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忘卻”的仇恨：這段祖孫情無關血緣

清流+小柳

一夜之間，兒子慘死，最疼愛的孫子不僅成了孤兒，還是殺子仇人的孩子，這是楊全才夫婦要面對的殘酷事實。可是當養了幾個月的孩子在別人家沒能得到很好照顧時，楊全才夫婦硬是放下仇恨，將“孫子”撫養長大。十三年后，孩子的母親，也就是殺子仇人出現了，這對夫妻又將如何抉擇？

兒子身亡，孫子竟是仇人的孩子

2002年9月15日上午九時左右，廣東省河源市龍川縣隆鑫小區，49歲的楊全才和妻子蔣小妹抱著10個月大的孫子楊雷，前往住在同一小區4棟的兒子楊偉軍家，兒子說了他今天要帶孩子去打預防針。

楊全才用鑰匙打開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煤氣味，只見床上只有楊偉軍一人，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他讓妻子趕緊叫救護車。兒子被送往醫院后不久，就被告知搶救無效離世。醫生初步判斷死者是生前服用了安眠藥后又煤氣中毒而亡。楊全才覺得蹊蹺，兒子不可能自殺！于是報了警。不久，在附近一家酒店做客房服務員的兒媳周敏下夜班后趕到醫院。見到丈夫的尸體，她的嚎哭聲響徹醫院。

8天后，令人震驚的消息從警方傳來，楊偉軍的死亡系他殺，作案嫌疑人是周敏和她的情夫黃錦文！

原來，當年在深圳一家酒店工作的周敏和工友兼老鄉楊偉軍相戀時，就和前男友黃錦文藕斷絲連。在懷上孩子后，她不確定是誰的。一番斟酌后，周敏選擇了與楊偉軍結婚，隨后夫妻倆回到河源市。婚后，夫妻倆經常因瑣事爭吵。后來做藥品推銷的黃錦文到河源市開拓市場，他在QQ上聯系上周敏，兩人很快舊情復燃。周敏提出離婚，楊偉軍堅決不同意離婚：“拖也要拖死你！”兩人關系越來越惡劣。事發的前一天晚上，楊偉軍發現周敏和前男友黃錦文暗地里有來往，憤怒的他打了周敏兩巴掌，還揚言要找黃錦文算賬。周敏于是向黃錦文提出，要先發制人把楊偉軍弄死，黃錦文同意了。

第二天，周敏買來安眠藥，放到楊偉軍的水杯里，結果楊偉軍一直沒喝水。晚上，周敏要去上夜班了，她把家里的鑰匙放在門口的鮮奶箱里，凌晨兩點左右黃錦文拿鑰匙偷偷開門，見楊偉軍酣睡不醒。（估計是喝了幾口放了安眠藥的水）于是，他上前用枕頭捂住楊偉軍的口鼻……隨后，黃錦文還偽造了煤氣中毒的現場。

兒子死得太慘了，蔣小妹一夜之間頭發都白了。案情真相大白，在當地引起極大反響。楊偉軍的一個朋友提醒楊全才夫婦，要他們去給孩子做個親子鑒定。夫妻倆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祥之感涌了上來。2002年12月，楊全才抱著孫子去廣州市親子鑒定中心做了鑒定。結果出來：楊雷與楊全才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尚未痊愈的傷口上，又被狠狠地捅上一刀，這一次的傷害，痛到骨髓！

拿到結果的楊全才來到兒子墓前，老淚縱橫：“兒啊，你說你命怎么這么苦，遇到這么個女人……”當楊全才回家后將鑒定結果拿給老伴看時，蔣小妹像被蜇了一下，撒手將楊雷放到沙發上，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夫婦倆不僅要面對喪子之痛，還要面對襁褓中仇人的孩子，心情說不出的復雜。

2003年5月，楊偉軍被殺案在河源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一次開庭，當在庭上看到殺害兒子的兩名兇手時，楊全才夫婦恨得牙癢。回到家面對“孫子”，蔣小妹咬牙切齒地說：“送走吧，看著他我就想起兒子慘死的樣子。”楊全才說：“咱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夫妻倆決定將小楊雷送到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身邊。

