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我在一個煤礦機廠實習,中午吃過飯,我會在宿舍打個盹兒。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嘎吱嘎”響,不管它怎么賣力地轉動,風還是熱的。潮濕、悶熱,連空氣也是黏稠的,抓一把都會擰出水兒來。我坐在吊扇下抽煙,滿屋子的煙霧卻沒影響師傅睡覺,他打著均勻的呼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著的。聽著他呼嚕一下,又呼嚕一下,就像一個人在喝粥發(fā)出的聲音,而我卻心煩意亂。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找一條毛巾把他的嘴巴捂上,讓他的鼾聲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趙小蘭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來找我的。她上樓的腳步聲,我是說她的高跟鞋敲打出的“噠噠”聲,被我的耳朵及時捕捉到了。開始時那個聲音是遙遠的,從一樓到四樓,我的心跳隨著越來越接近的“噠噠”聲而慢慢加快。這是男職工宿舍,怎么來了一個女的,這可是極少發(fā)生的事。等“噠噠”聲在我的宿舍門前戛然而止,我就像一條缺氧的魚那樣張大了嘴巴,同時變得血脈賁張。師傅的呼嚕聲也恰到好處地停下了,他抬起頭,說了一句“找你的”。
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就在我的宿舍門外,卻沒聽見敲門聲。她在猶豫什么?師傅坐起來,看我一眼,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掏出煙,點上一根,才說,“師傅,肯定是找你的。”
“找你的,你要不信,咱倆打個賭。”師傅說。然后笑了笑,示意我去開門。
趙小蘭在喊我的名字,同時敲了兩下門板,接著又敲了兩下。
“我說是吧?”師傅咧著嘴笑,“找你的。你們去外面聊。”
師傅只穿了一條褲衩,我也是。我穿上一條運動短褲,套上背心,趿拉了鞋,去開門。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喊我的人是趙小蘭,只感覺那個聲音有點兒熟悉。
“這個單位挺難找的。”趙小蘭看著我,她的連衣裙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三年沒見,她豐滿了很多,不再是那個瘦小、扁平的女孩。這實在是太意外了,我們已有三年沒見面,她怎么突然來找我?我沒敢正眼瞧她,只瞟了她一眼,目光轉向了對面的那棟樓。然后,自嘲地說,一個燕子不拉屎的地方,快把我憋死了。
對面那棟樓住的是女職工,晾衣繩掛著的衣裙、內衣,被風輕輕翻卷。趙小蘭也看了一眼對面,因為天熱,而她又剛剛爬上四樓,她的臉上掛著汗水。那一刻,我倒想給她擦一下汗水,但是害怕她生氣,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天真熱”。她說是啊,真熱。站在走廊說話不方便,我發(fā)現其他宿舍的門幾乎同時開了一條縫,一個又一個腦袋探出來,就提出下樓去說話,她點了點頭。下樓的時候,趙小蘭突然停下來,說了一句:“你還愛我嗎?”
我蒙了,反應變得遲鈍,用“呆若木雞”這個詞來形容是準確的。她卻看著我,在等我的回答。我弱弱地說:“你說什么?”
