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開明專制是歐洲絕對君主制的變體,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政制形式。文章以弗里德里希二世統治時期的普魯士為例,通過剖析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性格、態度及其治國術,考察普魯士開明體制下君權與官僚制度、等級議會及司法機構之間的權力關系,同時,考察開明專制時期普魯士經濟政策和國家建設的特點。文章認為,弗里德里希的開明統治以國家利益和人民福祉為目標,依靠制度規范、法制建設,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政治和諧”,并由此影響了普魯士的政治文化。
關鍵詞:弗里德里希二世;開明專制;官房學
作者簡介:徐健,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普魯士行政制度的現代化研究”(14BSS044)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8.01.018
在歐洲政治體制的演變中,開明專制并非具有普遍性的歷史階段,而是絕對君主制的一個變體,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政制形式,一般指18世紀中后期,因君主受啟蒙思想影響而產生的統治形態。它只在某些國家獲得了典型意義,如約瑟夫二世和瑪麗亞·特麗莎在位時期的奧地利、葉卡捷琳娜女皇統治下的俄羅斯以及弗里德里希二世執政時期的普魯士等。1
據德里克·比爾斯的考證,“開明專制”(Enlightened Absolutism)一詞被制造、被明確提出,是在1758年的一份《文學通訊》中。作者格里姆寫道:“的確,沒有什么政府能比由一位公正、機警、開明和仁慈的專制君主所領導的政府更完美的了。”1767年,格里姆再次表述:“一個積極、機警、智慧、堅定的開明專制君主的統治,是所有政制中最可取和最完美的……我強烈地熱愛這種專制君主。”2本文無意考察該詞產生的準確時間,而是關注它的實際內容。作為一種政制形態,開明專制產生的條件是什么?如果我們以弗里德里希二世(又稱弗里德里希大王,1740—1786在位)的普魯士為研究對象,那么還要追問,它如何體現格里姆所稱道的“完美性”?它的存在是否影響了普魯士的政治文化?最后,對于現代世界的政治發展,普魯士又提供了何種經驗或方案?這些問題將是本文思考和研究的重點。
一
既然開明專制是絕對君主制的特殊形態,首先要分析絕對君主制產生的前提。對此,恩格斯解釋道:“那時互相斗爭的各階級達到了這樣勢均力敵的地步,以致國家權力作為表面上的調停人而暫時得到了對于兩個階級的某種獨立性。17世紀和18世紀的專制君主制就是這樣,它使貴族和市民等級彼此保持平衡。”1德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也透過社會結構考察絕對君主制的發生,認為它是16世紀以來新興工商業階層和傳統貴族之間力量盛衰達成某種“均衡”之后,君權在兩個階層斗爭的夾縫中掌握仲裁權,并通過“權力壟斷”包括控制國家軍事力量、行政力量和財政經濟等,來鞏固其政治地位而產生的一種統治形式。2當然,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這個利益團體較量的過程遠比理論分析要復雜。以君權為代表的國家能否有效掌控政權,建立強大國家,除了君主個人的野心和能力,還要取決于各種不同變量的交叉組合。在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看來,除了內部階級關系的結構,還有外部軍事壓力和征稅能力、國際谷物價格、宗教和思想、統治者和民眾接受變量的方式等。3國家和抵抗團體之間互動的結果則會產生不同類型的專制制度。有的強大如俄羅斯,有的弱小如法國和西班牙,也有的會形成負責制政府,如英國和丹麥。而普魯士,福山認為,君主政體發展出了強大的現代專制國家,普魯士是強大國家的典型。