放不下的牽掛，爺爺奶奶遠走他鄉

2003年6月，楊全才抱著楊雷找到周敏的父母，周敏收監后，她久病的父親已離世，母親也中風偏癱了，哪里還有精力照顧襁褓中的孩子。楊全才又托人將孩子送給黃錦文的家人。黃錦文家住河源市龍川縣，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哥哥，哥哥也有兩個孩子，勉強接受了楊雷。

把孩子送走后，楊全才夫婦以為心里會輕松，可他們卻沒有睡一個安穩覺。原來，楊雷出生后，周敏不愿意喂母乳，孩子滿月后就由楊全才夫婦抱回家喂養。蔣小妹和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孩子走了，她的心也空了。幾個晚上，她都輾轉難眠。多可愛的孩子啊，胖嘟嘟的，一逗就咯咯地笑；楊全才在小區經營一個副食品店，每天晚上打烊后回家，雷雷見到他就會樂顛顛朝他身上撲……

唯一的兒子死了，“孫子”也沒了，楊全才都不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有什么意義。蔣小妹的意志完全垮了，她甚至打定主意，跟隨兒子一起去。不過在死前，她忍不住想去看看“孫子”。沒想到，當蔣小妹找到黃錦文哥哥家后，卻得知孩子已經被他送到鄉下一戶村民家。蔣小妹回家后將這件事告訴了丈夫，楊全才沉默不語。

熬了兩天，蔣小妹提出想去看看孩子，楊全才默許了。當他們找到孩子時，“孫子”已經瘦得皮包骨。收養人告訴蔣小妹：這個孩子自從來到他們家天天生病。得知孩子是蔣小妹的“孫子”，對方趕緊將孩子交給她。蔣小妹抑制不住淚水，一把將他抱起。楊雷的哭聲更大了，仿佛用哭聲訴說著無比的委屈和思念。楊全才嘆息說：“算了，抱回家吧。”

楊全才的妹妹楊全英得知哥哥把殺人兇手的孩子帶回家，跑來質問哥嫂：“你們忘了軍軍是怎么死的嗎？你們每天看著這個小東西，不膈應……”見哥嫂不語，楊全英氣得掉頭就走，還撂下一句話：“只要這個小東西在家一天，我就一天不登你家門。”

孩子回來了，寂靜的家再次恢復了從前的忙碌和活力。可是當他們帶著孩子到小區散步時，總會迎來旁人異樣的目光。有次，楊全才因和顧客發生了糾紛，被對方嗆道：“算了，我今天不想跟你這種養仇人的‘憨居（廣東話愚蠢人）計較了……”楊全才氣得差點和他打起來。

2003年12月，黃錦文被河源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周敏辯稱楊偉軍沒有喝放有安眠藥的水后，她已放棄殺害楊偉軍的念頭離開了家，只是忘了把鑰匙拿走。是黃錦文不甘心，將楊偉軍殺害。由于沒有周敏指使黃錦文殺害楊偉軍的確鑿證據，最后，周敏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得知判決結果，楊全才夫妻倆來到兒子墓前，告訴了楊偉軍這個消息。楊全才請求兒子同意：“雖然雷雷不是你的孩子，可是你生前是那么疼愛他，如今他沒人要，我和你媽媽決定將他撫養成人，畢竟孩子是無辜的……”擔心孩子長大后會知道真相，楊全才和妻子商量后，決定帶著雷雷離開河源。

2004年春節后，楊全才處理好河源的店鋪和房子后，夫妻倆帶著楊雷來到廣州市租住在海珠區鳳和城中村。楊全才在海珠區一家環衛所做起了臨時環衛工，蔣小妹則全心照顧楊雷。雷雷會爬了，會走了，每一個成長都令他們欣喜不已。學說話時，雷雷發出的第一聲呼喊竟然是“奶奶”，蔣小妹寵溺地將“孫子”摟在懷里。