“你不愛我嗎?”趙小蘭又說。
不等我回答,她接著說,“我知道你愛我。”然后她自負地笑了。
趙小蘭在一年中最熱的一天來找我,不會只是為了問我,我是不是愛她。我愛她,但是我從沒有告訴她。從初中一年級到初三,我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信,因為害怕遭到拒絕,我一封信也沒給她。我只是在暗戀,在單相思。那些信,連同初中的課本,在我中考失利、去上技校之前,被我父親賣給了那個收廢品的瘸腿男人。父親不開心,那么多書以及我的作業(yè)本,只賣了十塊錢。他握著那張鈔票,買了一瓶蘭陵二曲,一包五香花生米。那個晚上,他一個人喝下那瓶酒,把自己灌醉了。他捂著臉,緊緊捂著臉,以為那樣就可以捂住他的哭聲。上技校也不錯。這是母親說的,三年之后就可以工作了。父親卻不那么想,他恨鐵不成鋼,一門心思叫我考高中,上大學。可我讓他失望了。在那個晚上,他把那個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留下一地玻璃碴。
“你要不回答我,那我走了。”趙小蘭站在樓下的一棵白楊樹下,一只腳不停地蹍著那個蟬蛻。樹上的蟬在嘶啞地叫著,天越熱,它們叫得越歡快。我如墮五里霧中,茫然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感覺不像是真的。
“你會為我做任何事,是嗎?你會的,是嗎?”她抬頭看著那棵樹,等著我的回答。
“會的!”我說,“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你說就是。”
“我懷孕了。”她低下頭,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掉下來,落在塵土里。那“啪”的落地聲,很響。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只想讓你陪我去醫(yī)院一趟。”她看著我。
在震驚之余,不容多想,我一口答應了她。讓我困惑不解的是她怎么那么確定我愛她,還有她怎么懷孕了。在走之前,她解開了我的第一個疑團。其他的,她沒有做出解釋。她不說,我也沒問,雖然我很好奇。
趙小蘭的父親就是那個收廢品的瘸子,他騎著一輛吱嘎作響的三輪車,走街串巷,吆喝著收廢品。他把收來的報刊、酒瓶、廢鐵,用三輪車拉回家里,然后整理歸類。趙小蘭只對那些報刊感興趣,她會看一看上面的文章,遇到好的文章,她就收集起來。我寫給她的那些信同我用過的課本就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沒說她看過那些信后的反應。她順利考上縣重點高中,而我則去了技校,雖然在一個縣城,卻天各一方了。
“那些信我一直保存著。”趙小蘭說。
我又吃了一驚,心情很復雜,感覺眼前的趙小蘭變得陌生而遙遠,不再是上初中時那個簡單而透明的女孩兒。不過我還是非常感動,想不到她還保存著我寫給她的那些信,而且讓我慶幸的是我寫給她的信沒有落到其他人的手中。
回到宿舍,我才想起沒問她考上的是哪所大學。離開學還有不到三個星期的時間,在開學之前,她必須把麻煩解決掉。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同時關乎到她的命運。在我把她送到汽車站的時候,臨上車前,她交代我要守口如瓶,無論對誰都不能泄露這個秘密。
師傅比我大,看他的長相,你會以為他差不多四十了,其實他才三十多一點兒。師傅是一個潔身自好的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牌。他喜歡的,是晚上去樓頂吹笛子。也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反正聽著感覺總是那么幽怨。師傅的家在農村,離礦三百多里路,三個月回一趟家。那個時候礦上的收入還是很好的,煤炭供不應求。等我實習期滿,留在礦上的可能性很大。我學的專業(yè)又是電氣焊,礦機廠需要這樣的工人。和師傅簽訂師徒合同時,他說自己是半路出家,過去一直在井下工作,因為出了工傷才被安排到機廠。這是礦上照顧他,如果出了工傷上報,礦領導就會受到很大的損失,或調離或降職,所以礦方和他達成了口頭協(xié)議,只要他不報工傷,工資、獎金照發(fā),以后上班還會安排他一個清閑的工作。endprint
“你女朋友?”師傅擦著他的笛子,頭也不抬。
“同學。”我說,“今年考上的大學。”
我再次躺下,看著那個吊扇發(fā)呆。在礦上實習,給的那幾個生活費,剛夠我吃飯、抽煙,幾乎沒有結余。趙小蘭去醫(yī)院流產,這是需要一筆錢的。我手頭的錢根本不夠。我翻一個身,想著該找誰借錢。我的同學中能夠掏出那么多錢的人還真的沒有。我想到了師傅,但我不知道怎么向他開口,說趙小蘭懷孕了,讓我陪她去流產,她之所以找我陪她去,是因為她看到了我上學時寫給她的那些信。如果我這樣說,師傅會笑話我替別人背黑鍋。現在我答應了趙小蘭,而她又是那么信任我,我不能失信于她。再說,上學時我確實喜歡她,曾經因為她而茶飯不思,特別是在離開學校后,幾乎到了失魂落魄的程度。
師傅問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我支吾其詞,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師傅笑笑,說我不信任他。我忙否認,說這個與信任與否沒有關系的。師傅又笑了笑,作為過來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不管什么事,師傅都會幫你的。”他說,“前提是你要信任我。”
我說:“師傅,你要保密,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師傅說:“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懷孕了?”