普魯士國家的強大首先體現在它的行政能力和軍事能力上。從17世紀中期的威廉大選帝侯開始,經過幾任君王勵精圖治,一個世紀后,建立了一個按功能、以非人格化標準進行招聘和晉升而組織起來的理性的官僚機構,以及一個講究效率、遵守法制、受嚴格道德約束的官僚隊伍。它也有一支訓練有素、有較強作戰能力、以服從為天職的軍隊。因此,在與地方各種利益團體的抗爭中君主逐漸掌握主動。當然,國家權力的牢固并不是依靠向傳統勢力全面奪權而獲得的,而是依賴將地方等級勢力納入官僚系統和軍隊系統,賦予其壟斷特權,使它成為中央政府的中堅力量。在普魯士,貴族與市民之間的平衡實際上并不存在,傳統貴族容克凌駕市民之上,一邊倒地支配國家與社會,但在佩里·安德森看來,他們卻“比歐洲其他貴族更渾然不覺地同自己的國家保持著一致。官僚機構和農村自治在這種傻瓜樂園里異乎尋常地和諧”,4也因而使之包含了巨大的擴張潛力。
一般來說,“開明專制”只能出現在強大國家中,君主大權在握可以推動有效變革。于是,人們通常會渴望開明君主,這與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表達的政治理想——讓“哲學王”來統治——意思相當。18世紀,“哲學王”的概念再度流行。在德意志的思想語境中,萊布尼茨曾說,君主政體的目的是讓一位擁有杰出智慧和美德的英雄進行統治。他的后繼者克里斯蒂安·沃爾夫則更清楚地表明,任何一位國王,只要他有一些哲學的訓練和能力,就能成為一位更好的統治者。5可見,除了擁有絕對的意志或權力,人們更要求君主接受哲學的熏陶,具備完美的品行和確鑿的智慧。如果說早期學者們只是借古典理想寄予現實世界的君王,那么晚些時候的康德則為古典時期的“哲學王”概念奠定了新時代的基調,這個時代被他稱為“啟蒙的時代”“弗里德里希的世紀”。對“開明專制”,康德是這樣概括的:“只有自己已經啟蒙,不懼幽靈,并且手中握有一支龐大而訓練有素的軍隊來確保公共安全的統治者,才敢說一個共和國不敢說的話:可以爭辯,隨便說多少,但是必須服從!”1康德相信,在理性的法則下,公民有完全的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并形成公共輿論。但是強迫理性來發號施令是不合時宜的,因為真理是相對的,人們的行為方式和習慣會有差異,不同的宗教和社會階層之間會發生沖突,在發生懷疑時要允許辯論,但應該由君主來引導并做出最后的裁決。
建立新的國家形態當然不是哲學家的任務,國家已然存在,“開明專制”的理論只能在現存國家的體制中,注入新的思想,并賦予國家以新的功能。然而理論上講,“開明君主”可以不依賴于任何制度規范,而是憑借個人的道德品行和自我約束。雖然君主可以做到公正、開明,但難免會犯錯,君主的意志不能完全避免與臣民的意志相抵牾。因此,現實中的“開明君主”即便可能存在,也是非常少見,或者往往成為“僅一代的明君”。18世紀的學者們表達過這樣的憂慮,歷史經驗也證明了這一政體的局限性。不過,普魯士的情況有其特點。“弗里德里希的世紀”之所以能夠出現,除去君主個人純粹的“性格和態度”外,普魯士的“開明專制”在實踐中還訴諸一個重要原則,即制度規范,韋伯稱之為“法典化常規”,包括官僚制度的常規化和合理化以及司法體制的完善,等等。前者是君主推行“開明”統治不可或缺且行之有效的執行工具,后者則是推動系列改革能夠不偏離軌道,且避免個人專權的前提和保障。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普魯士因此成為歐洲“開明專制”的典范,而國王本人則是“開明君主”的楷模。endprint
二
對君主個人的剖析有助于進一步理解開明專制的特性。開明君主“性格與態度”的形成來自于啟蒙時代開啟的認知方式。它包含兩方面的內容:君主的思想信念和自我身份認同。前者來自他所接受的教育、對待歷史的態度,也可以是個人生活體驗、對事物的觀察和思考,與制度類型無關;后者則指君主與國家的關系,即君主在國家中的角色定位。當然,在這兩方面的內容中,國家利益是重要關切。