孩子一天天長大，費用也在不斷增加。楊全才做環衛工人一個月才2000多元，加上河源的房屋出租的租金1000多，但祖孫三人在廣州租房、雷雷的奶粉等都是不小的開銷，日子過得十分艱難。為了維持生計，楊全才下班后就去撿廢品。2006年，孩子上幼兒園后，蔣小妹又找了一份照顧寡居老人的鐘點工。夫妻倆雖然辛苦，可聽到孩子甜甜地叫“爺爺奶奶”時，他們覺得一切都值了。孩子一天天長大，無數次好奇地問：“我的爸爸媽媽呢？我從哪里來呢？”楊全才憐愛地撫摸著孫子的頭說：“你爸媽都在國外工作，等你長大了，他們就會回來了。”這時，蔣小妹就會轉過頭抹淚。

跨過仇恨之海，“爺爺奶奶”是永遠的血親

很快，楊雷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由于戶口不在廣州，他需要交一大筆借讀費。不得已，楊全才只得向妹妹求援。看著哥嫂為了養這個孩子，雖然蒼老了許多，卻精氣神十足，特別是兩人看著孩子時，臉上洋溢起幸福、滿足的笑容，楊全英那一刻突然理解了哥嫂的決定：從道理上講，楊雷是殺子仇人的孩子，但是從感情上來說，他更是兩位老人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寄托。如果不是咬著牙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哥哥嫂子的精神可能早就垮了！

在楊全英的幫助下，楊雷順利進入海珠區一所小學就讀。乖巧懂事的他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深受老師和同學喜歡。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自己的身世越來越好奇：“我爸爸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么他們到現在都不給我寫信，也不給我打電話？為什么他們過年也不回家……”楊全才夫婦很不安，擔心孩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該怎么給他解釋？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楊雷鼻青臉腫地回到家中。原來，他告訴同學自己的父母在國外工作時，遭到大家的嘲笑。同學們笑他：“你爸媽在國外賺大錢，還會讓你這身打扮？他們給你寄過什么好吃的沒有……”看著自己全身上下穿的都是別人接濟的衣服，楊雷感到屈辱，憤怒的他和同學打了起來。

回家后，楊雷沖進自己的房間，哇哇大哭。得知原委，蔣小妹把楊雷摟在懷里，也淚流不止。

楊全才想到自己所在的環衛所有個工友的兒子在香港讀書，便支付給工友一筆錢，讓他托兒子從香港給楊雷寄一套衣服來。收到衣服，楊雷得知是“爸爸媽媽”從國外寄給他的，興奮得抱著衣服睡覺，第二天原封不動帶著去了學校，向同學證明，他沒有說謊。見孩子如此開心，楊全才又如法炮制，四處找關系讓人從國外給楊雷寄東西。可令他們不安的是，隨著孩子漸漸懂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楊雷再也不吵著要爸爸媽媽了。

楊全才和妻子擔心楊雷聽到了什么，可試探了幾次，好像并沒有。楊雷小學畢業那年，楊全才又如法炮制，找人從國外給他寄回一些零食。沒想到，這一次楊雷拿到東西后，卻沒有預期的興奮。楊全才追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楊雷拉著爺爺奶奶的手說：“你們不用為了讓我開心再騙我了，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根本不在國外工作。我不稀罕別人有爸爸媽媽，我有爺爺奶奶就夠了。”

原來，爺爺說楊雷的父母在澳大利亞工作，奶奶卻說在美國，而每次給他的禮物都是從不同的國家郵寄過來。楊雷知道爺爺奶奶肯定是怕他傷心而騙了他，懂事的他漸漸不再追問，怕爺爺奶奶為難。

