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十九）

鐘振振

水龍吟

[明]孫承宗

平章三十年來，幾人合是真豪杰。甘泉烽火，臨淮部曲，骨驚心折。一老龍鐘，九扉魚鑰，單車狐搰。念山河百二，玉鐔罷手，都付與、中流楫。 快得熊羆就列。更雙龍、陸離光揭。一朝推轂，萬方快睹，百年殊絕。玄菟新陴，盧龍舊塞，賀蘭雄堞。看群公撐住，乾坤大力，了心頭血。

關(guān)于“臨淮部曲”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臨淮，西漢郡名，今在安徽盱眙縣西北一帶地區(qū)。部曲，行伍部隊(duì)。姜夔《凄涼犯》詞：‘似當(dāng)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330頁）

按：“臨淮”，這里不應(yīng)是地名，否則與下“部曲”一詞無法搭配。因?yàn)椤安壳币话阒慌c其統(tǒng)帥發(fā)生關(guān)系，而同地名不大相干。南朝宋鮑照《代東武吟》詩：“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唐袁瓘《鴻門行》詩：“將軍行失勢，部曲遂無功。”王昌齡《塞下曲》詩四首其四：“邊頭何慘慘，已葬霍將軍。部曲皆相吊，燕南代北聞。”高適《送渾將軍出塞》詩：“至今部曲燕支下。”宋徐鉉《從兄龍武將軍歿于邊戍過舊營宅作》詩：“笙歌卻反烏衣巷，部曲皆還細(xì)柳營。”沈遼《過商翁墓》詩：“愁煙半鎖黃茅壟，部曲誰尋舊將旗？”晁補(bǔ)之《送龍圖范丈德孺帥慶》詩：“女郎山下萬貔貅，部曲肥馬身輕裘。”元王惲《張九元帥哀辭》十三首其九：“眼中部曲渾依舊，不似樓船入海時。”明貝瓊《次韻方文敏秋興》詩五首其二：“使者旌旗分道出，將軍部曲凱歌還。”劉炳《吊晉安將軍歌》詩：“部曲凄涼白發(fā)稀，甘棠猶指將軍樹。”皆是其例，并可參看。

竊以為此詞中的“臨淮”，本義應(yīng)當(dāng)是指唐代名將臨淮王李光弼。《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jì)》載：“寶應(yīng)元年……五月……丙戌……李光弼進(jìn)封臨淮王。”又卷一一〇《李光弼傳》載：“李光弼，營州柳城人。其先契丹之酋長，父楷洛，開元初左羽林將軍，同正朔方節(jié)度副使，封薊國公，以驍果聞。光弼幼持節(jié)行，善騎射，能讀班氏《漢書》。少從戎，嚴(yán)毅有大略……（天寶）五載，河西節(jié)度王忠嗣補(bǔ)為兵馬使……邊上稱為名將。”又載其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中屢建奇功。《新唐書》卷一三六《李光弼傳》亦載：“光弼用兵，謀定而后戰(zhàn)，能以少覆眾。治師訓(xùn)整，天下服其威名，軍中指顧，諸將不敢仰視。初與郭子儀齊名，世稱‘李郭，而戰(zhàn)功推為中興第一。”而其借代義，則應(yīng)當(dāng)是指明代后期戍守遼東，抗擊蒙古、女真族入侵，屢立戰(zhàn)功的名將李成梁。《明史》卷二三八《李成梁傳》載：“李成梁字汝契。高祖英，自朝鮮內(nèi)附，授世鐵嶺衛(wèi)指揮僉事，遂家焉。成梁英毅驍健，有大將才。家貧，不能襲職，年四十猶為諸生。巡按御史器之，資入京，乃得襲。積功為遼東險山參將。隆慶元年，土默特入永平，成梁赴援有功，進(jìn)副總兵……四年九月，錫林阿大入遼東，總兵王治道戰(zhàn)死，擢成梁署都督僉事代之……（萬歷五年）論功封寧遠(yuǎn)伯……成梁鎮(zhèn)遼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帝輒祭吿郊廟，受廷臣賀。蟒衣金繒，歲賜稠迭。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李成梁與李光弼同姓，二人皆有北方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且皆為名將，皆在漢族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戰(zhàn)爭中立有赫赫戰(zhàn)功，故用李光弼來代指李成梁是十分貼切的。這也是古典詩詞的常用技法，古典詩詞向來就有用古代名人來代指當(dāng)代同姓賢者的慣例（當(dāng)然，除了姓氏相同之外，還須考慮其他一些方面的相似性，如同是文人、同是武將，等等）。