弗里德里希二世自幼年始接受法國式教育,少年時代在家庭教師幫助下編纂過一套啟蒙思想文庫,收入了約翰·洛克、皮埃爾·貝爾(Pierre Bayle)、伏爾泰等的作品。他酷愛讀書和寫作,著作多達33卷,其中不乏佳作。弗里德里希與孟德斯鳩未曾謀面,卻有神交,他的很多政論作品都是模仿后者撰寫而成。達朗貝爾稱其為“哲學王”,伏爾泰將其比作愷撒、奧古斯都、馬克·奧勒留、維吉爾、普林尼和柏拉圖等,2國王本人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也往往以“哲人”自詡。
作為“哲人”,對現實政治中的非人道因素,弗里德里希表示不齒。他反對馬基雅維利主義,1740年登基前出版了《論馬基雅維利〈君主論〉及歷史和政治筆記》,簡稱《反馬基雅維利》。在這本小冊子中,他比照《君主論》,針鋒相對地逐條批駁馬基雅維利的觀點,要求君主實行正直、審慎和人道的政策。親王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他批判的意圖是要表明,無限制的野心、叛逆、不忠和謀殺都違背了君主的真正利益,唯有完善的政策,無論從道德和審慎的觀點來看,都是良好且恰當的。《反馬基雅維利》后來被視為弗里德里希施政哲學的宣言。但這種“完善的政策”具體是什么,當時并不清晰。
受啟蒙思想的浸潤,弗里德里希大王展現了他的寬容形象,首先是宗教的寬容,其次是言論寬松。麥考萊說,他是“一個沒有怕懼、沒有信仰、沒有慈悲的人”。3公務之余跟文人學者相聚時,國王“以人們所知道的一切宗教的妄誕,來做談話的主點,故對于基督教國家所敬重的教義和名義,也大膽來討論,這樣甚至使習聞英法自由思想的團體的人,也免不了要大吃一驚”。1但是,對宗教的批判并不影響弗里德里希崇尚宗教的寬容。“沒有一個國家,它的公民會有相同的宗教思想,他們完全不同,有不同的教派……寬容對于社會來說是優點,寬容建立了這個社會,寬容也是國家幸福的源泉。在宗教信仰自由的地方,人們平靜安康,而有宗教迫害的地方,則會引發血腥的、長久的、毀滅性的內戰。”2在登基的前一年,親王寫下了《反思羅馬帝國的衰落》,認為東羅馬的湮滅應歸咎于宗教沖突。3
對言論的態度也是如此,盡管國王要求“服從”,但很謹慎,也不敢隨意讓媒體“閉嘴”。柏林新聞檢查官居然會抱怨無事可做。1759年,當出版商尼柯萊(Nicolai)請負責審查哲學書籍的檢查官禁止出版一本哲學著作時,檢查官的回答令人吃驚,“還有人要求禁書?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給我提這樣的建議了”。4不過,對于弗里德里希時期的“言論自由”,也有不同聲音。萊辛的論斷廣為引用:“別跟我說在柏林有什么思想和出版自由,它只有人們隨心所欲諷刺和攻擊宗教的自由——這種自由很多誠實的人都羞于啟齒。但是,就讓大家去寫點關于柏林的東西吧,讓他去吐槽一下宮廷里那幫烏合之眾的真面目吧,去支持臣民的權利,去大聲反對專制主義,就像今天的法國和丹麥那樣。這樣,你就會發現,到目前為止,究竟哪個國家是歐洲最具奴性的。”5實際上,國王更多的是允許在宗教問題上的批判,而對政治性的期刊專欄管控是堅決的,甚至還會監管來自國外的批評。這體現了普魯士“開明專制”的復雜性。
弗里德里希二世對君主的道德品行要求很高。在1777年的《政治遺囑》中,國王為后繼者定下了戒律,但實則是對自己任職期間形象的刻畫。“不能耽于奢侈和放蕩,不能在隨從面前趾高氣昂,不能對窮苦人、智力低下者傲慢無禮。不能混跡于游手好閑者之中,否則會作惡。不能沉迷女色,否則將墮落為情婦和寵臣的工具。”6他對君主道德準則的表述顯然是反思了法國王室的種種劣跡而發出的警世良言。在這方面,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為他提供了批評的藍本,該書尖銳批判了法國舊制度下賣官鬻爵、情婦干政、司法腐敗、議會無權、管理不善、財政丑聞、大臣專權等種種弊端。
