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山山

“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中有我的傳說。”
10月,蟄伏十年的導演田壯壯開始籌備電影《樹王》的消息,被媒體解讀為“重返江湖”。他用上述這句話概括自己沉寂的這十年,同時自嘲:“我又回江湖了,是吧?這武功全廢了回來了。”
電影圈算是一個江湖,由此類推,互聯網是江湖,文學圈是江湖,學術圈是江湖,飲食界是江湖,股市是江湖,職場是江湖,各種小圈子也可以視為一個個小江湖……人人都想成為自己江湖的“大俠”。
江湖的多義性
江湖到底是什么?
徐克電影《東方不敗之風云再起》中,西班牙人古烈問錦衣衛凌風什么是武林,凌風回答:“武林就是江湖。”古烈追問什么是江湖,凌風不勝其煩,給出一個敷衍的答案:“江湖就是我們武林人士出出入入的地方。”西班牙人被這個邏輯繞暈了,吐槽道:“你們自己都說不清江湖是什么……”
研究中國游民文化的學者王學泰認為,“江湖”有三重不同的含義。
第一,大自然中的江湖。江、湖并用而成為一個詞語,是莊子的貢獻。據統計,《莊子》中有七處出現“江湖”,最著名的表述,自然是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九州之內江河縱橫,湖泊遍地,因而我們也經常用江湖泛指四方。
第二,文人士大夫的江湖,雖然莊子用的是江、湖的本意,但同時他也給“江湖”賦予了文化美感一一一種對精神自由的向往。江湖廣闊浩渺,與熱鬧繁華、名利所在的朝市恰成對立,于是江湖就變成了文人士大夫逃避名利的隱居之所。對他們來說,“江湖”也許在山林,也許在田野,也許在江河湖海,但更多的還是自己早已營造好的小小園林。主動隱遁江湖,是為追尋自由(如陶淵明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被動淪落江湖,則是一種無奈(如范仲淹的“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第三,游民的江湖,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認知的江湖。它充滿了刀光劍影、陰謀詭計和你死我活的斗爭,《水滸傳》第二十八回,武松殺嫂后被兩名公差押送前往孟州牢城,途中在十字坡遇到黑店老板張青、孫二娘。武松與張青夫婦不打不相識,邊喝酒邊談論“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押送武松的兩個公差“驚得呆了,只是下拜”。
王學泰認為,這種“江湖”最早出現在南宋及南宋以后的“水滸”系列和《水滸傳》中,“明確地把江湖看成是江湖好漢殺人放火、爭奪利益的地方,應該說是始自《水滸傳》”。《水滸傳》作者施耐庵不僅創造了“江湖”(“水滸”的本意就是江湖)的新概念,還提供了與此相關的一系列話語:“好漢”“聚義”“義氣”“逼上梁山”“替天行道”“不義之財,取之無礙”“仗義疏財,扶危濟困”“論秤分金銀,一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等等。
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指的是有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再加上一套互相認可的行事準則甚至語言系統,就構成了一個場域、一個社會,這就是“江湖”。
江湖是一種方法論
借鑒日本歷史學家溝口雄三“作為方法的中國”的說法,我們可以說,“江湖”是一種方法論。
南京大學教授李恭忠認為,“江湖”作為一個獨特的視窗,在中西學者熟悉的“儒教中國”“帝制中國”“鄉土中國”等局部意象之外,提供了一個關于傳統中國的整合性框架,即“江湖中國”。
李恭忠對江湖的定義是:“江湖”是熟人社會以外非熟人、非透明、乏規則的互動空間。首先,在江湖這一跨鄉土層面的人際互動空間里,形形色色的行為主體相互交叉、匯集,組成了一個陌生人的世界一一這就是“非熟人,;其次,交往主體彼此并不熟識,相互之間掩飾了真實身份、真實意圖一一這就是“非透明”;再次,在這種開放的、流動的交互空間里,雖然遵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基本原則,但對于“利”,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理解。在缺乏統一、清晰、制度化的基本規則以及維護這套基本規則的體制性力量的情況下,最終只能訴諸最原始的手段一一暴力一一這就是“乏規則”。
這就是“俠客夢”能打動一代又一代人的原因。江湖的最大魅力就是挑戰秩序,張揚人性,江湖中人也就是俠客(或日游俠,或日好漢)經過評書、傳奇、武俠小說乃至影視劇的演繹和渲染,成為自由、浪漫、仁義、慷慨、瀟灑的化身。只要你不滿平庸的生活,追求不平凡的人生或更有意義的生活,你就會對江湖那個自由的世界心向往之。
作家綠妖把短篇小說《硬蛹》的背景設置在上世紀90年代的北方小城。少女黃玲玲每天半夜用自己的土辦法練輕功,在她看來,“武功是另一個世界,它是畫在現實世界上的虛空的輔助線,它是無限。靠我們的智慧無法理解,只能相信”。與其說她想成為武林高手,還不如說她想借助練功,暫時脫離苦悶的現實世界。
俠之終結
在張北海的小說《俠隱》中,馬凱醫生救了在滅門慘案中幸存的李天然,并勸他放下那套“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江湖規矩,離開這里,去看看世界。“俠隱”里的“隱”,一方面指像李天然這樣的俠士“大隱隱于市”,一方面也可以解讀為“俠之終結”。
“俠之終結”是必然的,因為時代變了,“槍炮取代了弓箭,法律取代了道德正義”(張北海語)。所以在小說中,藍青峰感慨道:“我都不敢相信今天還有你們這種人…一你大概是最后一批了……”
著有《江湖中國》的學者于陽認為,江湖社會并非農業宗族社會,更不是現代法治社會,這種看上去“不古不今”的社會,是古典社會與現代社會之間的過渡產物。寫有《江湖,中國社會的真相》一文的蔡永飛則認為,“江湖觀念不利于社會的發展進步,不利于建立一個健康的良性運行的社會秩序,是中國文化中的最大糟粕之一”。
張北海也說,“俠”也要走向現代化。小說里的李天然雖然不是出于自覺,但他還是學會了使用手槍這一現代武器,而不是靠拳頭解決問題。“西方創作早己將這類故事人物帶入20世紀,我覺得中國不能永遠生存在一個遙遠的過去,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應該有人設法將‘俠置放在現代社會。”張北海說道。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江湖已經遠去,現代社會需要現代的“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