做,也算是個鐵飯碗。”
我迅速抓住重點:“捉妖師?那你一定有辦法甄別人和妖了?”
夏離點頭:“這是自然。”
我唯一的一個優點,就是記性比較好,我記得這夜戶部輪到莊子衿當值守夜。
把堵上的狗洞再掏開,我輕車熟路地鉆了過去。
戶部大堂東側耳房里有一盞燭光,窗紙上投下一道剪影,正在提筆若癲癇,極是認真地記著什么。
我快速地貼地匍匐而行,挪到窗欞之下。背靠著墻,我輕輕地摸出夏離給我的符紙,抬高著手往窗戶上貼。
夏離說了,一般的妖精在三丈之內碰上這道符就會受不了而被逼回原形。莊子衿到底是不是妖,就看這一下了……
嘎吱一聲,窗戶應聲而開,有手探出來抽出符紙,順便摸了一把我的手。那觸感有些涼,卻驚得我渾身戰栗。我顫巍巍地仰著脖子,就見莊子衿用手指翻著符紙,然后隨意地扔在一邊,沒有任何異樣。
“喲,容大人在這練天鵝頸呢?”他雙臂撐在窗框上,將半邊身子從窗戶探了出來,灼灼的呼吸噴灑在我的面頰上。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他的手指勾著我的臉頰游移,啞聲低語:“還是守株待兔,等著我親你?”
我雙眼倏地睜大,他卻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唇直接壓了過來,銜著我的下唇噙住,我心跳如擂鼓,手無力地摳著墻面。
這夜,月很圓,月下有錯亂間糾纏的身影,來也悄悄,去也悄悄。
第四章
對于我前去試探莊子衿不成,反被他占了便宜這件事,我在和夏離說結果之時順便也說了。
“這事兒就你一個人知曉,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夏離嚴肅認真地應下。
翌日午時,我帶著侍衛去送飯時,走到哪間牢房哪間牢房的犯人都擺著一張八卦臉地看著我。黃梅戲小哥看在銅板的分上,還安慰了我兩句:“被長得帥的占便宜不叫占便宜,夢想成真罷了。”
我面無表情地點頭,然后回去吃飯時微笑地給夏離盛了碗湯,里面放了點兒我珍藏多年的瀉藥。
在夏離每過一會兒跑一次茅廁的節奏中,我深刻地思考了下人生。
如果莊子衿是妖精,那為何符紙無用,而且他來長安時沒有被查出身份?若他不是妖精,那為什么被蟹鉗子夾也沒感覺,還要陷害我,進而挑起長安城內人和妖精的爭端?
我心里的兩個小人互相打了半日,結果是,沒有結果。
我早上過來前已經和上頭請了半天假,等夏離肚子稍微好點兒,不再往茅房跑時,我便走了。
昨天晚上我“夢想成真”后回家,被我娘抓了個正著。誰能想到這個“老可愛”居然從老家滄州趕過來,大半夜不睡覺在門口堵著我。
我娘說,按照目前的趨勢,過完年我估計就要下崗了,趁著如今還在官位上,趕緊定門親事,她才不會賠本。她已經有一個靠譜的人選,我若是不去見面,她就去衙門告我棄養她。
我娘戲多起來我真的超怕的,只好騰出時間赴約。
地點在長安城最貴的吉祥樓二樓,視野絕佳的位置,往東看能見到一片紅楓,往西北看恰是穿城而過的流水河。
吉祥樓的醉鴨配上桂花酒,味道堪稱長安一絕。
我四下望了望旁邊在吃飯的人,半數以上腰間都掛著一個小木牌,這就是妖精的暫住證。我一看這個有點兒眼熟的陣仗,心里突然就咯噔一聲響。
下一刻,吃飯的妖精們突然站起來,夾道站成兩排:“歡迎莊大人!”雷鳴般的掌聲中,莊子衿施施然地登場,一路走來坐在了我的對面。
我艱難地開了口:“我的相親對象不會就是你吧?”
