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少事多擔子重法國市長掀離職潮

胡文利

法國史上最年輕的總統馬克龍最近遭遇內憂外患。在歐洲，他的“一體化”夢想遭遇民族主義阻擊;在法國國內，毫無起色的經濟和高企的失業率使其支持率一路走低。內閣盟友接連離開及史上最嚴重的市長離職潮，令他的處境雪上加霜。

多如繁星的市長是法國“特產”

圣塞納蘇文根位于勃艮第省腹地，只有幾條街道，道路兩旁矗立著古老的石頭房子，還有一座13世紀的教堂和一間面包房，樹葉在秋風中摩挲是一天中最嘈雜的聲響。這片田園詩般的土地上，77歲的路易斯·金蒂爾霍姆是最高長官一一市長。

他寫信給馬克龍總統申請辭職時，多少讓人有些意外。“30年了，我受夠了。國家只給空頭支票，一次次妥協退讓，我已身心俱疲。”他說自己不想眼睜睜看著有400年歷史的小鎮走向衰亡。

這封信道出了法國廣大鄉村地區的焦慮。僅在2018年上半年，法國就有150多名市長辭職，大部分和金蒂爾霍姆一樣來自鄉下。法國《費加羅報》稱，本屆政府治下的市長辭職人數己創下歷史新高。

美國《紐約時報》指出，市長辭職潮背后，是年輕的總統向該國幾百年未曾動搖的古老體制發起的挑戰，改革令傳統難以為繼。

根據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的數據，法國有超過3.5萬座城鎮，其中3萬多座城鎮的人口不足2000，這其中又有兩萬座城鎮的人口不足500。沒有哪個歐洲國家的市長比法國更多，他們占去了歐盟市長總數的40%。

多如繁星的市長是法國“特產”。1789年法國大革命后，政府頒布法令，宣布無論教堂的尖塔在哪里出現，哪怕周圍只有零星幾所房子，也應該有市長存在。從那以后，市長成為法國社會的支柱。

如今，馬克龍希望集權，由中央代替地方進行管理，令最安靜的角落也能感受到政府權威。

自2014年市政選舉以來，辭職的法國市長增加了55%。法新社報道稱，2017年，請辭的市長（1021名）就己達到上屆政府同期的兩倍;每周都有市長交還市政廳的鑰匙。

市長們“錢少事多、沒地位”

市長大規模離職，反映了法國鄉村地區在收入下降和人口減少的雙重打擊下艱難生存的現狀。

金蒂爾霍姆抱怨說，過去幾年國家撥給城鎮的經費大幅減少：2014年國家撥款420億歐元，2017年馬克龍當選后降至300億歐元。不僅如此，馬克龍的競選承諾包括削減住宿稅，而這是地方收入的主要來源之_。這筆稅由房屋的住戶支付，不管此人是房主還是房客。

每年，住宿稅能給法國帶來220億歐元收入，占市政稅收的34%。減稅的競選口號讓馬克龍獲得了民意支持，兌現承諾卻給市政收入帶來沉重打擊。

過去，法國市政府可以自行決定市長津貼，但2016年后由新的法律來規定。那些管理著不到500人的小城鎮的市長們發現，他們每月津貼只有658歐元，約為法國最低月薪的一半。

去年4月，馬克龍在電視上信誓旦旦地表示，小城鎮“不會少一個子兒”，因為中央政府將補償其財政損失。但金蒂爾霍姆至今沒見到任何“補償”。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給員工發工資了。”卡斯蒂倫前市長菲利普·里昂說。這個只有280人的小鎮財政捉襟見肘，里昂不得不“削減一切開支”，“連節慶活動都叫停”。

“財政緊縮—刀接—刀砍下來，我們被砍得只剩骨頭。”勃艮第省市長協會負責人盧多維奇·羅切特告訴《紐約時報》，“削減住宿稅是壓垮我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央政府還壓縮了市長們的政治權力。根據2015年的—項法律，5000人以下的城鎮要合并為至少有1.5萬人口的行政區。市長手中真正有“含金量”的權力，如管理經濟、征稅等職責，都要移交給合并后的新行政區。

馬克龍上臺后加速推進了這項改革。“在互聯網和快速交通盛行的時代，小城鎮應結合起來，共同面對新挑戰。”議會副議長卡澤納夫告訴《紐約時報》，行政合并是造成辭職潮的首要原因，市長們必須讓出“小領土上的國王寶座”。

市長們抱怨他們的意見無人理會，倍感孤立。行政邊界擴張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會議，一浪高過一浪的會議爭論中，小市長們的聲音被湮沒;在“政治明星”面前發言時，他們經常被冷嘲熱諷。古斯塔夫·朗格路易斯從1977年起就擔任阿奎尼的市長，但他決定放棄下一屆市政選舉，因為“決策權不再屬于我們”。

收入和權力銳減，責任卻沒縮水。他們時常承擔分外工作，并往往以犧牲個人生活為代價，很多市民卻不體諒市長的難處，認為他們提供服務天經地義。法國《歐洲時報》稱，2018年的調查顯示，法國人對市長的信任度下降了9個百分點。