我忙否認,說趙小蘭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只是初中同學,她今年考上的大學。是誰讓它懷孕的,她沒告訴我。只是叫我陪她去流產。如果不流產,她就沒法去上大學,還有要是她家里人知道了,會把她打死的。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原來是這個樣子。”師傅說,“你說吧,需要多少錢,師傅這里有。”
我說了一聲“謝謝。”
“謝什么?我們師徒一場,應該的。”
師傅的話讓我很感動,心里感覺暖暖的。
“現在你還愛她嗎?”師傅問。
“還愛吧。”我說。
“你愿意娶她?”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如果趙小蘭沒有發(fā)生這種事,我當然會。現在她被別人搞懷孕了,要我娶她,我在心理上還是過不去這個坎兒。再說人家也不見得看上我。
師傅掏給我三百塊錢。我只拿了二百,師傅叫我都拿著,如果花不了,剩下的可以再給他。師傅在機廠工作,地面工比不得井下,錢掙得少多了。這些錢是他幾個月的積蓄呢。
拿到錢,我請了一天假,坐車去了城里。師傅不放心我,也請了一天假。他的意思是流產不是小事,萬一有個意外怎么辦。在他眼里,我們還是孩子,他不放心。師傅既然這么說,我也就沒拒絕。趙小蘭又不認識師傅,她不會多想的。到了醫(yī)院,師傅說他在一邊待著就是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叫他一聲。
趙小蘭已在等我,半個小時前,她就到了醫(yī)院。看到她,我怦然心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問她掛號了沒有。她說沒有。我就去排隊,掛號。趙小蘭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安地左看右看,我知道她是擔心遇到熟人。掛了號,我們一起去婦產科。在婦產科門口的連椅上坐了四個女人,其中一個是來流產的。她們都有男人陪著,而我和趙小蘭,在他們看來就是孩子,所以他們看我和趙小蘭的目光就變得異樣了。其中兩個女人還在交頭接耳,我沒聽清楚她們說什么,但看她們的表情和癡癡的笑,我猜得出她們是在說我們。我感到不自在,又尷尬又窘迫。那一刻,我的臉一定很紅。
在趙小蘭走進手術室之前,從她看我的眼神,我看到一種戀戀不舍的神情。我不由得握了她的手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感覺她的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
“別怕,有我呢。”我說,“我等你。”
趙小蘭轉過身朝手術室看了一眼,在她去手術室之前,她無所顧忌地吻了我的臉一下。這出乎我的意料,讓我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這個曾經讓我夜不成寐的女孩兒,竟然旁若無人地吻了我一下,這可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
看著她走進那扇門,我的心一下揪緊了,似乎在經歷著一場生死離別。我在連椅上坐下,忐忑不安,滿頭是汗。師傅來了,他坐在我的身邊,安慰我,說不會有事的。
半個小時不到,趙小蘭走出了手術室。她臉色蒼白,嘴唇哆嗦。我伸手攙她,問她沒事吧。她說了一聲沒事,嘴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眉頭也隨之皺了一下。下樓的時候,我還是攙了她的胳膊。這次,她什么也沒說。出了醫(yī)院,在大門口。我猶豫著,要不要送她回家。這時一個瘸腿男人,拎著一根木棍朝我們走過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女人。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男人已走到我的面前,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舉起那根木棍就朝我打過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事,躲閃是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被木棍打中。在最后一刻,我閉上了眼睛。只聽“砰”的一聲,接著是趙小蘭的尖叫。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睜開眼,倒在地上的人是我?guī)煾担铱匆娧獜乃念~頭流下來。
趙小蘭比我還不知所措,她泥塑木雕一般呆愣在那里。她不明白這個躺在地上的男人為什么要替我挨一棍子。
“畜生!”瘸子罵道,“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人。”
瘸子咬牙切齒,是看著我說的。他扭曲的面孔、噴著火焰的雙眼,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我說我不是始作俑者,他不會信。
“快跑!”師傅提醒我。
我沒動。
“你等死啊!”師傅說,“快跑!”
我轉過身,撒腿就跑,但我的兩腿綿軟無力。
瘸子說:“你還想跑!”