對君主的職責,弗里德里希二世有強烈的意識,這得益于其父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的教誨。“統治者在世上的榮譽是事必躬親”,這樣的訓誡對充滿忤逆的兒子來說依然是至理名言。同樣在那份《政治遺囑》中,弗里德里希二世說,君主的職責是為臣民服務,它包括“維護法律,保障正義,全力抵制道德敗壞,捍衛國家安全”。當然,君主還應“認真督促土地開發,為人民供應充足的食物,鼓勵企業生產,促進商業流通”。7為此,他必須具備豐富知識,要深入了解本國資源條件以及人民的個性特點。弗里德里希二世的勤勉是盡人皆知的,連善于尖銳批評的萊辛也揶揄道:“我嫉惡歐洲所有的統治君主,然唯有普魯士國王例外,這個人用他的行動表明,國王頭銜是一種光榮的苦役。”
對社會進行道德治理被認為是統治者最重要的職責。“君主要揚善抑惡,獎善懲惡,鄙棄一切不光彩的行為,唾棄那些不知悔改的人。品德敗壞的有錢人不應該得到褒獎,否則會誤導公眾,以為僅靠錢財就可以獲得社會地位。如此,人的貪欲就會失控、泛濫,隨之而來的會是以各種惡劣手段對財富的爭奪。腐敗迅速孳生,社會風氣也會因此墮落:炫富的人受到尊重,而真才實干和品行端正的人則受到排擠。為了防止國民性格的墮落,君主要珍視有德行者,而遠離有財無德之人。”1
其實,弗里德里希二世對自我的認知和克制,來源于他對君主與國家關系的定位。除了老國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治理社會和政治事務的經驗,克里斯蒂安·沃爾夫的國家思想對他產生了影響。沃爾夫的人品頗受非議,但他的哲學思想在德意志新教地區很有市場。弗里德里希二世賞識他,并封之為男爵。沃爾夫推崇“契約理論”,相信人民可以將自己的權利交給國家以確保安全,從而臻于人性的完美和普遍的善。他的《政治學》(或稱《關于人的社會生活的理性思考》,最后一版出版于1736年)實則就是一本“君王指南”,按作者自己的話說,“是想為君王在地球上建立一個完全的福利國家奠定基礎”。2弗里德里希接受沃爾夫的思想,在當王儲時,就已經與他父親所代表的“君權神授”的絕對國家觀決裂,而與以開明專制為特征的國家-君主二元統治聯系在一起。在1738年《關于歐洲政治形勢》及后來的許多文章中都表達了對“社會契約論”的認同。在《政府形式》的開篇中,他稱“公民同意將權利賦予他們當中的杰出者,由他為他們提供服務”。君主不再是“國家的化身”,而是“國家制度”的一部分,是國家大廈的基石,代表制度站在國家身后,是國家首腦或“國家第一公仆”,并應以其忠誠、智慧和無私建立一個“完全的福利國家”。endprint
國王甚至以一種全新的政治符號來傳達新理念。在登基時拒絕加冕儀式,因為王冠是君權統治的象征,與理性國家無涉。他反對在柏林宮廷的隱居生活,用東弗里斯蘭的王室遺產在波茨坦建造“桑蘇西”(Sanssouci,又稱“無憂宮”),這是私人而非國家的建筑,不是“北方的凡爾賽”,而是“桑蘇西哲人”及其朋友們的繆斯宮。在波茨坦展現的是“桑蘇西的靈魂”,國家的“政治靈魂”則在柏林。兩者涇渭分明。在1769年私人遺囑中,弗里德里希告誡家人,“要為國家幸福和國家利益犧牲個人利益”。3德國憲政史家胡巴奇對此給予了中肯評價,“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弗里德里希與其說是受到啟蒙思想的影響,不如說是受到以一種開明方式所理解的國家利益的影響”。4
三
國家利益植根于君主的頭腦中,在實踐中體現為君主對權力的約束,而這必須依靠制度建設。在這一點上,弗里德里希沒有繼承沃爾夫的衣缽,后者沒有為國家追求公民福利設置任何限制,比那個時代歐洲的其他思想家更贊成專制。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首席大臣赫茲貝格(Hertzberg)公爵在贊美國王時說,“自由和受約束的君主”是開明專制的完美形態。5這里,他說的受約束包括普魯士司法與王權的某種分離以及等級議會的咨詢作用,此外,還包括官僚機構在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弗里德里希在位46年,為建立和鞏固新政體保證了足夠時間,并為普魯士留下了一個成文的法律體系——《普魯士國家法典》。6