孩子如此懂事聽話，出乎楊全才夫婦的預料，夫妻倆抹著淚對視。那一刻，他們知道當年那個決定沒有錯，就是再難再苦，也要把孩子培養成才。

2016年的一個周末，楊雷回到家中，對爺爺奶奶說：“有個姓周的阿姨說是我們家的親戚，買了很多東西到學校來看我。”楊全才夫婦心里一驚，楊雷進一步描述對方的長相，他們確認，這個女人就是周敏！蔣小妹控制不住驚惶的心情說：“我們家沒這樣的親戚，你千萬別理她，她就是個騙子！”原來，一年前，周敏因為在監獄表現良好，立功減了一年刑，于2016年9月出獄了。她四處打聽兒子的下落，最終找到楊全英，懇請她能夠告知楊雷的下落。出于想幫哥嫂減輕負擔的私心，楊全英告訴了她地址。周敏找到學校后，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兒子。

楊全才氣憤地對妹妹大發一頓脾氣，揚言要斷絕往來，并準備趕緊找個地方搬家，可孩子轉學是個麻煩事。就在夫妻倆躊躇時，等不及的周敏竟然找上了門。那天，蔣小妹出門準備買菜，一個女人迎面跪在面前。蔣小妹一愣，隨即揚起手中袋子打過去，哭喊道：“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居然有臉來找我們！”屋內的楊全才聽到后，趕緊出來拉住老伴，冷靜地對周敏說：“我們不想見到你！雷雷從小就知道，他的爸爸媽媽死了，記住，是死了！”周敏不避不讓，垂首道：“我是個罪人，就當我死了也行。我只是來感謝你們撫養了雷雷。”蔣小妹厲聲道：“不許你提我的孫子！再敢騷擾我孫子，我跟你拼命！”周敏哭著說對不起，淚眼滂沱地離開了。

當晚，楊全才對老伴說：“我們老了，總有一天會走。周敏雖然可惡，畢竟是雷雷的親媽，咱們就告訴孩子真相吧。”蔣小妹流著淚答應了。

2016年的“十一”，楊全才夫婦帶著楊雷坐上了回河源的大巴。這是他們第一次帶著楊雷回老家。他們告訴楊雷，這里是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那個叫周敏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沒想到楊雷說，那個女人對他的種種舉動，讓他覺得這個人可能就是自己的媽媽，但爺爺奶奶似乎不喜歡她，他就不敢相認。

看著懂事的孩子，楊全才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思忖許久，他還是不敢告訴孩子當年那殘忍的真相，只得騙楊雷：“你父母當年犯下不可饒恕的錯，都被警察抓了，如今，你母親已經放出來了，她找到你，想和你相認。”楊雷費解地問：“爺爺，那我和你們是什么關系呢？”楊全才囁嚅著答道：“親人關系。”

楊雷愣愣地看著他，楊全才索性再狠心一點，告訴他：“我和你奶奶想把你交給你媽媽……”楊雷一聽大哭起來，緊緊拉著楊全才的手說：“不，爺爺，你們不要丟下我。我不要和媽媽一起，我不想離開你們……”楊全才和蔣小妹也老淚縱橫。

2017年1月，當周敏再次找到楊雷時，楊雷主動說：“我知道你是我媽媽，可是我不會離開爺爺奶奶，你如果真的是我媽媽，可以經常來看我，我也可以去看你，爺爺奶奶撫養我太辛苦了，你以后有能力就幫幫他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如此感恩和懂事，讓周敏慚愧不已，她流著淚答應了。

2017年4月的一天，蔣小妹買菜回家后，發現門縫下面有一個信封，她拆開一看里面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封信。原來是周敏留下的，她在信里說：“這是我僅有的積蓄1萬元，希望你們能收下。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彌補我對你們犯下的罪，你們的恩情我也沒辦法償還，感謝你們把雷雷培養得這么好，我希望他能陪在你們身邊幫我贖罪……”后面她還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晚上，楊雷放學回到家，他拿著卡和信詢問爺爺，楊全才沉默了半晌，艱難地開口說道：“有些事，等你長大了就會有答案了。”

2017年10月底，筆者采訪楊全才時，他正在清掃街邊落葉，楊雷推著垃圾斗車在幫忙。秋風起，金黃的落葉飛舞起來，少年放下斗車，伸手抓著空中的落葉，秋日的陽光打在他身上，他的臉上，洋溢著歲月靜好的微笑。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