師傅抱住了瘸子的一條腿,瘸子再一次掄起棍子,這次他沒打下去。因為趙小蘭用身體護住了師傅的頭。瘸子一愣,掄起的棍子停在了半空。趙小蘭的母親比瘸子理智,她只說了一句丟人現眼,拽了趙小蘭的胳膊就走。趙小蘭掙脫開,說再不救人,他會死的。趙小蘭的母親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也害怕鬧出人命來,就問師傅沒事吧,然后揮著手叫趙小蘭去喊醫(yī)生。瘸子依舊不依不饒,指了師傅的鼻子,說他養(yǎng)了一個畜生兒子。師傅說,他不是我兒子,我不認識他。瘸子一怔,一口咬定我是師傅的兒子,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endprint
師傅說:“有事說事,打人可是犯法的!”
瘸子被師傅的話說得一愣,在他愣過之后,他抱著頭蹲下身來。
我實習期未滿,在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一號,離開了那個煤礦。其實,那天我從醫(yī)院逃走,就再也沒回礦上。師傅被打,在醫(yī)院住了三天,額頭上縫了六針。事后瘸子才知道自己打錯了人,回家取了錢給我?guī)煾担瑤煾嫡f他是礦上的職工,醫(yī)療費可以報銷的。見師傅不收錢,瘸子只好又去買了一大堆營養(yǎng)品。
瘸子問我?guī)煾禐槭裁匆鎰e人擋那一棍子。師傅沒說我是他徒弟,而是說他還是一個孩子,你一棍子下去會把他打死的。
“打死他也不解氣!”瘸子說,“我閨女的清白被他給毀了。”
師傅說:“你無憑無據,怎么說是他?”
“不是他是誰?”瘸子氣咻咻的,“不是他,他會陪我閨女來醫(yī)院?”
師傅說:“你不問青紅皂白,做事也太魯莽了。”
瘸子一根筋,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明白趙小蘭為什么不向她父親解釋清楚,為什么不說出那個讓他懷孕的人是誰。即使在性命攸關之際,趙小蘭也不說出那個讓她懷孕的人到底是因為什么。是因為她愛他,所以她守口如瓶,自己承擔那么大的誤解和痛苦,還把無辜的我牽扯進去,讓我當替罪羊。她應該在她父親面前還我一個清白。她要是說出來,我心里會好受一些。即使背黑鍋,我也要背個明白,這樣不明不白的,我比一個傻子還可笑。
我再次回到醫(yī)院已是下午,師傅見到我,苦笑一下。大恩不言謝,我把剩下的錢交給師傅。花掉的錢,我說過幾天再還給師傅。師傅擺擺手,那意思是什么錢不錢的,然后他叮囑我,回到礦上對誰也不要提這事。要是有人問,就說他是騎車摔的。
我在醫(yī)院陪了師傅三天,出院那天,我把師傅送到汽車站,但我沒有上車。師傅叫我上車,我站那里沒動。師傅就下了車問我怎么不上車。我告訴他不回礦上了。
“怎么能不回呢?”師傅說,“實習期滿你就可以留在礦上了。”
我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師傅,我對不起你,要不是我,你不會挨那一棍子。”
“看你說的,誰叫我是你師傅呢。”師傅說,“你可想好了,這可不是小事。”
我對師傅說主意已定。
師傅見我不為所動,就只好上了車,車開動后,他對我揮了揮手。
我也揮了揮手。
我不知道該怎么向父母解釋,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他們,他們還不被氣瘋了?我覺得還是暫時不說為好,就借宿到一個同學家,在城里找了一個臨時工先干著。趙小蘭沒再聯系我,倒是她的那個瘸腿父親,我經常能看到。他拖著一根木棍,滿大街轉悠。老遠看到他,我撒腿就跑。一個瘸子想追上我是有些困難的,雖然這樣,可我還是整天提心吊膽,直到秋天來臨。
秋天征兵,我報了名,體檢指標一切正常。那個帶兵的軍人把我上下看了一個遍,夸我的身體好,是塊當兵的料。父母得知我報名當兵,雖然感到意外,但他們沒有阻止我。父親甚至說東方不亮西方亮,當兵也是不錯的選擇,到部隊是大有發(fā)展前途的。聽他的話,就好像以后我會在部隊上混上個大官似的,以后我會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走之前,我想去礦上看看師傅,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去。趙小蘭流產花的錢,我如數給師傅匯到了礦上。
四年后我退伍,被安排到一個電廠從事保衛(wèi)工作。父母希望我早點兒成家立業(yè),開始找人給我介紹對象。我還不到二十四歲,在這個小城已屬大齡青年。我的工作不錯,清閑而且收入也不低。在別人挑我的時候,我也在挑對方,從長相到工作以及家庭。見了四五個,都沒有眼緣,不是我相不中對方,就是對方沒瞧上我。一晃,我從二十四到了二十八,這真的算是大齡青年了。后來,父母再托人給我介紹對象,我就不怎么當回事了,覺得還是一切順其自然好。
二○○六年,我開始上網,天南海北的亂加了一堆網友,很多網友的網名都詩意盎然的,看過一個聊了幾次的網友的照片,對方原來是一個恐龍,讓我大倒胃口,以后就不怎么聊了,都是在網上掛著,有時和戰(zhàn)友聊一聊。有一天夜里睡不著,我打開電腦上網。一個叫北冥小魚的網友和我打招呼。
怎么還沒睡?