關于君主制和官僚制的關系問題,非常復雜和微妙。它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工具性,即君主和官僚作為工具,承擔不同的政治功能,君主是國家最高行政首腦,官僚是國家公務員(有別于絕對君主制下“國王的臣仆”),他們共同管理國家。二是系統性,“運行良好的政府必須像哲學體系一樣有個一以貫之的系統。……這樣的系統只能源自同一個大腦,那就是君主”。1弗里德里希二世經常直言不諱地表達對官僚機構特別是大臣們的不信任,批評后者作為拿薪水的雇員,缺乏總體綱領和系統管理,國家幸福無關大臣們痛癢,政府部門在執行政策時敷衍草率。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算盤,崗位的更替往往使后人推翻前人方案,而制定的新政又總是前后矛盾。2弗里德里希二世自認為君主可以克服官僚體系的機械性及官僚主義的弊端,協調各方一致,朝同一目標努力,即人民的福祉和國力的強盛。
為此,國王一方面加強政府機構的制度性建設,使政府運作受到精細常規的制約,逐步實現韋伯所說的“常規化”“合理化”。1748年5月20日頒布的《政府條例》被視為普魯士行政史上最具獨特性的文件。3條文對部門事務分割和責任安排的精細程度表明國王是個地道的務實派而絕非空談家,其作用是敦促官員工作時既要腳踏實地又要靈活機敏。同時,針對官僚本身,國王建立“品行表”和“業績考評”制,推行監察(Fiscal)制度,制約官員行為。1770年又全面引入考試制度,通過嚴格考試和培訓選拔晉升官員,推動官僚隊伍的“專業化”“職業化”,在保證忠誠廉潔的同時提高他們的業務水準,為“開明專制”國家的經濟和社會改革打造得心應手的工具。另一方面,國王本人則在尊重“公共法”及條理縝密的管理程序的前提下,掌握著很大程度上的行動自由和決策自由。在弗里德里希統治下的普魯士,與國王的公開對抗幾乎不存在。4
但是,在“開明專制”政體中,君主行使權力的空間到底有多大是受質疑的。為擺脫柏林政府的牽制,弗里德里希在波茨坦設立“內閣”,經常繞開總執行局直接發號施令,削減了政府的權力,實行“個人”統治。但君主的特殊地位、超官僚的權力和自主性必須與普遍規則共存。赫茲貝格公爵在《政府形式》中寫道:“自由政府是最好的政府形式。行政權和立法權集于君主一身,但君主應該尊重基本法或各種固有法規及各項保障公民財產的制度,沒有緊急狀況或實際需要不得隨意更改,否則將破壞行政管理的準確、快捷和公正。”5而且事實上,在弗里德里希二世時期,君主的實際權力還是被總執行局的官僚們分割或削弱了。從消極方面說,羅森貝格認為,他們可以通過操縱信息和采用其他的“破壞”行動來“阻撓和歪曲”國王的意志。6而從積極意義上說,高級官僚們以其責任意識和良好素養,往往向國王諍言,提出反對意見。海尼茨(Heinitz)男爵,弗里德里希二世的一位重臣,在與國王觀點相左時,這樣寫道:他的職責是服從,但入職誓言驅使他作為一個普通人而不是大臣,說他應該說的話。7制度規范下的官僚具有一定獨立性。弗里德里希執政后期,除了政治官員,官員解職逐漸引入法律程序,并在此后寫進了《普魯士國家法典》。法典第十部分有條文稱,“不經評估和法律程序不得免除官員職務”,8君主解職權受到削弱。其實,在很大程度上,繁忙的君主在日常工作中發現自己也只不過是文件處理機上的一個齒輪,是政府的“最高行政長官”。弗里德里希每天簽署至少12份內閣令,118世紀70年代,每年170件。而據統計,從1728至1795年,這類指令多達30萬—40萬件。2弗里德里希的治理方式實際上為他身后的“官僚專制主義”代替“開明專制主義”開辟了道路。3
