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前言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這兒有一個風俗,小孩在立春那一天要戴春雞。春雞都是媽媽或奶奶頭一天就做好了的,做法簡單:裁一小塊四方形的花布,對折起來,縫好,里面塞棉花,然后用辣椒籽做眼睛,用細布條做尾巴,嘴角還要掛一條玉米粒做成的穗子。春雞戴在帽子上很漂亮,因為小孩好動,一動,玉米粒做成的穗子就滴溜溜地甩,很是招人喜歡。
除了戴春雞,打春那一天,我們還給耕牛過節(jié)。耕牛過節(jié)也是各家過各家的。祖父舉行儀式的時候,我會自告奮勇給他幫忙,雖然沒有煙花火炮,耕牛的節(jié)過得也很神圣,至少在當時的我看來神圣,特別是春到來的那一刻——春什么時候來,幾點幾分來,日歷上都明明白白地寫著。我覺得春可能是一種神秘的大氣,一到時辰,就撒滿神州大地。
春來的那一刻,應該發(fā)生點什么。也許,曾經(jīng)有我們看不見的什么發(fā)生過,就像我在這篇故事里寫的,春神句芒給了春雞生命,男孩喜來給了春雞聲音。春雞和喜來從此結下友誼,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們都會共同面對……
第一章 打春雞(上)
酉城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池,因為年代古老而有些破敗,背陰處的城墻縫里生滿了褐綠色的苔蘚,一年又一年,苔蘚生生不息,日漸膨脹,有些青磚因此松動,就從城墻上脫落下來。
柳大娘住在酉城的南城墻根下,從城墻上掉落的青磚,她便時常撿起來收好。也許前朝的燒磚人手藝高明,從那樣高的地方掉下來,磚頭卻不會斷掉,至多這里磕破了一點,那里摔沒了角,并不耽誤使用。柳大娘把撿來的城磚在院門外壘成個小臺子,走路的人累了,可以靠著歇腳。她自己閑來無事,也愿意坐在上面,仰臉看著城墻上的一線藍天,讓酸痛的眼睛休息一會兒。
柳大娘一個人生活多年,丈夫早年間過世了,沒有孩子,除了現(xiàn)在住著的三間磚瓦房,一個泥墻院,再無其余產(chǎn)業(yè)。平日里,柳大娘靠給酉城的嬰兒縫制百衲衣為生,那是一種用碎花布拼成的小衣服,和尚領,寬袖子,嬰兒穿在身上好看又舒服。百衲衣原名百家衣——酉城本地的風俗:嬰兒穿了百家衣,就相當于是吃百家飯的人了。什么是吃百家飯的人呢?就是要飯花子。要飯花子當然是命賤的,小鬼不收,判官不要。把嬰兒冒充要飯花子,其實是圖個好養(yǎng)活。
柳大娘縫制的百衲衣在酉城相當有名:不僅手工細,拼出來的圖案也精致講究,很多人都愿意走遠路來找她給自家新生兒縫衣,柳大娘因此長年活計不斷。也是靠著這門手藝,她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還慢慢地有了一些積蓄。
這一年新年,柳大娘還是一個人過。依照老風俗的說法,正月里禁忌動針和剪刀,這對于做慣了活計的柳大娘來說,新年就過得越發(fā)孤寂了。
柳大娘一個人做飯吃飯,一個人灑掃庭院,閑下來就到門口站一站,看著街坊的小孩放炮仗。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日子過得熱鬧,活著也有盼頭。
可是柳大娘沒有孩子,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孩子了……