莊子衿一揮手,眾妖精才各回各處。他抬手倒了杯酒,輕輕地抿了一口,才道:“不是。”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就聽他又道:“你的相親對象是富安居的少東家,你們尚書大人和他有點兒交情,就把這事告訴我了。”
“那他人呢?”
莊子衿淡淡地道:“被我下了點兒蒙汗藥,正睡著呢!”
嘿嘿,今天我倆真的是下藥組合。呸,這不是重點……我憤怒地拍桌而起,周遭妖精們霍地站起,用各種顏色的眼死瞪著我,我小腿一軟忙坐下來。
莊子衿被逗笑了,笑著笑著臉色又陰郁起來,像是學過變臉術,他說:“昨晚剛親了我,今日就跑來相親,容斂,你拿我當備胎,還是當傻子?”
轟的一聲,莊子衿的質問像是在我心上開了一個大洞,往里灌的有冷風,亦有花香。
相親不可怕,誰丑誰尷尬。
我聽說過這句至理名言,也做了心理準備,可當下的場景讓我渾身熱血狂奔,臉漲得通紅,通俗點說,我是害羞了。
我剛想說點兒什么挽救下局面,眼前的莊子衿眼睛突然一瞇,一個閃身環住我的腰身,腳尖一點破窗而出,飛身落在流水河的橋邊。
隨即,吉祥樓的屋頂整個碎裂開,黑鳥的身形擴大無數倍掠過吉祥樓,依稀見到坐在他爪子上的白絨絨的東西。
黑鳥沖到長東街的街角,一時間驚叫聲和呼喊聲此起彼伏。
“你把這個拿著,有了它,沒有妖精會傷你。”莊子衿松開我,往我手里塞了個圓形的、似玉非玉的東西,順手掐著我的臉,逼我看他,“我告訴你,容斂,你跑出來相親這件事兒還沒完呢!你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endprint
我疼得乖乖點頭,折身就跑,一路真的再沒遇到過什么危險。我在家門口的大槐樹下停下,摩挲著手里的東西,心中的波瀾逐漸平息。
黑鳥是吏部尚書,腿上坐的白狐貍是吏部侍郎,二妖在大庭廣眾之下前往長東街,為的還是之前那打架斗毆一事。
吏部侍郎的二大爺晨起死在了家中,被逼回了原形,渾身都是傷痕,看樣子是被棍棒所致,竟是被活活打死的。
妖精之間打架,誰會用棍棒?吏部侍郎立刻就想到了和二大爺有過過節的長東街小販們,頓時暴怒而起就伙同自家上司前去抓人。
長東街半條街都被翻爛,最后莊子衿喝退二人時,才陡然發現長東街數十個小販中丟了一半人,余下的人聲討著還人來。
妖精們喊著還二大爺的命來。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皇宮的御書房里。年輕的帝王眉宇舒展,似笑非笑:“容愛卿,接下來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第五章
這個深秋,長安城民間的矛盾迅速延伸到了朝堂。
朝上剩余的凡人不多,卻是擰成一股繩,倔強地反對妖精的所有奏本。自此,上朝時西邊是密密麻麻的妖精,東邊是零散的幾個凡人,整日吵得不可開交。
丞相作為朝上唯一一個拿得出手的凡人,一看這形勢不大好,在吵了半個月后又搞了個同僚聚餐。為了壯大聲勢,他把我和夏離這等平日不用上朝的小官也帶上了。
吉祥樓房頂重新修好,粉飾一新,整個二樓都被丞相包下來,座無虛席。
“有緣能做同事,大家要珍惜。來,干了這杯酒,為了我大楚的美好明天而奮斗。”丞相朗聲提議,回應他的是鴉雀無聲。
場面一時很尷尬。
我和夏離就在這種尷尬的場景中一直湊在一起吃、吃、吃,我又夾了一筷子椒鹽雞絲,夏離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怎么覺得那位大人想吃人啊!”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莊子衿臉色陰沉地喝著酒,看著這邊的視線銳利得能砍死人。我嘆了口氣,說:“準確地說,是吃我。”
“喲——”夏離拖長聲音,一臉八卦,我沒那個心思再解釋。
自打在長東街出事后,莊子衿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就像那日相親宴上他說的那席話都散在風里了一般。
我松了一口氣之余,心底泛著濃濃的失望情緒。
心情越不好,酒喝得越兇。酒壯慫人膽,這話實在不差,因為我竟拎著一壺酒直接殺到了莊子衿那桌,直接坐在了他的旁邊。
“容大人別來無恙啊!”莊子衿開口,這么客套的一句話被他說得滿是譏諷,也是很厲害。
我仰著頭,水汪汪的眼看著他發青的面龐,軟著聲音低低地開了口:“你說要找我算賬,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你都不來……”
我的眼睛只容得下眼前的人,我憂郁地靠在他的肩頭,晃著手里的酒壺,說著風靡大江南北的情話:“我有孤獨,也有酒,你跟我走嗎?”