睡不著。
哦。
你也睡不著?
嗯。
那我們聊聊?
對方回我一個笑臉。
聊到第三次上,我才知道她和我同在一個城市,在中學當老師。一個女人半夜三更不睡覺上網聊天,她要么是單身,要么是老公在外地工作。問她在哪個中學任教,她說暫時保密。她不說,我也就沒有必要繼續(xù)問下去。在接下來的聊天中,我更多的是聊當兵時的那些事。她對軍人有好感,因為她父親當過兵,現在雖然年紀大了,但仍器宇軒昂,舉手投足從不拖泥帶水。她找對象,就找一個軍人。從這話,我才知道她也是單身。我說我就當過兵,現在退伍了,只能算是半個軍人。她半天沒說話,我就問她忙什么了。
泡茶了。她說。
這個時間還喝茶,也不看看幾點了。
反正是睡不著,喝杯茶精神。
我回她一個“呵呵”,說你是不是要和我聊一個通宵啊。
她說,呵呵是敷衍。我討厭別人敷衍我!
我說,對不起。
她說,以后你再呵呵就不和你聊了。
我說,脾氣還挺大!
接下來,她說有一件事壓在她心頭好多年了,她誰都沒說。
我問她什么事。
她說,我只說事,不提當事人的名字。
我說,好,你說吧。我洗耳恭聽呢。
八年前,這個叫北冥小魚的網友高中畢業(yè),她上的是縣重點高中,學習還算不錯。高考完那天,班里的同學搞了一個聚會,把高中的老師也叫上了。他們在一個酒店擺了三桌,那天大家喝酒喝得都找不著北了。喝多了的同學,又是哭又是笑,鬼哭狼嚎,亂成了一鍋粥。她酒量不行,之前從未喝過酒。那天,她喝了一杯,就感覺頭暈,之后沒再喝,只是坐在角落里看其他人喝。大伙兒恣意狂歡,喝到半夜才散場,好多同學喝倒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場面一片狼藉。endprint
我猜不透她到底想說什么,點上一根煙,對她說,簡明扼要一點兒好嗎。
她說,當時很亂,真的很亂!我去衛(wèi)生間,發(fā)現門被從里面插上了。我敲了敲門,過了半天,里面的人才開門。看到那個人,我愣了一下,也沒多想就走進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里還有一個人,是一個女同學。她趴在洗手池上,褲子褪退到了腿上,露著一個白白的屁股。我沒在意,還問了她一句,你沒事吧。她說沒事。聽到她的聲音,我才知道她是坐我前排的趙小蘭。我以為她喝多了,幫她提上褲子,并沒有多想。到了第二天,我才覺得事情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樣簡單。你知道嗎?那個從女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人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教我們語文,是一個文質彬彬,很儒雅的男人。
你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當然明白,我要是再不明白,腦袋肯定被驢踢了。
我的那個女同學考得不錯,后來被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了。開學前,她才發(fā)現自己懷孕了。但是,當時她喝多了,不知道那個讓她懷孕的人是誰。再說,那個人是從后面做的那事,這也是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的原因。更奇葩的是她找了一個背黑鍋的,那個人是她的初中同學,曾經給她寫了很多封錯字連篇的情書。其實,她對他別說好感,在她的記憶中他幾乎是被忽視的一個人。因為看過那些情書,她才去找的他。
后來呢?我問。
后來,她失蹤了。再后來,據說她和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結婚了。那個男人是個鰥夫。因為那次流產,她以后沒再懷上孩子。
我說,她去找她的那個同學,在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她穿著高跟鞋,噠噠爬上四樓。兩個人見了面,來到樓下說話。那天,樹上的蟬叫聲嘶啞,似乎抓一把空氣都能擰出水兒來。他們約好了,在第二天去醫(yī)院。他的那個同學向他師傅借了三百塊錢。
你是誰?北冥小魚說。
我說,她流產后,他的那個同學陪著她走出醫(yī)院,而她同學的師傅不放心,也跟著去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大門口,她的那個瘸子父親拎著一根木棍來了……
北冥小魚說,你就是她的那個初中同學?