除了遵守官僚體制的規則,國王并不完全否定等級議會的重要性。在沒有憲政制衡的情況下,由有影響的社會階層——地方貴族——分享部分政治權力也是限制君權專制的重要手段。以奧托·辛策為代表的普魯士憲政解釋派認為,1740年弗里德里希二世登基時,省等級議會不再參議國事,絕對君主制達到頂峰。但后來的修正學派卻以材料充分證實,新國王逐漸改變了前任的做法。1754年以后,等級議會三年召開一次,七年戰爭后又恢復每年定期舉行。批準預算是等級議會的權力,而參與立法,雖然受到限制,仍然是受到歡迎的,只要它與立法者的意圖保持一致,它所代表的地方或社團利益與國家的整體利益相符。4弗里德里希改變了其前任一味強調中央官僚權力、排斥和打壓地方貴族、征稅不與各省等級議會商議的“粗暴”“專橫”作風,在其推行的“開明政治”中同時倚重那些生活在等級秩序中,其生涯取決于聲望和權力的等級貴族,試圖在講究理性和效率的工具國家和等級的傳統社會秩序之間建立力量的平衡。因此,在胡孚通(Hufton)等人看來,普魯士“可怕的專制是有其名無其實”。5不難理解,在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時代,絕對王權經過幾代人的建設已經鞏固,君主自信,政治統治關系完全可以尊重傳統習俗和法律制度,尊重等級的權利和責任,并借助它來實現社會穩定。《普魯士國家法典》在確立國家利益的同時,也強調了等級的重要性。而傳統的等級制度,在辛策看來,則是現代代議制的基礎。6endprint
司法清明是絕對王權通向開明理性國家的重要前提,它同樣受到弗里德里希的關注。國王對司法的理解得益于孟德斯鳩,而制定司法政策又受助于大法官科塞奇(v.Cocceji)。國王模仿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于1749年寫下《論法的理性》,討論法律問題。1752年的《政治遺囑》中,國王將司法問題置于國家財務、軍務和政務之首。1772年在私人遺囑中,又將“國家第一法官”的角色視為君主的首要之職。在科塞奇幫助下,弗里德里希致力于司法改革,基本消除“以司法名義做各種壞事”的法律腐敗現象,諸如辦案拖沓、訴訟費昂貴、賣官鬻爵、濫用酷刑等,建立新的法律秩序。
同樣受《波斯人信札》及《論法的精神》中對土耳其政體解釋的影響,弗里德里希認識到與司法保持必要距離、行政權力不干預司法進而與司法分離的意義,因為土耳其蘇丹對權力的訴求被孟德斯鳩打上了“東方專制主義”的污名,給國王留下了深刻印象。1749年普魯士頒布《行政條例》,明確劃分行政與司法的界限,國王表示不再以行政插手司法程序。此后,國王又不斷發布指示,“一切按法律來辦”“必須讓法律來治理”。在1777年《政治遺囑》中,他也表達了同樣看法:讓法律說話,國王的職責只為法律護航。早年,還是親王的弗里德里希在《反馬基雅維利》中,把司法權納入行政統治的計劃之中,而現在,作為國王的弗里德里希,卻只剩下對司法干涉的追憶了。
當然,在“開明專制”時期,國王對司法的理解并未脫離專制國家的范疇,行政仍然優先于司法,弗里德里希是站在行政權力的頂端看待司法公正和以法治國的,司法并未從行政權中分離出來,否則無法解釋1779年發生的“司法災難”——著名的“磨坊主阿諾爾德案件”。因為對法官的猜疑,也是要打擊法官的桀驁不遜,國王最終插手該案的審理,盡管這已不是第一次,但卻是最后一次。
“開明君主”弗里德里希在位期間對“分權”所做的努力,至少釋放出一個信號,即普魯士要成為一個“法治國家”,而普魯士的法官們在王位前所表現出的勇氣以及知識水準在歐洲也是出了名的,11739年司法領域率先推行的考試制度為普魯士司法隊伍的專業化發展做出了貢獻,他們所代表的司法權威則成為制約王權的重要因素。
四
