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宋詞中的春愁

張莉

詞也稱為“詩余”，是文人學(xué)士在寫詩之外的閑暇時期寫出的表達個人情思的作品，相比于詩來說更能表達作者心中細微的情感。春天是一年中物象變化最豐富的季節(jié)，詩人詞人敏感的心都會為之感動，這種感動在宋詞中有許多唯美的表達，而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便是“春愁”。春來春去，花開花落，都牽引著詞人的心，或深切思念家鄉(xiāng)，或悲嘆年華易逝，或感慨人生失意，抑或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閑愁。總之，宋詞中的春愁有許多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下面根據(jù)具體的作品來試說一二。

首先，宋詞中描寫春愁最常見的是表達離愁別恨。歐陽修的《踏莎行》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薫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上片首先描繪了一副明媚美好的春日行旅圖，客舍門前的梅花已經(jīng)凋落，溪邊柳樹剛剛長出柔嫩的細芽，溫暖的春風吹來青草清新的香氣，然而，在如此美好的仲春時節(jié)，“我”卻要搖起韁繩，騎馬遠行。心中離別的憂愁好比那流不斷的春水，沒有盡頭。春天固然美好，但離別卻使這些美麗的景色籠上了無可言說的悲哀。下片，視角切換到閨中思婦，離別之痛使她肝腸寸斷，雙眼淚水漣漣。“樓高莫近危闌倚”，是游子對思婦的深情體貼與溫柔囑咐。不要去高樓上望我，因為那蔓延的草地的盡頭還是綿延春山，而我遠在春山之外，渺不可見，何必徒惹憂愁呢。游子與思婦都一片深情，然而，在如此美好的春天，“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其次，閑愁也是春愁主題中的重要內(nèi)容。宋朝的文士生活優(yōu)渥，頗有閑情雅致，這一點，太平宰相晏殊可為代表，他的名作《浣溪沙》是閑愁的代表。“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填罷一首新詞便飲一杯美酒，今年今日的天氣與亭臺和去年今日是一樣的，然而當初歡樂的場面卻不再了。夕陽無限好，如同那美好的日子，但是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花開花落都不會因為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面對滿目春景只能徒生無可奈何之感。然而一只剛飛來的燕子卻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它是不是去年也來過這里呢？“我”獨自徘徊在落滿花兒的小徑上，心中充滿淡淡的哀愁。這首詞里的閑愁是淡淡的，沒有《浣溪沙》中的離愁那么深沉，詞人感慨時光易逝難再來，心中涌出對美好事物的眷戀和對人生的哲理思考。春天萬物復(fù)蘇，生機勃勃，而美好的東西也往往極易消逝，詞人目睹鮮花凋落，聯(lián)想到人生中的美好時光也是這樣隨著時間流逝而遠去了，難免覺得悲哀惘然，這種閑愁也可以說是人生之愁，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對生命的深刻思索。

最后，春愁主題中除了以上表現(xiàn)離愁別恨和閑愁的內(nèi)容以外，也有表現(xiàn)為仁人志士的失意郁悶的，這主要是在詞的發(fā)展中后期實現(xiàn)的。從蘇軾開始，詞不僅可以抒情，同樣可以言志。宋詞言志在南宋最偉大的詞人辛棄疾那里得到充分發(fā)揚，他的名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便是其中之一。“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因風雨摧殘，春天匆匆而逝，詞人一片惜春之心也無可奈何。面對落花滿地的場景，詞人想要急呼：“春天啊，你等一等，不要走得這么快！”但是他又如何能留住春天呢，只好沉默無語。為了挽留春天，最殷勤的算是屋檐下的蜘蛛，辛勤吐著蛛網(wǎng)想要留住紛紛飛絮。詞的上片描繪的是一片暮春之景以及詞人深切的惜春之情，直到這里，我們似乎還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感。接著下片，詞人提起漢武帝的陳皇后失寵的歷史往事，陳皇后貌美遭妒而閉于長門宮，她用黃金請求司馬相如為其寫賦，以求武帝寵愛，但徒勞無功，心中脈脈深情無法傾訴。辛棄疾為什么要用這個典故呢？其實，在這首詞的前面還有一則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原來，這首詞是寫于作者由湖北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離湖南轉(zhuǎn)運副使時與友人相別之際所作。辛棄疾是南宋著名的英雄詞人，他心中始終懷著收復(fù)家園的壯志，但現(xiàn)實是朝廷一直把他支來支去，不肯重用他，一腔宏愿只能因此擱淺。在詞中，雖言陳皇后失寵之事，其實是詞人自況，以美人遲暮喻英雄無路。詞的末尾，詞人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傷心，說不要獨倚高樓，因為那里只能看到斜陽余暉照著暮春的楊柳，一片迷蒙惘然，不過是徒增閑愁而已。再回頭看上片的暮春之景，詞人的春愁之感更顯而易見，他愁的不僅僅是春的消逝、花的凋落，更是南宋王朝黯淡的前途以及自己失落無望的志向。這首詞看起來是含蓄曲折的，但它表達的內(nèi)容真是熱烈至極，詞人的懷抱、抑郁、擔憂都可以見出，正所謂“肝腸似火，色貌如花”是也。

當然，宋詞中的春愁絕不只包括以上三種內(nèi)容，離愁別恨、閑愁與仁人志士的失意郁悶只不過是比較普遍的表達罷了。總之，不同的詞人面對著或明媚或凋殘的春景，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思索，他們的春愁經(jīng)過靈心妙筆而融成一闋闋柔美雅致的詞，在多年后依然感動著千萬讀者的心。