我說,是。
不會吧?怎么會這么巧?
我說,無巧不成書。
她說,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我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你讓我明白了。我是不是很傻?
她說,確實很傻。
我說,一個人一輩子總得做一次傻事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們見個面吧?
我說,你不會愛上我了吧?
她說,你還別說,我真的愛上你了。
我說,你愛上了我什么?
她說,你是一個有擔當的人。
我說,你們現在還有聯系嗎?
她說,他們,不知所蹤。去哪兒聯系?
北冥小魚的真名叫于慧蘭,曲阜師范大學畢業(yè),比我小一歲。我們見面那天是中午,也是在夏天,天氣很熱,但沒有趙小蘭來找我那天熱。我提前半個小時達到她指定的地點,等到約定的時間,卻沒看到她。打她的電話,她也不接。又過了半個小時,再打她的電話,她接了,說還在床上躺著。
我說:“你把今天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給忘了。”
“什么重要的事?”她打著哈欠。
我說:“約會啊。”
她啊了一聲,忙說:“對不起啊,對不起啊。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不到五分鐘,她就到了。原來她家就在附近,見到我,她又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然后,她指了指一棟樓的窗口,叫我朝那邊看。我抬頭看了看。在那個窗口旁,站著兩個人,正朝樓下我們這邊看。
“那是我父母。” 她說,“你看我怎么樣,要是你喜歡,我們就確立戀愛關系?”
我說:“喜歡,我們要不要現在就把證領了?”
“美得你!”她嬌嗔,“我們回家吧,天這么熱,讓人受不了。”
我說:“第一次見面就去你家,我可什么禮物也沒帶,再說你父母會愿意嗎?”
她叫我再次朝她家的窗口看,我抬頭看去,他的父親伸著兩個手指,那是一個V字。
“看到了嗎?”她說,“我父母沒意見。”
我執(zhí)意要去買禮物,她不肯,說下次補上,這次就不用了。我跟在她的身后,爬上三樓,她開了門,對我說,進來吧。
我走進門,她父母已回到客廳,見我進門,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她說她的爸爸當過兵,作為一個曾經的軍人,我覺得給他敬個禮,他會很高興的。于是,我兩腿并攏,腳跟一碰,前胸一挺,“啪”來了一個軍禮。他父親一愣,回了我一個軍禮。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于慧蘭的工作、長相、脾氣性格,我都喜歡,只等定親領證了。她的父母對我也沒什么意見,也許是都當過兵的緣故,她的父親特別熱情,說他當的是偵察兵,回想當兵的日子,感慨萬千。閑聊中我意外地發(fā)現一個望遠鏡,在她家的書架上,是部隊用的那種軍用望遠鏡。剛才,她的父親就是用這個望遠鏡來觀察我的。
但是,過了幾天,她見我,很不開心。問她怎么了?她說他們當年的那個班主任現在提副校長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過去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她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人,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一個副校長嘛,至于那么趾高氣揚!于慧蘭的意思是她要把他扳倒。我問怎么扳倒他。她說,告他!只要找到趙小蘭,她就可以把他告倒。都好多年了,再說現在趙小蘭在哪兒,誰知道。我只想和她馬上結婚,不想節(jié)外生枝,就說趙小蘭都不告他,你操的什么心?她說,因為她不知道是他,而且那時趙小蘭還小,顧忌的東西太多。往事如煙,都塵歸塵土歸土了,再翻騰出那些舊事毫無意義,可于慧蘭卻不那么想,說是他毀了趙小蘭的一生,還牽扯到了很多無辜的人,她必須讓他付出代價。我的意思是從長計議,等我們結婚后再說。可她不同意,說她一定要找到趙小蘭,到時她會在法庭上指證他,叫他身敗名裂。于慧蘭要告他,就因為看不慣他的趾高氣揚、目中無人嗎?世界上這種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可讓人憤世嫉俗的。endprint
“那你把他揍一頓!”于慧蘭說。
她這么說,讓我感到意外。
我說:“他都一把年紀了,不經打的。”
“真想把他閹了。”她說,指著照片上那個戴著眼鏡、看上去頗為儒雅的男人。“以人民的名義把他閹了,讓他下半輩子做太監(jiān)!”
