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由于精力與時間有限,我一般不輕易接受翻譯的約稿。但是當阿蘭·德波頓的《哲學的慰藉》一書送到我手上后,一翻閱,立刻就被吸引住了。首先是文字,后來才是內容。說來慚愧,我也算是主修英國文學出身,在大學上的基礎課程是從莎士比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作品。較之詩歌、戲劇,我更偏好小說和散文。但是一出校門,我的工作就與文學絕緣,雖做了不少翻譯工作,卻多為政治性的文獻、資料以及口譯,少有文采可言。近20年來,我的專業是國際政治研究,所讀書刊文章很少在文字上有特點,而且大量是美國人的著作。在這個領域內,我讀到的真正上乘的英文作品是丘吉爾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回憶錄,在遣詞用字上有不可言傳之妙。
這一次,這本小書的文字使我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那種典型的英式散文風格,簡潔而優雅,機智而含蓄,能用小字眼就不用大字眼,慣以輕描淡寫代替濃墨重彩,給讀者留有回味的余地,這些都深得英國古典散文的精華。
我一向認為,一種臻于上乘的文字首先是本土的,不是洋腔洋調的,中文如此,其他國家的文字也如此。因為每一個有悠久文明的民族的語言都是經過千錘百煉,才形成自己特殊的審美和表達方式。每一種文字本身又有文、質、雅、俗之分。凡上乘的文字,大多讀來明白曉暢,看來樸素無華,修辭卻極有講究,越是如此,要精確傳神地譯成別國文字就越是難乎其難。正是這本小書的這一特點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使我躍躍欲試,于是就知難而上了。
當然,本書的吸引力與難譯之處不僅在于文字,更在于內容。這是一本介紹幾位哲學家及其思想的非學術性書籍,既像寫自己讀書心得的隨筆,又像普及知識的“科普”作品。人物的挑選、切入的角度和思想的詮釋都憑作者的個人興趣和理解。如果不以學術性著作的標準來要求(本來就不是),我覺得本書絕不是“戲說”,表達方式雖然活潑俏皮,作者的態度卻是相當嚴肅的。可以相信,他對所涉及的哲學著作是認真讀過,并經過自己思考的。
在作者看來,哲學最大的功能就是以智慧來慰藉人生的痛苦。這痛苦有主觀自找的,例如名韁利鎖,欲壑難填;有外界強加的,例如天災人禍,種種不公平的遭遇。但是在哲學家那里都可以找到解脫之道。
作者阿蘭·德波頓生于1969年,寫此書時才30出頭,而書中所顯示的學養、見識和開闊的視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在中年以上。繼而一想,也不奇怪,我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成名的作家、思想家、學問家也不過這個年齡,而且這些前輩在深厚的國學功底之外還有西學背景。實際上一個人的文化底蘊應該在20歲左右,甚至更早,就已奠基。
德波頓生于瑞士,由于其父母特別喜歡英國,8歲就被送到倫敦上寄宿學校,4年后全家人移居倫敦。他最早學的是法語,現在以英語寫作為主,同時通曉法、德、西班牙語。從這本書來看,他大約至少能讀希臘文和拉丁文。18歲入劍橋大學,正式學歷為劍橋大學歷史系畢業。對學校的課程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好在學業比較寬松,他有足夠的時間隨心所欲地博覽群書,自學成才。
整個大學期間他主要依靠大學圖書館和附近一家書店獲取資料,他父母給他開了一個賬戶,隨他自由買書(后來他買書之多令父母后悔當初的慷慨決定)。他讀書不是被動地接受知識,而是尋找一種表達方式,為此徜徉于文學、藝術、美學、哲學、心理分析之間,上下古今求索,從中邂逅知音,產生共鳴,在跨越千年的著作里欣然找到深得我心之感,逐步接近了自己的目標。這樣,上大學不是為求學位,而是為一個讀書的氛圍;讀書不是為了日后求職,而是幫他找到自己獨特的創作模式。所以,他不愿把他的寫作歸入任何一類。
德波頓在各種報紙雜志上發表的文章很多,22歲開始出版第一部作品,是小說體裁,以后兩部也是小說。但是正如前面講的,他寫小說力求打破講故事和表現情景的傳統模式,探索情景背后的所以然,以求弄明白各種人際關系后面的動力。他最喜愛的、能引起共鳴的作家之一是普魯斯特。他的第4部著作《擁抱似水年華》,是從文學通向哲學的橋梁,這本書使他名聲大噪,由此引出下一部《哲學的慰藉》。
如果說他的小說是寓哲學探索于文學創作之中,那么這本書則是用文學筆法寫哲學。為什么在漫長的哲學史上偏取這幾個人,作者說就因為這幾個人他能讀懂,令他喜歡。更深一層的意思就是,他認為哲學家的偉大不在于高深莫測,而在于能與常人對話。他以自己駕馭文字的才華把通常是枯燥晦澀的哲學思想寫得生動活潑且通俗易懂。另一方面,他要通過哲學家之口,告訴人們思想的重要。人生道路上遇到種種問題,不假思索憑本能做出反應,與通過思考理性地對待,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在他看來,哲學如龍蝦,外面有一層硬殼,還有應該剔除的污垢,但是里面的肉卻是美味而營養豐富的。《哲學的慰藉》的作用就如給龍蝦剝殼的鉗子和掏肉的長鉤。他思接千載,馳騁跳躍于古今,把古人的思維展示在現代人物和時髦的生活方式之中,最終得出結論:人性在某些方面是永恒的,因而有些哲理也是永恒的。
這本書的確很難歸類,無以名之,我且名之曰才子書。歐洲知識分子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就是浸潤在歷史積淀深厚、豐富多彩、和而不同的文化之中。他們通曉幾種歐洲語言是尋常事,不少人自幼就有機會在這片古老而現代的大地上遍游名勝古跡。歐洲的教育制度雖然也受現代專業化的影響,但人文領域內的通才教育傳統和氛圍還是比高度功利化、市場化的美國教育制度多一些文化底蘊。
德波頓正是在這種文化土壤中生長的幸運兒。他自稱早年受的是嚴格而規范的教育,上大學之前到法國游歷了幾年,愛上了法國文化的浪漫主義氣質,因此到了大學,力圖擺脫英式傳統的束縛,尋求自由創作。事實上,正因他有嚴格規范的底子,才能在18歲之后這樣自由自在地思而學、學而思,有能力鉆進那“龍蝦”的硬殼,盡情地吸收歐洲文明的營養,并與他人分享。他那簡潔的文字也是經過這種錘煉的結果。有人說他的思想接近“前衛”“后現代”,他特別強調不能認同那種佶屈聱牙的文風。他在書中還借蒙田之口告訴讀者,不要被那些晦澀難懂的書唬住,那多半是作者缺乏表達能力之故。這一點也令我感到古今中外相通,切中時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