李成梁，生于1526年，卒于1615年。此詞作者孫承宗，生于1563年，卒于1638年。孫承宗比李成梁年輕37歲，二人生活的時代，有52年相交集。孫承宗在天啟、崇禎二朝亦曾兩度經(jīng)略遼東，其所統(tǒng)轄的將領(lǐng)與軍隊(duì)中，多有當(dāng)年李成梁舊部的后人。因此，孫承宗此詞言及李成梁及其“部曲”，自是順理成章之事。

望湘人

[明]陸宏定

記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zhuǎn)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鐘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湘羅，怕助風(fēng)霜易老。 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guān)山路杳。才攜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云繚繞。悔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

關(guān)于“悔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蘼蕪]多年生草，莖高尺許，夏月開小花，五瓣色白，有清香。古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遇故夫。”（同上，第375頁）

按：原注對“蘼蕪”的解說，似未得要領(lǐng)。要讀懂這兩句，須知道“蘼蕪”的別名。《爾雅·釋草》曰：“蘄茝、蘪蕪。”宋邢昺《疏》曰：“《本草》：……一名‘江蘺。”而“江”，古音讀“剛”。“江蘺”，諧音便是“剛離”。古詩所謂“上山采蘼蕪”，正寓“剛離”之意，于是乃引出次句“下山遇故夫（女主人公已離異的前夫）”。陸宏定詞則取“離別”之義，“悔不剪”江蘺這種草，其實(shí)就是悔不該離家遠(yuǎn)行的意思。卻說得非常藝術(shù)：由于當(dāng)初未剪除江蘺這種草，結(jié)果它不知牽惹起自己和妻子多少離別的愁懷！“蘼蕪”前著以“春雨”二字，是因?yàn)椤按河辍敝械慕y滋長得很快；同時也有暗點(diǎn)自己離開家的季節(jié)是春天的意思。

唐白居易《湖上醉中代諸妓寄嚴(yán)郎中》詩曰：“笙歌杯酒正歡娛，忽憶仙郎望帝都。借問連宵直南省，何如盡日醉西湖。蛾眉別久心知否，雞舌含多口厭無。還有些些惆悵事，春來山路見蘼蕪。”姚合《欲別》詩曰：“山川重疊遠(yuǎn)茫茫，欲別先憂別恨長。紅芍藥花雖共醉，綠蘼蕪影又分將。鴛鴦有路高低去，鴻雁南飛一兩行。惆悵與君煙景迥，不知何日到瀟湘。”宋梅堯臣《送玉汝》詩曰：“談笑去拘忌，乃見相與深。風(fēng)騷得往返，但見非知音。明日車馬北，豈不動離襟。春風(fēng)蘼蕪綠，別恨生遙岑。”明王恭《漫興》詩曰：“亂山波上遠(yuǎn)，片片似修眉。山下蘼蕪草，春來感別離。”金幼孜《送武安同福安柩歸西江》詩二首其二曰：“天地?zé)o情白日悲，臨岐相送忍相違。江南草綠蘼蕪怨，腸斷東風(fēng)哭子時。”史鑒《登吳興慈感寺閣》詩曰：“亭亭高閣倚斜暉，廿載曾從此地歸。往事已隨春草換，重來似覺故人稀。孤城近水青山映，遠(yuǎn)樹和云去鳥微。欲系扁舟嗟未得，蘼蕪新綠釣魚磯。”沈天孫《春日送七寶娣歸寧》詩曰：“一曲《驪歌》淚暗垂，香車陌上過春荑。關(guān)情最是蘼蕪草，何必楊枝綰別離。”凡此“蘼蕪”，似均有取其別名“江蘺”及諧音“剛離”之意，可以參看。endprint