“我們什么都得干。”剛辭職的讓·貝利尼告訴《紐約時報》，“人們一有什么事就馬上打電話到我辦公室，甚至打到我家。‘沒水了，沒電了，找市長。他們覺得市長無所不能。”

幾位離職市長指出，選民對公共服務的期望越來越高。“比如道路損壞了，他們恨不得第二天就修好。”曾是市長的克勞德·德斯坎普斯說，“只要讓他們不滿意，他們分分鐘就起訴你。”

社會學家盧克·魯本告訴土耳其“TRTWorld”新聞網，在法國鄉村地區，市政廳往往是民眾與政府之間唯一的紐帶。市長和居民之間的關系更加私人化，民眾要求市長堅定地捍衛他們的利益。

但在全法市長協會副主席安德烈·萊格內爾看來，隨著市長權力被削弱，將來他們只能行使結婚登記之類的職責，或者每逢佳節身披綬帶裝點門面。

他們曾經功不可沒

在法國城鎮的發展史上，許多市長功不可沒。

塞夫蘭是塞納一圣丹尼斯省最貧窮的城市之一，這里治安差，失業率高，毒品走私猖獗。2001年，左翼領袖斯蒂芬·加蒂尼翁挺身而出，當選市長。當時他剛過30歲，高大帥氣，年富力強。在市長的職位上，他打拼17年，把曾經分裂的一切“黏合到一起”。

據《費加羅報》報道，加蒂尼翁最廣為人知的事跡，是2012年11月為塞夫蘭爭取財政撥款。他多次抨擊中央對地方支持不力，在財政撥款辯論會的前幾天，他公開絕食表示抗議，獲得了許多左翼人士的支持，包括時任內政部長瓦爾斯、國民議會議長巴托羅內等人。

但時任城市部長拉米不肯點頭，并強調塞夫蘭是“得到國家撥款最多的城鎮之一”。加蒂尼翁誓將絕食進行到底，把自己餓了6天后，中央政府妥協了，向塞夫蘭撥款470萬歐元。

對塞夫蘭居民來說，加蒂尼翁不僅是好市長，還是該市的精神象征，但今年3月他突然宣布辭職，因為自己“疲憊不堪，得不到國家的支持”。

加蒂尼翁熱情地支持過馬克龍。他在2017年出版的—本書中寫道，法國“迫切需要改變體制，進行堅定的改革”;他相信馬克龍是“全新的政治選擇”，“重大歷史時刻即將到來”。

然而，馬克龍上任不到一年，加蒂尼翁就失去了信心。“菜鳥部長們，這是后政治時代！”

在告別集會上，加蒂尼翁向市民們說出了心聲。“在市長的位子上，我一千就是17年，熱愛這份工作，為之付出一切。但來自高層的壓力讓我疲倦不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堂吉訶德，在與風車搏斗。無可否認，改革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在我看來，問題更多。比如，我當選市長時，塞夫蘭有113名警察。17年后的今天，警察局里只剩80人，一半職位空懸。”

法國《巴黎人報》稱，跟加蒂尼翁道別的人群中，許多人是他的“老街坊”。“我來向他表示支持和感謝。我見證了塞夫蘭的變化，這些都要歸功于市長。”從1992年起一直住在塞夫蘭的法里達說，“但他不是魔術師。他必須面對財政緊縮的壓力，這是不得人心的富人政策。他的離去是塞夫蘭的損失，但我完全理解他。”

馬克龍的改革不被看好

在改革與傳統的角力中，矛頭指向市長一一最貼近民生的基層管理者。重壓之下，市長離職潮終于爆發。

心生去意的不只是市長。

據英國路透社報道，71歲的法國內政部長科洛姆在明宣布辭職，他曾是馬克龍最親密的盟友之一，透露過想參加2020年家鄉里昂的市長競選。不久，環境部長于洛、體育部長弗萊塞爾也辭了職。一個月內被3名部長“炒魷魚”，對總統來說是沉重的打擊。

《紐約時報》指出，當馬克龍努力樹立其“歐洲領導人和價值觀捍衛者”的形象時，法國公務員們發起了抵抗運動。全國民意調查顯示，馬克龍的支持率不斷下滑，特別是在“法國腹地”。人們認為他是繁華大都市的總統，而非落后地區的代言人。

2017年的大選中，他以改革者的姿態贏下66.1%的選票，但國際獨立研究公司IFOP的民調顯示，今年7月只剩39%的受訪者對他仍感滿意;8月，他的支持率降至34%;9月持續下跌，只余29%。依靠養老金的老人和低收入群體紛紛抱怨他的政策“只叫財團和富人受益”。

《費加羅報》報道市長辭職潮后，總理辦公室隨即要求地方展開調查。“自2014年市政選舉以來，市鎮官員離職比例并不算高得離譜。”調查報告稱。不過“TRTWorld”指出，報告并未涉及自愿辭職的情況，只調查了健康惡化、工作壓力過大等原因導致的“被動離職”。

即便如此，“令人擔憂的事態”還是引起了馬克龍政府的重視，擔憂市政人員辭職潮讓下一次市政選舉面臨人才虧空的風險。

法國政府即將公布2019年的財政預算，但情況似乎不會明顯改善。在下次市政選舉前，市長們得在捉襟見肘的預算下苦撐兩年多，他們需要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