我感受到耳畔莊子衿的呼吸變得有些濃重,再然后他就一把把我扛在肩頭,迷迷糊糊的我聽他道:“下官先去解決下個人問題,再來陪眾位大人。”
吉祥樓不遠處便有家悅來客棧,我斜斜地靠在床榻上,手指頭勾著他的腰帶,將酒壺遞過去:“子衿,你嘗一嘗。”
莊子衿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而笑開,細細密密地親著我的額頭:“容斂,你是想搞事情啊……”他微微移開臉,接過酒壺一飲而盡,將其隨意地拋在一旁。
唇瓣相接時,那股清冽的酒香夾雜著絲絲苦意糾纏在一處,我眼前一片清明開來,手卻不顧一切地環住他的脖頸。
外面虎嘯鷹嚎,凄厲地在周遭徘徊,我察覺到莊子衿身形一僵,一把將我推開。
上午還秋高氣爽,此刻天際卻沉沉似墨染,暴雨傾盆,洗滌著長安城的喧囂。
莊子衿身形已見搖晃,手剛好撐住窗前的小桌上,骨節泛著白,指尖有尖利細長的指甲探出,又被逼回。
他回頭,臉色已近蒼白,恨恨而言:“你給我喝了什么?”
我別開臉,咬著牙不言不語。疾風卷起,下一刻他已經到了我的面前,擒住我的脖頸,用力地掐下去。我的胸口悶悶的,幾欲窒息,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最后關頭他還是松開了。
穿著金絲鎧甲的禁衛軍將吉祥樓包圍,一直被假意關在五號牢房的、從大楚各地集結而來的捉妖師們亦是到了位。
莊子衿背生雙翅,從小小的窗口一沖而下,沒入天地間。
第六章
按理來說,我的戲份結束了,我應該退場,可我鬼使神差地又拐去了吉祥樓。
“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夏離見到我,蹙著眉問。
“里面情況如何?”
夏離嘆了一口氣:“本來算是占上風,可莊子衿一來就難辦了。猜到他厲害,沒想到會厲害炸了。”
之前用符紙試探莊子衿無效后,夏離說無外乎兩種解釋,一是,莊子衿是貨真價實的凡人,二是,莊子衿是一般符紙都不會對其造成傷害的妖族的高層。
按照妖精們對他的態度以及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可以確定莊子衿是第二種。
吉祥樓里的妖精們喝的酒中下了用“化形符”燒成的粉末,但凡妖族飲下后都會被逼回原形。而我手中拿著的那壺酒里更是放了十倍的量,引莊子衿喝下,可沒想到他仍能艱難地維持人形。
捉妖師門祭出各式法器將吉祥樓鎖住,在各種妖精的嘶吼中一道尖細悠長的狂嘯聲沖上云霄。
“不好!是妖王!”夏離臉色唰地一下白了,“妖王狂嘯,人界和妖界的大門會被撞開,完了,完了……”
像是為了印證夏離所言,地面劇烈地顫動著,有什么東西從遠處奔襲著涌來。
在長安城的妖精與人同受約束,而直接從妖界趕來的……昔年妖精禍亂人間,殘殺無辜百姓的種種在腦中翻滾,我推開夏離直接沖進了吉祥樓。
一瞬之間,吉祥樓里已經亂成一片。妖精們擠在一處,被莊子衿護在身后。他的眼底泛著猙獰的紅光,面色忽明忽暗,聲音有些喑啞詭譎:“你膽子倒是大得很,還敢往這兒來,怎么,想來看看你嘔心瀝血的結果嗎?”endprint
我忍著這股“他為刀俎,我心為魚肉”的痛感,咬著牙開口:“妖王引群妖入長安,到時候長安遍地橫尸,如此罪孽,妖王何以向六界交代?”