我對那個男人沒有什么興趣,只想早點兒和于慧蘭結婚,可事與愿違,因為這事,她和我的關系從無話不談到敷衍、搪塞,一天天變得疏遠了。最后一次網上聊天,我們只相互發(fā)了一個表情,居然變得無話可說了。從認識到談婚論嫁,我們只差一步就可以領證了,可誰知道事情來了個反轉,這讓我好多日子都意志消沉。思前想后,我覺得應該給她打個電話,如果她對我無話可說,那我也就死心了。我把電話打過去,得到的卻是“此號已作廢”的提示。網上再發(fā)消息給她,也不見她回。她的頭像一直黑著。我知道我們的關系結束了。我猶豫了很久,想著要不要把她刪掉,但最終還是沒刪。我覺得時間長了,她就會想通的,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在網上聯系我。在這期間,我在一個酒場上意外地遇見了她當年的班主任老師。那個男人已經老了,頭發(fā)稀疏,坐在一個角落里,沉默寡言。我端著酒杯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但是在我坐下后,我改變了主意了,只是對他笑了笑。本來我想和他聊聊,聊一下當年的事,可當我看到他下垂的眼袋,局促不安的表情后,我起身離開了他。
過了差不多五個月,我上網瀏覽新聞,順便登錄了QQ。看著那個一閃一閃的頭像,我點了一下。想不到于慧蘭會在五個月后給我發(fā)消息。
我客客氣氣回了一句,近來可好?
巧的是她正好在線,我剛把消息發(fā)過去,她就回我了:我想通了。
我說,想通了什么?
她說,有些東西你是改變不了的。
我說,你能確定當時那個男人就是你們的班主任?如果那個男人是酒店里的廚師或者是酒店老板呢。
她說,不管那個人是誰,現在我都不會去想了。
我說,你找到趙小蘭了?
她說,別提她,一提他她我就來氣。
我說,怎么了?
她說,趙小蘭找了一個比她大十好幾歲的男人,孩子都滿地跑了。現在的趙小蘭就是一個婆婆媽媽的農村婦女,可她自己卻感覺活得很幸福。還說他男人多才多藝,不僅木匠活兒做得好,還會吹笛子。
我打出兩個字,呵呵。然后點上一根煙,等她說下去。
她說,你又談女朋友了嗎?要是沒有,我們結婚吧?
我說,對不起,我結婚了。
她說,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我說,當時結婚匆忙,沒來得及告訴你。
我剛把消息發(fā)過去,她就把我拉黑,刪除了。對著電腦屏幕,我又點上一根煙,慢慢地抽著。身后,王娜娜說,不早了,該睡覺了。我脫衣上床,把這個叫王娜娜的女人壓在了身下。
“你慢點兒好吧?”她說,“你今天吃偉哥了?這么兇猛。”
我沒有慢下來,甚至變得更加兇猛。這個叫王娜娜的女人,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就結婚了,用時下一個時髦的詞來說,我們是閃婚。不多時,我便出了一身汗,感覺缺氧一般。這樣的感覺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夏天,那是一年中最熱的一天,趙小蘭穿了一件連衣裙,上樓時她的高跟鞋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那聲音由遠而近,在我宿舍的門前停下了。我的汗水掉下來,落在王娜娜的胸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王娜娜問我怎么了。
我說,“沒怎么,我很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