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開明專制”重視國家的整體利益,為人民謀幸福被視為君主的神圣使命。在踐行這一原則時,普魯士專制政體訴諸于一套政府管理學說——“官房學”(Kammeralwissenschaft),它類似于18世紀歐洲通行的“重商主義”,但又有所不同。其學科體系呈復數形態,包含了經濟學、財政學和政治學,而只有政治學(當時稱“治安學”,后來演變為國家學或政府管理學)才是這一體系的基礎。該學說源于有機體隱喻的社會概念。在這里,社會被描述成一個有機體,雖然各個部分相異但卻共同地、和諧地運轉。而國家行政管理的最終目的則是促進和實現這種和諧運轉。“官房學”代表貝克曼(Johann Beckmann)表述得很生動:“農人、手工業者和商人在交易時關注各自利益。治安學指導他們如何實現整體國家的最佳利益。……國家是人類制造的最大機器,其中有不計其數的大大小小的輪子,要使它們相互嚙合。”2
“官房學”關注國家和人的活動之間的互動關系,具體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重視國家土地開發,使自然荒蕪狀態的土地能夠滿足人類的生存目的。土地開發包括“外在開發”,如清理林地、灌溉、疏通河渠、修路建橋、城鎮衛生和照明等;而“內在開發”則指維持和增加人口。其次,通過農業耕種、林業保護、礦藏開采等活動增加土地產出,提高生產水平;同時,推進制造業和手工業發展,促進貿易和商品流通。第三,公民的道德治理,包括對民眾宗教生活、學校教育和個人品行的監督和指導,也包括杜絕不良社會現象如懶惰和乞討等。最后則是國家安全以及治安法的制定和實施。
盡管這套學說強調中央權力的集中、干預和計劃性,以及稅收、財政的重要性,但并不否定個體的經濟和社會活動。相反,兩者相輔相成,所謂“國家利益與人民利益是相應的”。3“官房學”的另一代表人物尤斯梯(Johann H.Justi)就認為,“個人自由是幸福必不可少的條件。自由、財產保障、貿易繁榮,使人人能夠通過各自的營生獲得舒適生活,這些才是國家和人民的福祉所依”。4所以,國家不應該為了統治者的利益竭澤而漁,私人生產領域的繁榮才是實現財政贏余的手段。財富不僅包括物品,也指人的一切技能,也就是人自身。當時,尤斯梯及貝克曼等人并未強烈意識到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間的內在張力,而是自信通過國家力量能夠維系兩者間的平衡。1760年,尤斯梯離開維也納赴柏林,接受普魯士的聘任,擔任礦山總監,為普魯士的礦山開發、農業經濟和對外貿易提供了發展方案,而由他撰寫的教科書如《經濟學》《財政學》《行政學》等一版再版,在普魯士官員中產生了影響。1770年,弗里德里希的顧問們把“官房學”納入司法和行政官員的必修科目,專門用于在大學課堂上培養和訓練未來的政府官員。因為與英、法等國的重商主義不同,普魯士經濟和管理體系的運轉,起主要作用的不是商人,而是負責執行計劃經濟的政府官員。
“官房學”在1750年后的弗里德里希二世時期得到迅速發展,隨之而來的則是國家經濟的繁榮。國王為農民減輕勞役、賦稅,提供貸款和谷物,招募移民和開墾新土地;發展工商業,設立并親自領導工商業部、軍事經濟部、林業部和礦山開采部,通過津貼、補償、特權、壟斷等手段為工業發展創造條件。18世紀末,普魯士工業初具規模,以西里西亞、柏林等為中心形成了紡織、冶金和采礦等工業基地。1740—1786年,王室年度財政收入從700萬增加到2300萬塔勒,增加了2倍,而財政節余從1000萬增加到5400萬,增加了3倍多。弗里德里希統治末年,普魯士總人口從250萬增加到540萬,翻了一番。1英國經濟史家漢德森不無夸張地認為:在18世紀下半葉,而不是19世紀,就可以看到普魯士工業革命的起源了。布隆施維希甚至提出,普魯士是“國家資本主義的發源地”,這個國家的工業由許多小企業組成,其生產能力由國家操控,國家是大銀行家、大買家,但與此同時,企業也是通過自由市場來運作的。2endprint