莊子衿輕聲笑了笑:“容斂,你不要倒打一耙,是你們先下手的,如今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誰?”
皇上雖然表面上積極響應和妖界合并,但心里是老大不愿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還是與人殊途的妖。
從一開始,皇上就謀劃著搞個大新聞,將進入長安城的群妖們打包送回老家。這一切的開端,便是長東街的那一件斗毆的事。
小小的一件事,像是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牽涉的人和妖精越來越多,最后終是變成不可調和的矛盾。
莊子衿身份有異,可誰都沒料到他居然就是妖王。
他說得沒錯,是我們沒想到這種種,這一切也真的是我們咎由自取。
這話成功地戳到我的痛點,痛得我智商都提高了,我說:“那堂堂妖王,一界之主,隱藏身份到朝中,你的目的是什么?不會是視察子民在外生存狀況這么偉大吧?妖王可敢說,如今這種場面不是你將計就計的結果?”
莊子衿沒有說話,也大可不必說什么了。
百妖群至,殺聲沸騰。
什么都來不及了。
我身子一軟,順著滑到了地上。
頭頂壓著一片黑影,有人蹲在了我的跟前,冷硬地道:“我只問你一句,若我只是莊子衿,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我怔怔地抬著頭,半晌才琢磨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喜上眉梢:“我說‘是的話,你會為了我,讓百妖回去嗎?”
話本子里都這么寫,不管是霸道的皇帝、仙君,還是妖魔,為了美人笑,江山節操皆可拋。
莊子衿淡淡地道:“不會。”
我垮下臉,捂著嘴哭出聲來。什么愛情不愛情的,去你二大爺的愛情啊!
第七章
人妖兩界的這場沖突涉及的范圍之廣,參與的人和妖的數目之多,場面之波瀾壯闊足以被載入六界史冊。
因為事情鬧得動靜實在是太大,驚動了六界和平委員會,其他幾界插手干預,費盡了唇舌終于讓戰亂平息停止。
兩界合并的可行性驟降為零,本來委員會想再過兩年讓魔界也并入兩界共存,如今倒是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最后以所有妖精回到妖界,兩界大門封閉,結束了這場浩劫。
兜兜轉轉的,皇上的設想到底實現了,卻是以大半個長安城都毀掉為代價。
對此,皇上倒是不在意地擺擺手:“人嘛,有收獲就得有付出,哪有那么多不勞而獲、天上掉金塊的好事情。”
今年第一場雪落下時,我被晉升為刑部尚書,掌一部大權。我進宮謝恩時,皇上把我叫去陪他下五子棋。
“容愛卿臉上的疑問可以寫一篇論文出來了,想問什么就問吧。”
我摩挲著白子,開了口:“群妖回到妖界的那一天,臣在人群里看到了原來刑部尚書那遠方的二大爺……他不是死了嗎?”
皇上哦了一聲:“那具白狐貍的尸體是在荒郊的山上找來的,上面添了點兒傷痕。”
“那長東街那些失蹤的小販呢?”