正月初四這一日上午,天氣晴好,柳大娘又到門口閑坐。街巷的盡頭照例有孩子在玩游戲,他們的笑鬧聲都落在柳大娘耳中。除了頑童的笑鬧聲,柳大娘還聽到另一種聲音,是“鐺——鐺——”的鑼聲。在鑼聲的間隙里,有人用清脆的聲音喊著:“春來啰!春來啰……”柳大娘聞聲一驚:春官報喜來了,明天是立春嗎?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不錯,明天初五,恰好立春。
立春,酉城人都叫打春。
柳大娘想酉城有哪些打春的舊俗,想來想去,只想到春雞。因為只有春雞和她略略相關——春雞是用碎布做成的。紅紅綠綠的碎布縫成雞身子,肚子里塞滿棉花,用金黃色的辣椒種子做眼睛,嘴里再銜一串用玉米粒做成的穗子,釘在小孩的帽檐上,飄飄蕩蕩的,很好看。
柳大娘家里有很多色彩鮮艷的碎布,可以做很多只好看的春雞。柳大娘能做出酉城最好的春雞,可是誰來戴它們呢?她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啊……
柳大娘心內黯然。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決定,就算沒有孩子戴,她也要做一只春雞。一只很大很大的春雞!不為別的,就算為排遣憂悶吧。
柳大娘轉身回了家。
柳大娘坐在紙窗下,打開了碎布卷兒。正月里的諸多禁忌她也不管了,忖度了尺寸之后,她就拿起剪刀,開始裁剪起來。
柳大娘裁了很多好看的碎布。布都裁制好了,她坐下拿起了針線。
細細的線紉在細細的針上,細細的針穿過細細的碎布;柳大娘手里的碎布像七彩云霞似的,在屋子里一點點伸展開來:從指頭那么大到巴掌那么大,從巴掌那么大到蒲扇那么大,從蒲扇那么大到窗戶紙那么大——柳大娘把手里的活計拿到窗戶前比了比,幾乎是一樣一樣的。她說一聲:“好了,就這樣吧。”
柳大娘把窗戶紙那么大的百衲布往一起縫,縫成一個布套子;當布套子只剩一點收口的時候,她把活計翻過來,往里面塞棉花……那是很白很蓬松的棉花,年前做棉襖剩下的。柳大娘把大團的棉花塞到布套里,細心地把收口鎖好,于是,這個軟塌塌的布套有了新的樣子,它不像捉摸不定的云霞,而是實實在在的,像一只五彩斑斕的大公雞了!
柳大娘用一條錦帶給大公雞束了腰,大公雞立刻挺胸凸肚,神氣活現(xiàn)。
不過,神氣活現(xiàn)的大公雞沒有冠子和尾巴。
“不要著急,冠子和尾巴,等一下就有。”柳大娘跟禿頭禿尾巴的大公雞說。
柳大娘找出最鮮艷的紅綾子——它像鮮血一樣紅!她給大公雞做了一個冠子。那個冠子像遠山一樣,由前向后,一點一點地高上去,到最后又高又肥,看起來非常氣派。
柳大娘找出鴨綠色的綢子——也許不是鴨綠色?它綠中泛點藍,色澤非常光潤,如同寒鴉的翅膀。柳大娘把這樣的綢子裁成長條,扎成一束,給大公雞釘?shù)轿膊俊V链耍耆且恢黄恋拇蠊u了。
不過,漂亮的大公雞沒有眼睛。這當然難不倒柳大娘。她裁了兩片金黃色的呢子;圓圓的金黃色呢子中間,柳大娘又用黑色絲線繡出瞳孔。
柳大娘把做好的眼睛給大公雞釘上去,大公雞一下子活過來了——看起來是活過來了!它又高又壯,兩眼炯炯有神,似乎一張嘴就能發(fā)出啼叫。
“等等,還缺一個漂亮的尖嘴巴。”
大公雞有尖嘴巴,只是柳大娘不滿意,因為它不是金黃色的——誰不知道,最漂亮的大公雞,都是金嘴巴、金腳爪呀?
柳大娘又翻自己的碎布籃子。她翻出了一小塊金黃色的緞子。她把緞子縫到大公雞的尖嘴上,還做了兩只高桿的腳爪給它縫到肚皮底下。
嘴和腳都齊了,柳大娘提起大公雞,在眼前仔細端詳。它什么也不缺,什么都不用再添置,非常漂亮,非常完美。
“好了。”柳大娘微笑著說。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有點酸,有點痛,窗外的光線也不知在什么時候暗下來了——原來,在她沉浸在做大公雞的快樂中時,時光飛快地流逝,天已經(jīng)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