風(fēng)流子 上元風(fēng)雨

[明]金堡

東皇不解事，顛風(fēng)雨、吹轉(zhuǎn)海門潮。看煙火光微，心灰鳳蠟，笙歌聲咽，淚滿鮫綃。吾無恙，一爐焚柏子，七碗覆松濤。明月尋人，已埋空谷，暗塵隨馬，更拆星橋。 素馨田畔路，當(dāng)年夢、應(yīng)有金屋藏嬌。不見漆燈續(xù)焰，蔗節(jié)生苗。盡翠繞珠圍，寸陰難駐，鐘鳴漏盡，抔土誰澆。問取門前流水，夜夜朝朝。

關(guān)于“淚滿鮫綃”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鮫綃]《述異記》：‘南海出鮫綃，一名龍紗，以為服，入水不濡。”（同上，第380頁）

按：這里的“鮫綃”，是女子所用巾帕的藻飾詞，故以“淚滿”為言。此義屢見于宋以來詩詞中，如宋晏幾道《探春令》（綠楊枝上曉鶯啼）詞曰：“為少年、濕了鮫綃，帕上都是相思淚。”周邦彥《鬢云松令》（鬢云松）詞曰：“檀板停時君看取。數(shù)尺鮫綃，半是梨花雨。”陸游《釵頭鳳》（紅酥手）詞曰：“春如舊，人空痩，淚痕紅浥鮫綃透。”吳文英《鶯啼序·詠荷和趙修全韻》詞曰：“乍濕鮫綃，暗盛紅淚。”陳允平《江城子》（東風(fēng)吹恨上眉彎）詞曰：“淚薄鮫綃，零露濕紅蘭。”元白樸《念奴嬌·壬戌秋泊漢江鴛鴦灘寄贈》詞曰：“聚淚鮫綃，畫眉螺黛，總在歸時節(jié)。”邵亨貞《沁園春·美人目》詞曰：“難忘處，是鮫綃揾透，別淚雙零。”明林鴻《金陵寄紅橋》詩七首其六曰：“傷春雨淚濕鮫綃，別雁離鴻去影遙。”聶大年《卜算子》詞曰：“粉淚濕鮫綃，只恐郎情薄。”沈宜修《滿庭芳》（玉樹香浮）詞曰：“腸斷鮫綃帊上，休回首、枉自魂驚。”皆是其例，可以參看。

關(guān)于“不見漆燈續(xù)焰，蔗節(jié)生苗”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蔗節(jié)生苗]《群碎錄》：‘宋神宗問呂惠卿曰：何草不庶生，獨(dú)于蔗？庶出何也？對曰：凡草種之則正生，此蔗獨(dú)橫生，蓋庶出也。蔗節(jié)生苗即指此。”（同上，第381頁）