“被朕派人帶出長安去江南公費旅游了。”
我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果然有貓膩。
我是在莊子衿離開后才發現不對勁兒的,因為朝上大半的官員一下子都走了,我們幾乎人人都身兼數職,先把這段時間扛過去再說。
我兼掌戶部,在看此次浩劫呈上的明細里發現一件極為奇葩的事情。搞了一整日的大場面,最后兩邊居然是零傷亡。
這簡直是在特意逗我笑。
“其實,妖王是朕邀請來到長安城的。”皇上一語驚破天際,我整個人石化當場。
他陷入自我欣賞中,神秘地微笑著喃喃道:“本來嘛,兩界合并這種腦殘主意注定行不通,但若是不答應,一定會被扣上‘視六界和平于無物的帽子。朕就和妖王想了這么個主意,讓和平委員會知道,再這么下去,會有什么下場。不過就是演嘛,見血就不大好了……咦,容愛卿,你怎么不說話,在想什么?”
我揉了揉發僵的臉:“臣想靜靜。”
其實除了想靜靜,我還在想莊子衿。
皇上說妖王的真身是只背生雙翅的麒麟獸,渾身白毛,威風凜凜,若不是怕妖王咬人,他都想騎一圈了。
想起皇上那遺憾的表情,我就很想笑,笑著笑著卻忍不住眼眶泛了濕。
我想起秋雨過后的那一日的長安城,新得像是我從未見過。人妖兩界的大門前,莊子衿被百妖簇擁著踏入前,回頭看了看我。
我耳畔頓時縈繞起他曾問我的那句話:“若我只是莊子衿,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當他的背影逐漸消失,我才開了口:“我會。”
但你不只是莊子衿。
我自小苦讀詩書,學盡了三綱五常、忠君愛國,可我沒學過當遇到心動的人,該如何去抓住他,更不知道,當這個“人”都不足以稱之為人時,我該怎樣去面對自己的情感。
我不恥下問地去找我娘,她拍拍我的肩:“去相親吧!”
我:“……”
冬日的吉祥樓,東邊沒了紅楓,西北邊的流水河結了冰,雖然沒什么景致,但也是種蒼涼的美。
對面的男子矜持一笑:“在下與容大人同朝為官,若是姻緣可成,也能成就一段佳話。”
“夏離,你給我說人話!”
“哦。”夏離耳尖微紅,低聲嘟囔著什么。
我蹙眉:“你說啥?”
“他說他想和你湊合著搭伙過小日子。”雅間的門不知何時消失不見,莊子衿雙手環胸,下巴朝夏離揚了揚,“你,在本王還能好好說話的時候趕緊滾。”
夏離表示不服,莊子衿身后沖出幾個大漢架著他就走了。
“你……你怎么在這?”
莊子衿坐在方才夏離的位置上,哼了一聲:“來和你算上次偷偷去相親的賬,哦,順便把這次的也算上。這大冬天的,容大人還真是桃花朵朵開啊!”
我強壓住想抱住他的沖動,冷硬著回道:“和妖王無關。”
他倒不生氣,倒了兩杯酒:“為了彌補人和妖兩界因之前的沖突帶來的不愉快,貴界皇帝提議聯姻,我拒絕了,因為我早就找了個凡人妻子。”
我心下一凜,無意識地用指甲摳著手掌,面上擠出一個笑:“那,恭喜妖王了。”
莊子衿將酒杯推到我的面前:“不客氣,同喜。”
我一口酒差點兒噴出去:“哈?”
“我之前就把妖后的令牌給了你,就那塊圓圓的玉牌,怎么著,你想始亂終棄?”
他那目光太冷冽,大有我點頭就會弄死我的意思。我心頭甜滋滋的,臉頰緋紅地搖頭:“不,不會。”
莊子衿似是松了一口氣,臉色終于從臘月寒冬回到花開春日,又為我添了杯酒:“這下咱們來算算你背著為夫偷偷相親的賬,我告訴你,你不親我一口,咱們就沒完。”
……
外面寒風凜冽,雪花飄飄揚揚,可心的角落處卻有株桃樹悄然開了花。
桃花哪用朵朵放,只一朵開就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