國家福祉和制度規范,前者是治國理念,后者是治國手段,弗里德里希二世通過這兩個原則踐行著“開明政治”。關于這個政制,時人有過高度評價。1789年9月25日,老弗里茨3去世三年后,柏林Joachimsthal王家學院為新君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慶生,布盧恩(F.L.Brunn)教授致演講辭,主題為“普魯士是歐洲最幸福的國家”。4他闡釋說,幸福是人民在物質上享受富足而非溫飽;是良好的制度,君主與人民有共同利益,官員忠誠,稅收適度,人民擁有天賦權利;是沒有統治枷鎖,沒有不寬容和對思想的鉗制……是藝術和科學得到繁榮,啟蒙不受壓制。在一個特定的政治場合表達感想,其言未必客觀,但至少以布盧恩為代表的普魯士人相信,即使自己的國家不夠完美也一定比他國要強。
事實上,在弗里德里希統治的后期,開明專制體制內的核心矛盾已經顯現。一方面,“絕對君主制”達到鼎盛,中央權力集中,政府運轉良好,王權得到捍衛。但另一方面,新思想開始產生,王權統治的歷史合法性受到挑戰,舊社會的等級秩序遭受質疑。在解決這些問題時,普魯士“開明專制”給出了一個方案:政治上,切斷“君權神授”的傳統思維邏輯,以“國家主權”替代君主權威,并使君主制與民主制在國家利益上找到契合點;社會領域,則在保留傳統等級制度的前提下,以法律為尊,引入新的平等觀念和個人自由。《普魯士國家法典》的出臺是這個制度成型的標志,它的基本理念如托克維爾所言,“模仿了法國1791年法國憲法中的人權宣言,但本質上又完好保存了傳統社會的等級特權”。它是新舊觀念的雜合,因此托克維爾稱其為“怪胎”。不過,在馬修·列文格看來這卻是“和諧政治”的表達。所謂“和諧政治”指創建了某種“公共精神”,淡化社會等級差異,承認利益的一致性,在全體普魯士人中推動“有機的(或有組織的)團結”,目的是解決開明專制體制內的核心矛盾。5
對于18世紀弗里德里希的“開明專制”,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歷史學家會有不同的評判。1但是,它在短時期內實現了普魯士成為歐洲強國的目標,并且,如列文格所言,為普魯士的轉型時期培養了一種政治文化,并對19世紀普魯士的制度演變產生了重要影響。盡管它并未阻止弗里德里希身后普魯士社會、政治及道德危機的發生,也不能抵抗拿破侖沖擊之下君主制國家的失敗,但至少在一定意義上,使得普魯士在轉型期避免了跳躍與革命,實現了平穩的進步。
[責任編輯 王雪萍]
Abstract: The enlightened absolutism as a type of political system, is a variant of the absolute monarchy in Europe. The article takes Prussia under Freidrich II as an example, analyzing the monarchs character, attitudes and ruling art, exploring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monarch and the bureaucratic system, the estate and the judiciary, as well as the economic policy and its efficiency. It argues that Friedrichs rule based on the rational system and the rule of law, in the name of the states interests and peoples happiness, reflects “the politics of harmony” at a certain degree. It also helps to form 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Prussia.
Key words: Friedrich II, enlightened absolutism, cameralis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