按：此注及引文，似未得要領(lǐng)。這里的“蔗節(jié)”，是古墓中陪葬的食品。南朝宋謝惠連《祭古冢文》曰：“東府掘城北塹，八丈馀得古冢。……棺上有五銖錢百馀枚，水中有甘蔗節(jié)及梅李核、瓜瓣，皆浮出，不甚爛壞。銘志不存，世代不可得而知也。公命城者改埋于東岡，祭之以豚酒。既不知其名字，遠(yuǎn)近故假為之號曰‘冥漠君云爾。”又曰：“蔗傳馀節(jié)，瓜表遺犀。”又，宋岳珂《桯史》卷一《晉盆杅》曰：“余居負(fù)山，在湓城之中。……慶元元年五月，大雨其巔，古冢出焉。初僅數(shù)甓流下，其上有刻如瑞草，旁著字曰‘晉永寧元年五月造。……居數(shù)日而山堲周半，墮骨發(fā)，棺槨皆無存矣。兩旁列瓦碗二十馀。左壁有一燈尚熒熒，取之即滅，猶有油如膏，見風(fēng)凝結(jié)，不可抉。碗中有甘蔗節(jié)，它皆已化。……蕭統(tǒng)《文選》吊冥漠君文（按，《文選》卷六〇錄有謝惠連《祭古冢文》）亦有蔗，意其殽核之所重云。”又，元方回《雪中憶昔》詩五首其二曰：“定應(yīng)冥漠猶遺恨，蔗節(jié)瓜犀啟夜邱。”自注：“魏京尹墓亦為盜所發(fā)。”又《泛湖遇雨戲?yàn)槎藤x》曰：“彼割據(jù)于五季，若錢氏之?dāng)?shù)王。渺丘壟之無跡，愴松楸其可傷。涸銀海而出金椀，穴狐兔而上牛羊。豈不亦雄杰一時兮，終若雍門之泣孟嘗。賦梅處士，妙解影香。骨可以腐，千古不亡。郁孤山其硉矹，擁萬樹之青蒼。罔蔗節(jié)之遺恨，保故封猶苦堂。”又《普同塔記》曰：“惟革除鼎布以來，胤嗣于其所先，配儷于其所偶，輿仆于其所事，交朋于其所知，蓋有訃而莫臨，暴而弗殣者，不止蔗節(jié)瓜犀之感。”此詩文皆用謝惠連祭文為典故。

“不見漆燈續(xù)焰，蔗節(jié)生苗”，當(dāng)是喻指人死不能復(fù)生。

關(guān)于“鐘鳴漏盡”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鐘鳴漏盡]指長夜將曉的時候。”（同上，第381頁）

按：注者所言，是“鐘鳴漏盡”的原始義。但金堡此詞，用的卻是它的引申義，或曰比喻義。這里不是說“長夜將曉”，而是以夜之盡喻言人之死，故下文緊跟著便說“抔土誰澆”——墓上有誰來酹酒祭奠呢？

《三國志》卷二六《魏書·田豫傳》載：“屢乞遜位。太傅司馬宣王以為豫克壯，書喻未聽。豫書答曰：‘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譬猶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又，《魏書》卷五五《游明根傳》載：“明根以年逾七十，表求致仕。……明根對曰：‘臣桑榆之年，鐘鳴漏盡。”又，《隋書》卷六二《柳彧傳》載：“彧上表曰：‘……伏見詔書以上柱國和平子為杞州刺史，其人年垂八十，鐘鳴漏盡。”又，《舊唐書》卷一八七上《忠義》上《蘇安恒傳》載：“長安二年，又上疏曰：‘……陛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鐘鳴漏盡。”又，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四《仁宗》載：“監(jiān)察御史曹修古言：‘七十致仕，載在禮經(jīng)。……比有年近八十，尚在班行。心力既衰，職事何補(bǔ)？鐘鳴漏盡，未悟夜行之非；日暮途窮，多為身后之計。”以上諸例，還只是喻言人之老壽無多，至唐陳子昂《周故內(nèi)供奉學(xué)士懷州河內(nèi)縣尉陳君碩人墓志銘》曰：“鐘鳴漏盡竟蘭焚兮。”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二七《炎興下帙》錄和州進(jìn)士何送英上書曰：“至如淵圣皇帝（按，謂宋欽宗），一陷虜廷三十年矣。父既歿，母亦歸。兄弟離散，宗廟丘墟。伶仃一身，羈縻外國。春去秋來而神消魂黯，水遠(yuǎn)山遙而心馳魂飛。天下聞之，孰不悲咽！在陛下手足之愛，想亦未忘。然而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將恐歲華荏苒，鐘鳴漏盡，雖欲痛之，其可及乎！”則已進(jìn)而喻言人之壽命終結(jié)。金堡此詞，語意與陳子昂銘、何送英書正同。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